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寒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吗?”
蒋守曾摇着头:“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查。”
4
“……所以一开始,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孙寒,而不是林成?”
黄熙令一面问一面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如果不是那玩意儿挡了一下,他眼里的灼热几乎能把我给化掉——对于这些心理学专家而言,我自然是那可遇不可求的“奇货”,一辈子不见得能遇得上一个的案例。
“是的,那个时候我只有孙寒的记忆,没有我自己的记忆,应该是被他们用什么方法压住了。”
“抑制。”黄熙令纠正了我的用词,“你说你之前发生过严重的皮肤过敏?在你吐掉他们给你的药之后?”
“对。”
“我估计是一种免疫抑制剂,以免你发生排异反应,你的过敏可能是排异反应的副作用……”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黄熙令很快转移了话题,“每次你的癫痫发作之前,都有什么征兆?”
“情况特别危急的时候,或者,我要想起什么事情的时候,然后就有了一种,空白感,”我仔细地选择用词,力求精确,“像是海啸之前,潮水往后抽的那种感觉,要为什么腾点地方出来,然后我就是知道,快发生了。”
黄熙令露出震惊的表情:“所以你有预感的?”
“多少有一点。”
“那发作的时候呢?你知道周围的情况吗?清醒还是不清醒?能听见声音吗?”
“最开始知道一点,有人救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也能听到人说话,但是之后的就很模糊了,我没法说清醒的时间是多久,可能几十秒吧。”
“你喜欢以前的自己吗?”
这是个直中靶心的问题。
“不,”我摇头,“那个时候的我,太软弱了。”
“一个软弱的人是不会为了给女友治病冒生命危险的。”黄熙令表示反对。
“其实,”我心神恍惚了几秒钟,然后说道,“我觉得那是更软弱的表现。”
黄熙令吃惊地看了我几秒钟。
“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后悔。”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不是让你自豪的行为吗?”
“因为如果我有其他选择的办法,如果我更强大一些,我还是希望自己能那么去做,但不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去做。”
“你只是讨厌自己那么无奈的感觉。”
“对。”
“但救人,总会让自己感觉到力量的。”
“对。”
“你觉得自己以前是很有主见的人吗?”
“我知道你想的答案是什么,但不是那么简单的,那时候我有主见,我有很多想法,我只是没有能力去让我的主见变成行动和结果,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妥协。”
“你会觉得世界亏欠了你吗?”
“其实我觉得是我自己欠了自己。”
“孙寒呢?你觉得他欠了你吗?”
我沉默了,这是一个我还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
“孙寒觉得这个世界欠了他,对吗?”
“我不能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呢?”
“也许吧。他一直在打破规则。”
“你呢?你喜欢打破规则的感觉吗?”
“是的。”
“兴奋?”
“兴奋。”
“害怕吗?”
“如果不害怕也许就不会兴奋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确认自己是林成而不是孙寒的?”
“不是突然就觉得的,”我回忆着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只觉得五味杂陈,“太多的证据,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一点点的累积起来,到最后,不由得我不信。”
“所以,你更多是基于逻辑和外在的证据来确认自己的身份的?”
我愣住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类是怎样认定“我”是“我”而不是“他者”的呢?最大的凭据就是我们的记忆,因为有了孙寒的记忆,我一度认定自己就是孙寒,直到我自己的记忆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自己是谁,如果林成的记忆被彻底消除了的话,我也许就会一辈子以孙寒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生活下去,在某种意义上,我就真的成了孙寒,同时也不会为此感到痛苦。假如我被注入的是简林的记忆呢?也许我就会以为自己是一个住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我的心灵仍然会认为自己是简林而不是林成,那么肉身对于精神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一个可以替换的壳吗?至少它并不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便身体就摆在那里,心灵依旧可以否认它,这真的很怪异。
“你觉得精神我和肉身我哪一个更重要呢?”我反问道,“我可以问问题吧?”
“当然,我倒觉有时候问题会比答案更接近真相,”黄熙令笑了笑,“我觉得你的问题,是一个风动,幡动还是心动的问题……”
我觉得脑子里轻微地炸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拥堵被炸开了一般,某些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突然之间便都涌了出来。
“……作为主体来说,心动比风动和幡动都重要,”黄熙令继续说道,“而你之外的人,比如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黑箱子,我只能通过你外在的行为来推论你的心理,顶多借助一些仪器,所以三者对我来说是同样重要的,尽管行为和语言也不见得就靠得住。”
“所以你不会完全相信我?”我想起了景一珲和他的EEG,人们发明这些东西自然是为了预见及控制——人类知道自己的同类是多么的善变和不可靠。
“我也不会完全不信你,”黄熙令说道,“这么说吧,即便是谎言,也会带来答案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管是真话还假话。”
“人本来就是个复杂的混合体。人只是更倾向于给自己找一条逻辑线而已,而通常你最终给自己画的那条线,就是你对自我的定义。”
黄熙令说到这里,从手机里调出了一组照片,正是我画展上的系列作品——《碎片》。
“能不能谈一谈你画这些画时候的感觉?”
“没什么特别感觉,想到就画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把完整的画面剪碎的呢?”
“完整的画面?”我失笑,“我不觉得一张脸,或是一个图案就是完整的画面,我觉得都是碎片,是一个更大的、庞大的整体的一小片而已,我,孙寒,还有别的什么人,不管多少人,加在一起,都只是这个大整体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碎片,我制造出来的,不过是更小的小碎片,本质上也就是大一些的碎片和小碎片的区别,我想,人类穷极一生,也未必能看得到那个整体的边界,人类太渺小了。”
这一次轮到黄熙令沉默了。
“这种观点是你做手术前就有的呢,还是做手术后才产生的呢?”几秒钟后他问道。
我望向孙寒的记忆,也望向我自己的记忆,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我们,以前好像都没这么想过,所以,是手术后吧。或者,有什么人对我这么说过,但我不记得了。”
“那两年的时间,你现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是的,我失去的两年依旧是一片空白,仿佛我就是一卷胶片,被人从中间裁剪掉一截,然后再生硬地将两端接到一起,就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很难想象如果我恢复了那两年的记忆,现在的我会是怎么样一种状态——人类是很容易被观念所影响的生物,不同的记忆经验会碰撞,会混合,最后养育出全新的观念——然后新的经验与记忆进来了,再一次的混合,再一次的更替,发生新陈代谢的不止是我们的身体,虽然不是完全无法预计,但我们一直所追求的恒常不变确实就是一个幻觉,因为我们自己都在不断的变化,每一秒,每一秒都在变,因此我们对他人,对外界的控制欲便显得格外可笑荒唐。
“想不起来,也许未必是件坏事。”我交叉双臂抱紧胳膊,因为我觉得冷,那是寒冷的清醒——我们永远都会在流水里漂着吧?吴雨珂,简林,蒋守曾,景一珲,还有眼前这个黄熙令,他们都在我旁边漂着,只是目前。
“每一次孙寒来的时候,我是指,他的人格出现的时候,你能意识到吗?”
“我看过《24个比利》,嗯,是孙寒看过,不是那种状态,不是站到一束光里决定谁来主宰这具身体,”我回答道,“对我来说,孙寒一直都在,我有他的全部记忆,这些记忆一直对我有影响,我只是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他,后来知道不是的时候,那些记忆,对我来说就像是档案库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不,不完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是红色的颜料混合了蓝色的颜料,会变成新的紫色,但红色是在里面藏着的,我还是会有他的情绪,会因为他的痛苦而想哭,愤怒,还有……”我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提起简林,于是我省略了那个字。
“什么?”
“我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他会要去做什么。”
“于是你会去做他想做的事?”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现在是孙寒在这里,他会做什么?”
“他会像我一样说这些话。”
“为什么?”
我笑了笑,耸耸肩。
“谢谢你。”黄熙令说道。
“是我要谢谢您。”我说,一字一句,因为我确实是真心的,他不会知道今天的谈话对我有多重要。
“明天会安排你做一次催眠,”黄熙令说道,“你不介意吧?这样也许可以帮你回忆起那两年,但可能有些后果……”
“会来的总会来,”我苦笑,“我反正没有资格拒绝,对吧?”
5
“……你的脚踩在沙滩上,沙子很软,很舒服,还有阳光的温度,暖暖的,你觉得身上也暖洋洋的,你回头看着自己踩出来的脚印,你开始一面往回走一面数:一对,两对,三对,四对,五对……三十对,接下来是第几对……”
“第三十一对。”
“然后呢?”
“第三十二对。”
“很好,继续往下数。”
“三十三对,三十四对,三十五对……五十对……”
“现在你抬起头来往前看,你能看到什么?”
“一座房子。”
“什么颜色的房子?”
“白色的房子。”
“有几层?”
“三层。”
“是别墅吗?”
“是的。”
“能看见大门吗?”
“能。”
“门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
“你现在过去敲门。”
“敲了。”
“门开了吗?”
“没有。”
“你推一推门,能推开吗?”
“能。”
“推开门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看不见,黑的,没开灯。”
“你现在很清醒,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吧?”
“是。”
“你要做什么?”
“开灯。”
“开关在哪里?”
“在门旁边的墙上。”
“你摁下开关。”
“好的。”
“灯亮了吗?”
“亮了。”
“灯光是不是很刺眼?”
“是。”
“你现在能看清楚房子里有什么吗?”
“有一张大桌子,有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
“他在做什么?”
“缝衣服。”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男人。”
“他在缝什么样的衣服?”
“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是警察的制服。”
“你走过去,问他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他怎么回答你?”
“他说那件衣服破了,老是补不好。”
“还有呢?”
“他在哭。”
“你对他说,没关系的,可以买新的。”
“好的。”
“你说了吗?”
“是的。”
“他怎么说?”
“他说买不到的。”
“你说,没关系,可以穿其他的衣服,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好的。”
“你说了吗?”
“是的。”
“他怎么说?”
“太晚了。”
“你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再说一遍。”
“好的。”
“你说了吗?”
“他掐住我的脖子了!他要杀我!”
“不要紧张,他只是个幻觉,只是幻觉,你闭上眼睛数到10下,他就消失了,你听,1,2,3,4,5,6,7,8,9,10!睁开你的眼睛!”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地与黄熙令对视着,不断地喘着粗气。
黄熙令冷冷地看着我:“现在好多了吗?”
“我差一点以为是真的了!”我擦了擦汗,“谢谢您。”
“真的吗?”黄熙令的语气更冷淡了。
“您什么意思?”
“我刚才根本没有催眠你,”黄熙令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前按下一个安装在桌面上的按钮,很快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你也根本没有被催眠。”
我看着他微笑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孙寒微笑了——他的幻影几乎与黄熙令重合在一起:“你很失望,对吧?”
黄熙令压抑着他的怒气:“你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
“如果没有最后的这一次测试,你觉得是多少?”我伸出手让警察重新给我戴上手铐,“人的判断力总是有限的,不管你多厉害。虽然我很讨厌这么说,但是景一珲,你真的就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也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吧?他当时怎么对我的,我是跟你提过的,他在这方面太有经验了,比我要有经验得多,不见得比你们差。”
黄熙令的眼神起了变化,我知道我已经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我有一个建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黄熙令微微收缩了唇角,似乎是要同时忍住笑意和惊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点头,“我为我所做的事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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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蒋守曾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往我的脸上揍上一拳,只是被他身上的那套衣服给拦住了,他穿警服远比穿便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