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天只吃了四顿饭,到最后完成它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虚脱状态,我晕乎乎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傻笑,没有一根线条让我感到不满。但是现在,我却只能拿着它狼狈地走在大街上。
我从黄昏一直走到夜幕降临,因为不想拿着它去挤公交地铁,也不想抱着它坐在出租车上,哪一种方式都让我觉得沮丧,或者说,愤怒。
我走走停停,累了就买瓶水,饿了就在路边找个地方坐下啃面包,我走进一家不算小的书店,里面的人很少,我拿起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随手翻到一页,一段话跳进我的眼里——“……‘因为他野心勃勃,所以我杀他。’因为不能等待别人的离去,所以他本身就被解职了……因此,我梦中所感觉到的满足,应当如此解释:‘一个公正的处罚!你是罪有应得!’……”
我对自己说应该把这本书买下来,最后我买下了一整套弗洛伊德外加一本保罗·艾克曼的《Unmasking the face》——孙寒之前有过一本,他的最爱之一。我走出书店,继续晃荡在街上,差不多到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我才准备回去,此时脚后跟已经痛得发胀了——我故意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免失眠。
在路过研究院门口那棵银杏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几分钟:它完全不在意任何人眼光的样子真迷人。
从研究院到瑞园名座,并不是过街就到,因为沿街商铺较多,所以需要小绕一段,另从一条小巷穿过去,这小巷子勉强可供两辆轿车并排通过,因此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很拥挤,但现在,整条巷子空荡荡的,小超市小铺面都关了门,只有路灯旁打转的飞蛾和小虫子是活物。
“别动!”突然,一把类枪物品抵住了我的后背,持枪人恶狠狠地说道:“往前走,去你家!不想脑袋开花吧?”
“别,别伤害我,我身上有卡,里面有五万元,我现在就可以取给你。”
我耍了个小聪明,但立刻被对方识破了。
“谁要你的破钱?”
“那,你要干什么?”
“不是你在跟踪我吗?”
我愣住了,借眼角余光终于看到了对方的半张脸——虽然他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我几乎可以确认他就是光头男,那几天租车守在简林小区的大门口,他是犯过命案的人,自然心虚多疑——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啊!”我只能装傻,但不能期待对方相信,此时我真想像影视剧里那样,立刻反手夺枪,再来一记漂亮的侧踢腿,将对方踢出七八米远之后,再装腔作势似的捋了捋头发,说一句“你找错对象了”——可惜,我不是孙寒,我只有他的记忆,没有他的体格和技能。这就相当于你买了个素材包,但是使用这些素材的软件还没到位。
“别废话了,往前走!”
我只能就范,乖乖地走进电梯公寓的大门,保安仍然坐在位置上追剧,只微微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由于入住时我找他借用了一下拉货的平板车并大方地给了五十元钱和一包烟拉关系,他对我印象很好,此时便只是朝我笑着打了个招呼,完全不问在身边紧靠着我的家伙是谁,一心要给我方便,之后又把头埋进剧里去了。
我只能暗暗叫苦,我身边的男人把帽檐压得更低了。
“走楼梯。你跑得不可能比子弹快,那老头也不可能。”他小声警告。
于是我们朝着楼梯间走去,刚到电梯间与楼梯间的交界处,电梯门突然开了,我震惊地看见简林走了出来,虽然她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你不可能认不出一个一天要想上七八十次的人。她瞥了我们一眼——我的挟持者贴在我的左侧,持枪的手揣在衣兜里,电梯铃响之前他正把衣兜支棱起来指向我的后背——这样摄像头便拍不到他所拿的枪,简林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衣服放了下来,我不知道简林是否看得出异样,尝试着给她使了个眼色,同时把手比出一个鸭蛋靠在画筒旁意味10,我期待她能联想到110,但她显然没认出我,而且也看不懂我的暗示,冷淡地转头径直往大门外走去。
“你车到哪儿了?我事办完了,已经快到门口了,赶紧的啊!”
走进楼梯间,我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简林打电话的声音。
“我就问几个问题,你只要老实回答,不会杀你的。”
是的,他要是想杀人,就会把我带到他的地盘,而不是到我家——电梯公寓是有摄像监控的,一旦出了人命案,他压根跑不掉。但是他的胆子还是太大了,难道就不担心放了我之后,我会去报警吗?或者,他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去报警?是什么问题值得他冒这样的险?
我惴惴不安地往楼上爬,两年前他杀孙寒一举得手,警察花了两年时间都没抓到他,已经说明其是个狠角色,现在他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找上我,这不能不让人觉得害怕。
“我就是个画画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认识你。”
“几楼?”
我怀疑这家伙就是等着看我老实不老实,但也抱着一丝侥幸他确实不知道我所住的地方与孙寒有关。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决定装傻到底,就算他有机会接触到我的资料,上面也不可能提到孙寒这两个字。
“几楼?”
忽然,整栋楼火警铃声大作,我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挥起画筒直接打到了那家伙的眼睛上,后者重心不稳地栽下楼梯,枪走火了,一颗子弹在他滚动的时候打进了天花板,跳弹擦着我的胳膊飞出去,我忍着剧痛缩着头狂奔出楼梯间。
“救命!救命!”
大厅里,保安正呆若木鸡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啸叫的铃声、流着血狂吼着的我、由远而近的警车声以及楼梯间里传出的玻璃碎裂声……
简林从走廊的另一头冲了过来,把跌倒的我扶了起来。
“没事吧你?”
她的身上都湿透了,于是我知道火警铃是怎么回事了——她看懂了我的求救信号,而且还报了警。
“谢……”
尴尬的时刻来了,我只说了一个字便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与身体之间像是被什么砍了一刀,我只能依稀听到简林的声音:
“……是癫痫……小心他的舌头……帮我把他的头往右边偏一下……”
2
黑暗中,男人站在女人的床边,女人正在酣睡,月光从半透明窗帘透过,照在女人的脸上。
男人俯视着女人的睡脸,男人在哭。
女人像是感应到了,她缓缓地睁开眼,两个人对视了一秒钟,男人便转过背去,走到了窗前。
女人一句话也没有问,她轻手轻脚地下床,从背后抱住男人。
“我一直都觉得你该哭一场的,心里有那么多的事不能说,我知道你必须守纪律,但是眼泪不需要的。”
我像幽灵一样地从年轻的孙寒与年轻的简林旁边走过去,他们的年轻让人心痛,两个都是。他们正用尽全力地把自己的温度给到对方,但是他们此刻并不知道生活最后会把他们打磨成怎样一个形状。
窗外,是仍在黑暗中挣扎的黎明,一点点红雾,陷落在全部的黑里,没有谁不是从挣扎里诞生出来的。
我闭上眼。
这一次的梦境是一片山谷,没有星月的夜,孙寒在挖坑,他的脚旁隔着一盏露营灯,再往左横着一具用黑色大垃圾袋层层包裹住的尸体,不知道是男还是女。
在挖了差不多两米左右的深度后,孙寒把那具尸体推进了坑里填土埋好——我认出了他身后的一株植物——那是一棵桫椤树。
我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病床前坐着的是蒋守曾,此时他从瞌睡里惊醒过来,那真是一种良好的随时待命的素质。
“醒了?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他一边说一边摁下床边的呼叫铃。
“舌头——松(痛)。”我含混不清地回答,不单是舌头肿着,嘴唇也是痛的,估计都是发病咬到的,一想到在简林面前竟然展现出不堪的狼狈,我便懊恼得想要去撞墙——任何女人看到那样的情形都只会觉得惊恐恶心吧?她以后多半也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了。
“那家伙跑了,”蒋守曾看了一眼正走进病房来的护士:“现在还没抓到。”
护士过来给我测了血压心率和体温,然后冲着蒋守曾点点头。
“还算平稳。”
“那就好。”蒋守曾松了口气,把脸转向我,“你是睡会儿,还是我们现在聊?”
那家伙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关键特征都保住了,电梯公寓的摄像头不可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画面。
现在我完全确认光头男不可能与绑架我的那些人有什么联系了——依照那帮人处理别墅和电话的行事作风,绝不会雇佣一个莽夫。他们几乎全体都蛰伏了,假如光头男是他们的人,应该也收到了命令才对,即便他们要问什么要紧的问题,也不会通过这样一个人。
那么他当初为什么要杀孙寒?目前我从孙寒的记忆里找不出他和这个人有什么过节,那么他仍然只可能是受雇于人或是受人所托——是谁呢?他又究竟要找我问什么问题呢?
对于孙寒来讲,那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但对我来说,那至少不是首先要去解决的问题,将来等到我的计划成功之后,或许我倒是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那时候想必我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和底气。
“我脑子有点乱。”
“没事,你理理,我等你。”蒋守曾说道,“要不要给你倒杯热水?”
自从我和吴雨珂出了事之后,罗强就肯定已经被警方密切“关注”了,近期罗强都是不可能有任何风险性举动的,要是我硬往他身上推,怕只会引起警方的怀疑。
我自然也不能把那光头男杀孙寒的事情说出来,目前绝不能让蒋守曾把精力都花在寻找杀孙寒的真凶之上。
“他提到跟罗强有关的事了吗?”
“没有,他只问我为什么住401,我说是租的,他说我撒谎。”
反正蒋守曾一定会查到401的主人是孙寒的姨妈,嗯,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那么索性就拿它来做做文章吧。
“你是租的吗?”
我摇摇头,“我想起来孙寒好像有这么一个房子,我试了密码能进去就搬进去了。你知道,我不敢回我原来租的那个地方,那个,住旅馆的开销又太大了。”
“你还真是不客气。”蒋守曾的嘴角泛起嘲意,“你跟他说了原因了?”
“当然没有。”
“他还说什么了?”
“我们没怎么说话,没什么机会说话。我想他是准备在我家,不,回401以后慢慢说。哦,对了,他打了个电话,应该是给他的同伙说个什么事。”
“说的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我甩甩头,用这句话给自己留后路:“你容我想一想。”
“不着急,慢慢想。先说能想起来的,他的样子看清了吗?”
我摇摇头:“幸好没有。他戴着口罩。”
“什么叫幸好没有?”
“要是真看到他脸,他不会让我活着跑掉吧?”
蒋守曾不置可否。
“401里面东西不少吧?”
“家具挺全的。”我装傻,“还有好多衣服,都是奢侈品牌,估计得十好几万。”
“那些都不是你的!”蒋守曾一脸“你这个无赖”的表情。
“我知道。”我说,“我没说要拿什么,就是暂住一下。”
“那也不合法!”
“我想住在那儿,也许可能会多想起些什么。”
蒋守曾沉默了几秒钟。
“你想到什么了?”
“简林。”我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孙寒租那儿是因为简林,简林是他的前女友。客厅窗户可以看见研究院的大门,他经常在那儿看着她。”
“就是救你的那一个。”蒋守曾开始琢磨我的表情了。
“我认出来了。缘分有时候真是奇怪哈?”我的感慨却不是装出来的。
大约蒋守曾不太想接这个话题,他没有说话。
“那房子也是他给自己的一条后路,所以用了他姨妈的名字。”我想了想又补充,“他要是死了,他姨妈也算有个生活保障。他做事会想很多。”
蒋守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伤,大约想起了和孙寒相处的时光。
“他最后一次在那个房间里出现,是在2018年3月2日左右,那天,他看见了简林跟一个男的很亲密,应该是她的新男友。”
“这些,你是怎么确定的?”蒋守曾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孙寒的记忆,而不是,你想象出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一些碎片突然就冒出来了,但是你想要找的时候又不知道去哪儿找,它们就好像是活的,有自己的想法,见不见我全看心情。”
蒋守曾被我的形容词逗笑了,但随即便正色道:“你没办法确定真假。”
“是,我没办法确定真假。”
他有些沮丧,因为知道我的话做不了呈堂证供。
“孙寒有没有做一些……”蒋守曾没有把话说完,“算了。”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知道自己过去的兄弟有没有变成他会抓的那种人,在调查孙寒之死的时候他一定已经发现了一些他难以面对的线索,他多希望那个人亲口对他说不是真的。
我不是那个人,我说的话,比谎言更不靠谱,谎言可以是真话的反面,而我的话,有可能只是梦呓。
窗外的光影已经发生了变化,天亮了,晨曦洒进病房来,像是梦境的残片。
“我去买早饭。你吃什么?”蒋守曾问道。
“我的画!我的画筒!”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
“那个啊,没事。”蒋守曾马上给我宽心,“在局里呢,待会儿我就叫人给你送过来。”
一个护士站在病房门口探了探头,手里抱着个文件板。
“打扰一下,我这边要麻烦病患填一下表,主要是紧急联络人那一栏,姓名和电话要补充一下。”
我苦笑:“空着吧。”
“对不起啊,”护士尴尬地耸耸肩:“这个不能空。”
她在索要我的答案,但我给不了她我没有的。
“填我的吧。”蒋守曾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道。
我知道他只是想要终止我的尴尬,但是他不知道这实际上是一个拳头。
我宁可他一拳头砸在我的鼻子上。
3
红与黑,是两种很特别的颜色。
在五行里,它们分别对应着火与水,水火不容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事实上,火可以将水煮沸使得其更加纯净,水也可以制约火以避免其消耗过度,这也是某种意义的成全,就如《红与黑》那部小说里所阐释的,即便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两种颜色也是相生相克的,没有野心与力量的于连,他的善更像是在流血,而没有了爱作为血肉,他即使成功了,人生也只会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