陈伟和他的同行者依照承诺跟在二十米以外,直到现在,没有人用枪,于是我更加确定他们的背景并不是暴力帮会,感谢中国是一个不允许私人持枪的国度,否则我就不可能熬到现在。
陈伟身边的人个子不高,但从他精干的步伐和充沛的体力来看,应该是在那个团队中担任安保角色,也就是说,假如他们要袭击我,这个人会充当主力,当然,我并不相信他们会老实地只派出这两个人跟着我——如果他们对环境足够熟悉的话,现在我要面临的,多半还有来自人类的陷阱。
刘敏大约已经适应了自己人质的角色,她看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或者是因为新的恐惧代替了旧的恐惧——新的恐惧需要她全神贯注:昏暗的环境、可疑的动影、兽类的腥气、阴冷的夜风……从她的反应很容易看出来,尽管与她的大本营近在咫尺,但这地方她是从来没有进来过的。
他们多半只是直接通过别墅门口的道路上下山——山林更多是掩护作用,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林中植物大部分都是桉树——树类中的强盗,它们就像是永远处于饥饿状态,一辈子拼命不断地吸食土壤中的肥力,直至后者枯竭,桉树大面积存在的地方常常会有物种衰减和土地退化的生态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倒颇有点像我们那些鼠目寸光、竭泽而渔的同类。
人们之所以容忍桉树的破坏力,是因为它的经济价值——快速生长的木材与化工原料来源,但这里的桉树长势野蛮,我还没有发现任何被砍伐过的植物——说明这里是一个彻彻底底被忽略的地方或是被隔离的地方。
我用手里的棒子轻轻敲打着地面的草与枯叶层,不时有或小或大或正常或古怪的虫类钻进钻出,刘敏乖巧地忍着她的尖叫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激怒我,还是害怕激怒这林子。
“嘿!”陈伟在我们身后喊起来:“不用非得现在走吧?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白天更安全些,反正你手里有人质,白天晚上有区别吗?”
我没理他,根据苔藓的生长状态选了朝东的方向。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陈伟有些恼怒地又喊了一句。
他们实在不是很合格的罪犯,夜晚才是我最好的盟友,我生存的筹码都得靠着这一夜来获得。白天?在森林里,阳光只是安全感的幻觉。
我现在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些人手里越发好奇了——十来个人守着一个人,人工加上生活物资及交通运输时间,谎言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点。
我忍不住往后又看了一眼那别墅,隐约可见屋顶——火大约已经被扑灭了,少量的余烟还未散尽,蓝黑色的天幕上缀着稀稀拉拉的星光,像是一座失落的城市倒挂着,还有些诗意的美感,我甚至觉得可以照此画出一幅相当不错的画来。
“啊!”刘敏的脚崴了一下,她小声惊呼着踉跄着朝前一步,颈子刚好撞在我的胳膊弯里,难受地咳嗽了两声。
“怎么回事?”陈伟作势要跑过来,被他身边人拉住了。
“好像有东西咬了我一口。”刘敏可怜兮兮地回复,但却不敢用那双大眼睛与我对视。
“正常。”我一脸铁石心肠的表情:“继续走。”
“万一有毒呢?”她恳求道:“让我看看行不?”
“如果有毒,你的脚会肿,到时候再说吧。”
刘敏于是便一瘸一拐地走,我知道她多多少少有些作态,想要博取同情,可惜的是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你走得越慢,我们出这林子的时间就会越长,你往你的九点钟方向看,”我说,同时自己的视线也落在那一处——那里有半个小白骨,依稀是兔子的头骨:“这地方搞不好有狼。”
“不可能吧,现在哪里还能随便见到狼的。”刘敏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从来都没听到过狼叫。”
“狼早就被人打精了,你以为动物没智力吗?它们知道叫声就会引来枪,早就学会不叫了,这地方离人住的地方也不算远,”我说道:“进化,不止是人在进化的。”
刘敏沉默了,也可能是被吓着了,她加快了脚步,大约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步态依旧有些瘸。
陈伟没有再说话,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敌意在增加,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某个临界点,随时都可能爆发,但那对我却未必是件坏事。
我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马蜂窝——蜂巢通常会建在距离水源6000米以内的位置,只要找到了溪水,就可以沿着水路下山。
果然,一个多小时左右,我便听到了溪水声——呜呜咽咽的,小气巴拉的,藏在若隐若现的石头堆里。
刘敏舔了舔嘴唇,她大约是很渴了,我也一样饥渴交加——因为我不相信那个房子里的任何食物,所以背包里完全没有准备。近在咫尺的资源几乎是成倍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急切地推着刘敏到了溪边,水很浅,大约只有一个手掌深度,我们一起蹲下来,捧起水往嘴里灌,脸上的绷带立刻弄湿了一大半——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形象,若是真有人见了我,只怕会把我当作恶鬼了吧?
水有些发苦,我不敢多饮,于是很快便拉着刘敏又站了起来,我用眼神扫视着周围,河对岸大约四五十米处的东西让我吃了一惊——那像是几座农舍瓦房,半隐半藏在一片芭蕉树后。
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人家?我一时有些恍惚,附近明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啊,我对自己判断失误到这种程度感到懊恼,虽然这意味着我很可能有了援助,但也可能相反,尽管我很愿意相信人性里的光明面,但可惜的是,我曾经见到的那些黑暗面早已摧毁了我的信任能力——善良总是限量发行,而信任却是俄罗斯轮盘。
险总是要冒的,不管怎样,我需要食物补给,此时此刻,已经成熟的芭蕉的魅力是很难招架的,我咽了一口唾沫。
“过去。”我把刘敏推进溪水里,她的脚沾了一下水便缩起来。
“凉!”
她低下头找石头要垫脚,我失去耐心,直接蹲下将她横着扛到了肩膀上,站起来三步五步便跨过了溪流,直到将她在岸边放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傻事——我现在的体力完全支撑不起我野蛮的行事方式,我感到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我喘着气,看着还留在岸那边的陈伟,他和他的同伴正在窃窃私语,我的狼狈完全被他们看在眼里。
说实话,我一直不过是靠着虚张声势占据优势——但这种优势很快就会消失,他们迟早会看穿我伪装出来的凶恶与残忍,只要确认我不可能对刘敏造成致命的伤害,他们就会蜂拥而上,敌人永远是得寸进尺的,我不能指望他们会敬重我的不杀之恩。
我提起刘敏的衣领,再次把手术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连同鼻涕一起。
“我的脚,刚才被咬的那只,肿了!”她腾出一只手拉起裤腿给我看她的左脚踝——那红肿看起来很是不善,还貌似起了一圈水泡,估计是某种毒虫。
“少废话,过去!不准哭!也不准再说话!”我推着她往农舍走,心里打定主意要把凶神恶煞演到底,不管农舍的主人是好是歹,但人性中有一点是雷打不动的——所有的人都怕亡命之徒。
我们往前走了十来米,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看清大致的环境:我之前看到的那一座农舍并不是唯一的,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我看到了差不多十来座大大小小的瓦屋,而之前被芭蕉树叶遮挡的破败现在也一览无余:断壁、残垣、缺瓦的屋顶、朽烂的门窗、墙上裂开的大缝隙与地面上疯狂生长的荒草……所有的一切都在提示同一个信息:这是一个早已无人居住的废村!
第四章 凶林恶水(中)
“现在怎么办?”刘敏倒吸了一口气,她看着我:“这里恐怕还是不要待的好?”
她的话里透着犹豫不决及矛盾重重,但我现在却没有心思去回答——我清楚地感到有一条蛇正爬过我的脚踝。
“别动,也别叫。”我一面说一面迅速俯下身,用最快的速度紧紧捏住了那条蛇的蛇头稍后的位置,将它提了起来——这是一条红脖颈槽蛇,俗称野鸡脖,头绿身绿,唯有颈部是猩红色,差不多有一米长,此时它已然受了惊,颈部膨胀起来且分泌出几滴白色的毒液。
出乎我的意料,刘敏并没有失态,只是微微退了一步,看起来倒是厌恶多过恐惧。
“你没被咬到吧?”
“没有。”我将蛇用力扔出,使得它落进了刚才我们蹚过的溪水里,顺便用眼扫视了一下仍在对岸的陈伟。
陈伟也正瞪着我,我指了指废村。
“哎!”我大声喊道:“我们要进去了!”
“啊?”刘敏不情愿地抗议:“这地方怕是不干净吧?”
“你一个学医的,说什么干净不干净的话?”我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里走:“你不累,我累了,歇歇再走。”
“我的意思是,这种没人住的地方,太危险了,房子可能随时会塌的,里面肯定有蜘蛛、蛇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是毒蛇,你刚才遇到的那条就是毒蛇,说不定还有更毒的,它出现在这个地方说明这儿有它的食物,你听,有青蛙在叫呢……很多蛇都是吃青蛙的……”
“懂得还不少,”我一面说一面继续将刘敏半推半拽:“你想怎么样?我按你的意思办?”
“刀在你手上,当然是你说了算,”刘敏说道:“我只是害怕万一真有点什么事,你和我都没法脱身,本意不是为你好,是为我自己好,可是对你也没什么坏处,我们……”
刘敏突然沉默了,她和我一起看着面前的平房,这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自建房,现在在农村都很少看到了,灰砖墙,人字顶,木格窗,玻璃全掉光了,像是一张老态龙钟的嘴,空气里裹着霉菌味、腐败味以及带有侵略性的泥土味和植物气味。在房屋的左侧,竟然还有一小块种了黄瓜的土地,无人照料的黄瓜长势意外地好,我过去摘了几个让刘敏拿着,刘敏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用衣服擦擦便开啃。
我犹豫了十几秒,面前的建筑确确实实有着“挨不得碰不得”的脆弱,进去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直接变成坟墓,但我现在必须找一个地方处理我脚上的伤口,刚才被蛇咬到的地方已经有了很不祥的麻木酸胀感。
身后的树丛有了些微响动——陈伟和那家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连忙推着刘敏进了门,刘敏捂住了口鼻,以防止霉菌的袭击,我拿出抢来的手机,打开电筒功能,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户房的前厅,房里的器具倒是出人意料地齐全:桌子、椅子、板凳、储物柜,桌子上摆着茶壶和碗,积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墙壁上悬挂着新新旧旧的蛛网,两只巴掌大的蜘蛛迅速地缩到了天花板的墙角,显然被我们的到来给惊扰到了。
“那是血吗?”刘敏忽然指着右侧墙边的几片类似于喷射性的痕迹轻呼了一声。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敏一眼,到目前为止,她所展示出来的状态都太奇怪了,除了那些本能的恐惧情绪之外,她的说话方式和对事物的刺激反应都是不太寻常的——她有某种极力掩饰的控制欲,令我想起了我曾经接触过的一个心理医生,她们有着非常相似的气质。
“我们换一个房子行吗?这地方让我觉得汗毛都炸了。总觉得特别冷,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冷,你有没有觉得?搞不好这里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还是换个地方吧?还有其他那么多房子呢。”
是的,她在诱导我的想法。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阳气重,镇得住。”
我把手机的光投向那些痕迹,它们其实并不是红色,而是接近咖啡的颜色,再加上墙壁太脏,灰尘太多,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悚。如果不是见过类似的情景,其实很难把它们与鲜血和命案联系在一起。
但她确实看出来了,是的,无论从高度还是从喷溅的状态来判断,这些痕迹我也都更倾向于是来源于人而不是动物,在我的从警生涯里有三次接触到类似的现场。
刀片割在脖子上,血喷涌而出,捂着脖子的人惊叫着蜷缩到地上,而血已经溅满了墙……三个案子,三个凶手,三个动机,两男一女,两个男子被证实是那种很难控制自己情绪的类型,仅仅因为一件小事便引发了杀意,而那个女凶手,则是在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动的手——她骗受害人喝醉酒,然后趁着对方意识恍惚的时候手起刀落,她杀他是因为真正的仇恨——长期家暴积累出来的疯狂。
我捉住了已经迈开步子往门口走的刘敏,用脚关上了门,并将勉强还能用的插销插上。
“把绷带给我解下来。”我指了指自己的脸。
“会,会感染的。”刘敏像是被我的要求给吓着了。
“解!”我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把刀在她面前晃了晃。
刘敏于是老实了,麻利地把绷带解开并交到我的手里,我马上便用绷带将她的手脚都捆在了一把椅子上。
“你不用这样的,”刘敏柔柔弱弱地说:“都到这儿了,我不是一直都没跑吗?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我……”
我割下一段绷带裹成一团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为了防止她用舌头把它顶出来,我又在她的嘴外缠了两圈。
自从苏醒过来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摸到自己的脸——皮肤有点粗糙缺水,却没有疤痕,我先摸了摸额头,一个类似圆形的伤疤——它也有可能要跟随我终身了,就像我右腿上的那道伤疤一样。
接着我摸到了自己后脑勺,开颅手术的伤疤绕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环形,疤痕上寸草不生,周围的发量也很少——按理我的头发应该早长长了,难不成他们是趁着我失去意识的时候给我理了发?接着我顺手摸了摸自己的颞侧头部,却发现左颞侧也有一道环形的粗大伤疤——一次开两个洞吗?
子弹从额头射入,如果没有贯穿而出,落在后脑位置是有可能的,但为什么左颞侧也被打开了?
“这是为了什么?”我指着那疤痕问道,同时取出她嘴里的绷带。
“子弹裂开了,有碎片落在那边,必须得打开来才能取出。”刘敏毫不迟疑地回答。
“看样子我的命还挺大。”我冷笑了一下:“还得亏你们抢救及时对吧?”
“我敢说,如果你被送进其他任何一家医院,你现在就是个死人。”
“我该感恩戴德,对吧?要不是你们刚巧在附近,要不是你们刚巧目击了我被杀,还生怕警察和120耽误了我的命,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把我争分夺秒地带走,我早就在阎王殿了?这得是多大的缘分,多大的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