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我下周确定好之后发给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朱一祥似乎是想借我的手查自己公司财务经理的信息,这相当反常,无论如何也不该向一个外人提这样冒险的要求。
那么是为了私人恩怨吗?或者他在担心什么?——不管怎样,小聪明玩得还算不错,大家各取所需,倒也不算欺负了他。不过现在我也可以确定,他在罗强的计划表上肯定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了,顶多只是接触到了皮毛,也许就是这些皮毛让他心神不宁,但又抓不到实在的证据,因此他在公司的地位也绝对高不到哪儿去——那么他那年薪的水分就未免太大了点了。
我打开“精致温度”包装设计公司的网页——用钱砸出来的美轮美奂,团队介绍都是溢美之词——“90后精英”“黄金搭档”“新纪元设计师”……个个都是年薪百万级别的大牛,艺术照光彩照人神采飞扬,就差脑后支起一个光圈了,我不知道业内人能看出多少门道——但至少很能唬住外行人的眼睛。
我开始翻查过去一年内所有网站平台的招聘广告,果然不出所料——罗强的公司从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对外公开招聘过,前程无忧、智联、BOSS……没有半条招聘信息。
那么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内定?内推?这个“内”是以什么为标准的?
10
财务经理秦康,27岁,男,未婚,国内某二本大学毕业,在到“精致温度”上班之前,只在两家公司做过4年会计,两家公司规模都不超过二十人,其中一家公司还因为经验不善倒闭了,他的前任雇主对秦康的评价是“业务能力还行,没出过职业道德的问题”——按照中国人在通常情况下都会“与人为善”的习性,这句话完全可以解读为“做事普普通通,但优秀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我们有过矛盾,合不来,但问题也不算很大,我大人大度就不多说了,总之我能说到这个程度就算仁至义尽了。”
就这样的资历,却一入职便直接坐在了经理位上,年薪也从不足十万一跃到一百万,穿上了阿玛尼,租了豪华公寓,脱离了地铁,开上了奔驰,不仅是憋屈的小会计陡然间扬眉吐气了,他的父母也心情舒畅了——原本那些疏远已久的亲戚们纷纷登门了……蝼蚁们太渴望这样的场景了,装腔作势似的打脸是网络上用得最多的爽文套路,因为压抑多年的那口恶气还真得这样才能吐出去——尤其要趁着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
所以呢?我笑了——在人钻进牛角尖深处只看得见黑暗的时候,任何一个可以给你机会的人都会是一道光明,那时候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对方开出的条件——哪怕那些条件在将来可能会把你拽下深渊。
但魔鬼本人未必是住在深渊里的。
11
早上八点整,秦康的车缓缓开出小区大门。
到目前为止,我发现这家伙至少有一个优点——非常有时间观念,每天基本提前半小时左右到公司,从没有一天迟到。
我启动汽车,慢慢地跟了上去,他的车开得很平稳,这是第二个优点,这意味着我只能做犯错的那一个,跟了他大约十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时机趁着他准备右拐弯的时候超车并成功地发生了“刮擦”。
他铁青着脸下来找我理论,我态度极好地认了错,当场便掏钱赔付又留了名片(自然不是真名)并答应多退少补,如今正享受着暴发户滋味的秦康自然不好意思再斤斤计较,只能忍着发作开车离开了,并且直到晚上八点下班后才将车子送进4S店去补漆。
他取车的时间被约在了次日中午十二点,我十一点便到了4S店,告诉修理工是上司委托我来看看车漆修补的状况。
“他这人有点强迫症,”检查完油漆之后,我忽悠着修理工打开车门让我进去整理内饰,“东西一点都不能错位。”
“我们都没动过里面的东西。”
“这个原来是放这儿的。”我装模作样地把一盒抽纸巾从后座位移到副驾位。
“这不是我们的人动的。”修理工黑着脸解释。
“小事,放心,我不会说的,主要怕他误会,又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我这也算是帮你的忙,他这人特别细心,讲究,但是呢,超级唠叨龟毛,跟唐僧似的。”我一面调整副驾座位的高度一面找机会把窃听器粘在座椅的下面。
“你们也是辛苦啊。”修理工十分同情我。
“你们也应该什么样的客户都见过吧?”
我叹气摇头,拿出手机来拨打电话:
“秦经理啊,那个车我看过了,补得挺好的,里面的东西也都没问题,座位也按你要求都调好了,您待会儿直接过来取就行了……反正按我的标准是可以了……行,那你自己待会儿亲自再来看看,我就先回去了啊……好,好嘞——”
我一面说话一面苦笑着给修理工挥手再见,后者若是还有些人情世故的经验,当不会主动招惹秦康,若是个多嘴愚蠢的——那么秦康自然会对整辆车进行一次大搜查,运气不好呢,窃听器会被发现,但他却未必敢报警——这就是我的赌。
12
“……这时候就忍了吧,随便找个借口,你知道老罗的脾气,你提这个开玩笑吧?……”
“主要是我爸妈,他们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怕别人说我们拿架子……”
“红包够大就是面子,你越是拿着,人家越是敬着,你得学着。”
“也是。”
“你下面那几个还算听话吧?”
“都好。”
“看紧点,敏感时期。”
“老罗没说什么吧?”
“用得着他说吗?”
“我这边基本都弄干净了——就算有人乱讲话,我们也可以说是恶意诬陷。”
“百分之百把握?”
“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就得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
“估计不会有人这么傻。”
“人都是有价格的。”
……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现在是装窃听器后的第48小时,只有这一段对话是稍有价值的。
即便是在私车这样隐秘的场合,他们提及关键内容也会含糊其词——这说明两点:第一,阴谋一定是存在的;第二,知情人不少,但是有效证据不多。
“基本都弄干净了”——这表示账面上是不怕查的,即便有人捅出去,在公开场合也有机会搏一搏输赢,很可能法律上对他们已经无可奈何。
“估计不会有人这么傻。”——这表示他们给出去的已经足够丰厚,而得到好处的人也知道自己基本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好事”,当然这不排除他们因遇上“更高的价格”而反水的可能性。
是“百万年薪俱乐部”里的那些家伙吗?我在朱一祥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名不副实——以他的能力在其他公司要想拿到对外公开的那个年薪,甚至只是那个数字的三分之一都不可能。
虚高的年薪与虚浮的荣誉有什么作用?对于朱一祥们来说,这算是一种包装,漂亮的履历自然是可以在人才市场上多些竞争力的,而高价码有益于讨价还价,所以即便他们实际上只拿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薪酬,也是划算的——而戳穿这一点,对他们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假如他们与操纵这一切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自然也会缄口不言。
对公司来说呢?这样的操作与一般公司相反,弊端极大,但却有一个好处:账面上的人力成本增加了,但真实工资与虚开工资的差额是可以落回到罗强的口袋里的,假如还有其他虚假的开销被当作成本记录的话……我相信肯定是会有的。
那么问题来了,假如我所做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朱一祥肯定被再三嘱咐过要对此事保密,可是他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外人去探这么深的底?我们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他对我毫不了解,他就不怕我万一查出个什么,把他们共同坐的这条船捅个窟窿?
陆河为什么要与他单独见面?
我从手机里调出周聪发给我的那张照片,朱一祥的眼神看起来相当紧张,而陆河则有些凶相。
羊羔与狼的既视感。
越是虚弱的,便越对危险敏感——力量的缺失会催化第六感的强大。
当一只羊预感到有把刀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它会怎么做?
13
“怎么样,我朋友的事,有没有合适的?”
“我们刚完成一些背景调查,我们觉得吧……”我故意在电话里卖关子。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
“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他的能力可能没有您说得那么优秀。”
“噢!我是觉得他还挺不错的。”
“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不如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详谈吧。”
“行,你约地方,时间随你。”
“我今天日程排到晚上九点了,要见面只能在九点半……你那边方便吗?”
“没问题。”
“我待会儿把地点发给你。”
朱一祥一口便答应了,看来他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我六点整便在写字楼前等着,朱一祥七点整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在附近的ATM停下取了些钱,接着便开车去了城南一家旧写字楼,在里面待到差不多八点半才出来。
等到他离开之后我进去看了看写字楼的公司名录墙,发现里面有五六家律师事务所和三四家商务调查公司。
我故意在九点四十才进入那家我们相约见面的茶馆,朱一祥的焦虑基本全写在脸上。
“真不好意思,客户那儿耽误了点时间。”
“你们真是辛苦啊!是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时间也比较晚了,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啊,我这人比较直,希望您别介意,首先我们觉得您朋友的资历很浅,他并不是我们要重点推荐的那种人才,其次,我在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发现他可能存在简历造假的问题,他在上一家公司明明只做了八个月,但是却写成一年,而且他拿到会计证的时间也比他在简历上公开的时间晚了一年,这种做法对其他职位来说可能没什么,但是对财务工作者来说,我们觉得他缺乏诚信。”
“问题严重吗?”朱一祥立刻问。
“当然,”我点头,“对财务人员来说,这很严重。因为这个职位上的人不讲诚信,即意味着金融犯罪的风险。”
朱一祥点点头。
“没有别的了?”
“我不是私人侦探。”我笑笑,“你最好劝劝你的朋友,不要因小失大,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嗯。”
“财务人员是最要爱惜自己羽毛的,要是错一步,就会成为把柄,以后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用这些把柄来操纵人,这种例子我见得太多了。”
“哈?是吗?”朱一祥僵笑,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些汗珠。
“跟你说一个我听过的案例吧,也是个财务经理,因为炒股输了,挪用了一些公款,他本来是打算赚了钱就补上的,但没想到这事被他的会计发现了,这个会计就拿着这件事敲诈财务经理,一次一次又一次,跟无底洞似的,财务经理实在扛不住了,就找了机会一刀把会计杀了,尸体埋在郊外了,但几个月以后这尸体就被发现了,警察就找凶手啊……”
“他被判死刑了?”
我摇摇头:“他嫁祸给了一个同事,那个同事被判了无期,白坐了三年牢之后,警察才发现是这个财务经理干的。”
朱一祥沉默了——我认出那是惊恐的沉默。
“我讲这个故事不是说做坏事的人没报应,只是这报应不见得来得那么及时,那个白坐牢的家伙啊,输就输在平时不检点言行,脾气臭又爱说狠话,以前就有污点,做人还不够聪明,别人早就开始布局精心算计他,他还蒙在鼓里一点不知道,搞得人证物证俱在,百口莫辩——你要说这是警察的疏漏,肯定是,但同时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天助自助者,不是吗?”
我讲的故事是一个真实的案例,孙寒就是那个查出真相翻案并抓住真凶的人——那个时候的他,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血还是热的。
“那要是你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他问。
“我吗?”我跷起二郎腿,“这种事永远都是未雨绸缪最好,只要有一点苗头,就要开始搜集证据,任何证据都别放过:录音、录像、照片、资料……看起来很繁琐,但说不定什么东西就是救命的稻草。”
“谢谢,谢谢。”朱一祥重复着说,他的脸色已经发白了,所以我想他的谢谢应该是真诚的。
“还有一点最重要,”我补充,“事成于密而败于泄。”
14
一滴墨水滴落下来,把纸面上的“林成”两个字给覆盖住了。
在林成这两个字的前面是另外两个字:乙方,而甲方的那一边,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
我把脸凑过去想要仔细辨别时,黑色的雾气们突然从那一墨滴处升起来,迅速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会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几个人的声音同时说道,有男声也有女声,有儿童的声音,也有老人的声音。
“你们是谁?”我茫然四顾,在黑气腾腾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我连自己伸出去的手指都看不清楚。
“是……”
声音陡然降低了,低到了我完全听不清字词的程度。
“是什么?”我大声问。
回答我的是一片诡异的笑声。
……
我从床上坐起来,还没有从刚才的梦境里回过神来,而此时我家的大门正被人使劲敲着。
“开门!我知道你在!”
那是蒋守曾的声音,从语调就能判断他在怒气上头。
我穿上睡袍,定了定神才走出去打开门,将那一位放进屋子。
“刚睡醒。”
“睡得好吗?”蒋守曾冷笑。
“还——好。”
“彭新敏死了,”蒋守曾瞪着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也能睡得还好。”
我呆了一呆:“这不可能!怎么会?”
“怎么会?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谁杀了她?罗强杀了她?”我有些慌了,在蒋守曾的脸上寻找答案,他什么也不说,同样也在咀嚼我的表情,判断我是不是在做戏给他看。
“把你从前天下午三点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行程都列出来。”蒋守曾从衣袋里拿出纸笔,拍在我的茶几上,“现在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