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录像是多久拍摄的?”公诉人问道。
“2018年8月30日。”
“林成做植入手术是什么时候?”
“2018年5月13日。”
“他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
“两年。准确地说是2018年5月17日到2020年4月27日之间,他的精神状况都不正常,间歇性地发狂,没有正常思维,记忆也不能维持很久。他2020年4月27日醒来之后,相对正常,但没有时间记忆,他还以为自己是孙寒,他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孙寒被枪击,他不记得我们之间跟他签过合约的事。”
“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袭击了我们,逃走了。”
“你觉得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吗?”
“绝对不正常。”刘敏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挟持我做人质,放火烧了我们的房子,还差点杀了我,幸好在那个时候,他的癫痫再一次发作了。我觉得他是一直有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的症状的,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刘敏长了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她年轻漂亮,尽管有参与非法实验的污点,但她的话还是有相当的说服力,我很相信在看了那些录像之后,在这庭上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相信我确实有着严重的精神问题。
“公诉人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辩护人还有问题要询问证人吗?”
“没有了。”
这真是十分讽刺的一幕,我的敌人和队友,要置我于死地的家伙和自以为帮助我的人目的居然出奇地一致,要主持正义和要打擦边球的家伙都心照不宣,他们齐心协力地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并以此作为胜利的象征,在他们的战场上,我的想法大约是完全不重要的。
“审判长,公诉人申请证人邓桢奇出庭作证,证人已经在法院等候。”
我几乎要击掌喝彩了,尽管我的全身都像是被突然降临的低温给冻僵了——景一珲研究了我两年果然不是白研究的,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巴不得我现场崩溃。
邓桢奇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又瘦了一大圈,差不多已经就是个行走的骨架子了,他走路的姿势很艰难,所有人都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他的慢动作。
我努力挺直脊背,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每隔十来字就要喘上一口气,我抓住了自己的腿,指甲几乎都已经掐进了肉里——我继续加大力量,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真的冲上去撕碎那张嘴。
“他一直就是个贼,他就喜欢偷东西,邻居、老师、同学,都知道他的这个问题,”邓桢奇缓缓地说道,“他这就是一种病,心理病。”
“这个说法,是你自己想的呢,还是咨询过专家的?”
“我在得了癌症之后,去看过心理医生,”邓桢奇说道,“他告诉我,林成之所以有这个问题,是我以前虐待过他的原因所造成的。我以前经常用皮带打他,打得很厉害,有两次还打得他进了医院。”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邓桢奇,有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我立刻望向周聪,怀疑这是他一手安排的,但后者也是一脸惊讶,显然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
“你为什么要打他?”
“因为我讨厌他,”邓桢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因为他的原因,我的人生全毁了,我姐姐姐夫死了,他就那样被塞到我这儿来,所有人都说要是我不接受,我就不是人,可没有人想过,我那时候还没有结婚,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我带着他,怎么去谈对象怎么去结婚?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谁还愿意嫁给我,还有我从来都不喜欢小孩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带小孩……”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没有人再提问题,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已经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我低下头,要把继续往外涌的一切都咽下去。
“……我知道他也讨厌我,所以我说的话他不听,我想打一打也许就好了,”邓桢奇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第一次我还有点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他们说,小孩子都是打出来的,我就是没想到,他比别的小孩要麻烦得多,他是有病的……”
我错了,他不是来忏悔的,他还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做错事的人一样,他们害怕那些不是借口的东西,所以拼命寻找着合理化的借口,我抬起头,眼泪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但是也不觉得有那么多的愤怒和恐惧了,他也不过就是那么个东西罢了——一个不值得我再为他的错误浪费时间的懦夫,不管是原谅还是仇恨。
这是个结局,一个不能说是最好却也绝对不是坏的结局。我忍不住往周围看,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命运是一个有形体,它就在什么地方安排与旁观。
“审判长,我们这边刚刚收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申请当庭提交和使用。”
说话的人是周聪,在得到允许之后,他把手里的一个U盘交给了审判长。
于是我的形象又上了大屏幕——那是一段我梦游时的录像,阴森森的滤镜下,我简直可以去做恐怖片的男主角,拍摄地点正是我在祥林别苑的租屋——那当然是白蚁干的好事了。
他肯定以为自己在帮忙,说不定还为自己的义薄云天洋洋得意,搞不好他已经黑进了这个庭审现场,通过某个摄像头来捕捉我感激的表情。如果我有机会在此刻跟他说一句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三个字——“放过我”!
不但猪队友是可怕的,过分聪明的队友会更可怕——假如目标不一致的话。因此当简林出现在证人席上时,我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瑟瑟发抖,因为完全可以预料得到会发生什么。
12
“是我给林成主刀做的手术,整个实验都是我主导的,之前也是我亲自拿到了孙寒的脑部组织和骨髓。”
“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拿到这些样本的?”
“很简单,孙寒当时是脑部中弹,从弹孔可以直接抽取到我需要的部分脑部组织。”
“那为什么需要骨髓呢?”
“因为,我需要对照实验,我需要两组数据,一组是林成没有移植骨髓之前的,一组是林成移植了骨髓之后的。”
“你的结论是什么?”
“在移植了孙寒的骨髓之后,林成体内有了两种DNA,之前的一些排异现象大大减少了,而且他能够更容易地讲述到孙寒的记忆。”
“你所提取的样本足够你做这样的手术吗?”
“我们有技术可以不断克隆脑细胞。”
“您的意思是,只要有脑细胞就可以移植记忆?而不一定非得是某个部位的?”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要说清楚,需要一篇论文的长度,简单来说,细胞的RNA是记忆的基础,注射RNA可以达到记忆传递的功能。我分别提取了孙寒额叶、枕叶和海马处的脑组织。”
“你用的是什么工具?”
“一种可以伸缩的类似注射器的东西。”
“你是说,不借助任何其他电子仪器,你也能准确提取到这些部位的组织?”
“我解剖过上百个大脑,闭着眼睛我都能找得到我要的。”
“都是研究院提供给你的资源?”
“一部分是研究院,一部分是景一珲提供的。”
“这么说他不止资助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资助了你大部分的实验,是这样吗?”
“是。”
“他为什么要资助你?”
“他对我实验的应用前景感兴趣,他对我的能力有信心,而且他信任我。”
“因为他对你有恩,而你也准备要报恩?”
“是的。”
“他一共资助了你多少钱?”
“五千万左右。”
周聪因为震惊愣了几秒钟才能继续提问。
“你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吗?”
“如果人类的记忆可以共享,人类的潜力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掘。”
“这是你当初要用林成做实验达到的目的吗?”
“不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对自己说,这是为了要找出杀死孙寒的凶手,但事实上,我是想要知道孙寒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法庭上一片静默。
这是她不必说出来的话,除非她要逼迫自己面对真相,一个肯面对真相的人,就走不到绝路了,于是我对着简林笑了笑,我为她感到高兴,而她以难以觉察的幅度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仍然是肿着的,我不知道站在这里说出这些之前她哭过多少次。
“所以,你并不赞成景一珲的实验目的,对吗?”
“不是不赞成,是觉得技术和时机都不成熟,尤其在伦理上,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简林顿了顿说道,“还有,对于接受手术的人来说,整个过程非常的痛苦,风险也相当高,一个正常的人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去承受那样的痛苦和风险。比如他的癫痫症,完成就是因为手术造成的创伤所造成的。”
“据我所知,林成在手术前是跟你们签了协议的,而且他知晓手术的风险和后果。”
“他只是签了字,他看到的也只是我们罗列出来的东西,事实上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会发生,癫痫症相比起来,只是其中最小的一种后果。”简林低了低头,“我们都不清楚的事情,他就更不可能真正知道会失去什么。开出条件让人去签署那样一份协议,本身就是不人道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签署那样的东西,我们利用了他的善良。”
“利用了他的善良,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他当时之所以要签署那份协议,是因为我们承诺可以找到一个肾源去救他的女朋友的命,他的女朋友没有肾源就一定会死,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少有人能做出这种牺牲,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的好人。”
“被告人林成,证人所说是否属实?”这一次提问的是审判长本人。
“是。”
“林成!林成!”
吴雨珂从旁听席上跳起来了,她带着哭腔喊着,试图往我的身边靠过来,两个法警毫不客气地把她架出去了。
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回头去看她——她看见的听见的只是过去的一个片段,我很希望她不要把它当作是全部,为了她未来的人生。
“刚才那个,就是林成那个换肾的女朋友。”周聪补充解释道,“她现在活得很好。”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来了,人们又在拼凑他们愿意看见的真相了——但是真相本身,是看不到边界的。
“因为林成的善良,所以你后来决定救他,对吗?”
“是的。”简林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有补充什么,我知道她把一些话都压下去了,我觉得没关系,她确实真的不必说出来。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付出的代价。”简林说道,“在植入了孙寒的记忆之后,他和吴雨珂没有能走到最后,那是他曾经要用命去换的爱人,因为那些记忆,他失去了他以前的感情,以前的人生。所以不管他后来做了什么,都与他做过植入记忆手术这件事情绝对有着分不开的因果关系,换句话说,如果他没有做过这个手术,他也就不会去做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很羞愧,因为我知道我必须也要为这一切负责,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想找借口说我是为了科学研究,我不想说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人类的利益,即便是为了这些目的,牺牲掉对人权的尊重也都是不值得的,科学研究的目的是能让人类获得更幸福更有尊严的生活,而不是去剥夺这些。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个手术。在这里我要向林成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想说“没关系”,那些事不是没关系,我不想只是成为一个被道歉的对象,我知道我和她之间远不止是“对不起”和“我原谅”这样的关系,但是她心里的愧疚可能真的会把其他的一切都吞噬掉。
不管怎样,简林作证的目的达到了,我得到了大多数的同情和偏向,但是这也就意味着我自己的那个目标,正越来越远离了,我不能怪她,因为人总要在某个时候去做她必须做的事,更何况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险的位置只是为了对我道歉和弥补——景一珲,永远不可能原谅背叛者。
我紧张地看向公诉人,他们正在申请最后一个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公诉人申请证人景一珲出庭作证,证人已经在法院等候。”
黄熙令做到了!
如果景一珲被鉴定为精神病人,他就不可能出庭成为证人,现在他和我一样都需要靠这最后一战来决定命运。
13
“我叫景一珲,出生于1976年11月14日,居住于蓉市槐花街17号云上小筑小区B座1101,身份证号51040219761114……”
我咬了咬牙,云上小筑小区就在瑞园的旁边!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他自然是要看着他的“投资”的,他是那种事必躬亲的类型。
“我作为本案证人,保证向法庭据实陈述证言,如有虚假陈述,愿意接受罚款、拘留乃至刑事处罚,特此保证。”
景一珲的脸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但我给他的伤还残留着,鼻梁明显歪了,面颊上的青紫也还没有散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猥琐,如果没受伤,也可以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他很知道如何做表情管理,看我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愤怒和怨毒,不论声音还是神情都是那种招人好感的类型,再加上他做过的那些慈善,以及与他利益相关的共生体们,这些都将是我的阻碍——因为他不是那种面目可憎前科累累的罪犯,我无法站到道德的高点,而人们又太容易被固有的印象所主宰了。
“请问2020年10月16日下午5点半,你在哪里?”
“蓉市芳花村三组16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因为有人告诉我,我一直在找的林成,在蓉市芳花村三组16号出现了。”
“是被告人林成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他是我投资的一个医学研究项目的实验志愿者,由于精神出现问题从我们的实验室逃走了,他非常危险,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我们一直在找他,担心他伤害到别人。”
“你到了现场之后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正从芳花村三组16号那栋房子里走出来,当时房子已经起火了。”
“当时他在做什么?”
“他在用手机打电话,情绪看起来非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