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东南朝向,虽然没有南北那么好,但性价比真心不错,再说了,现在正南北的房子哪里那么容易?你看这落地窗户,正东,看日出就跟看画一样,早上起来就是大好心情,特别棒!”中介口若悬河,额头上汗如雨下,中规中矩的西装里裹着他的焦虑,他很年轻,估计才二十出头,据说一天要在附近的房源跑二十来几趟,每两个月就要磨废掉一双皮鞋。
我站在大落地窗前往下看,人群像是大蚂蚁群一样地挤在红绿灯人行路口,隔音效果还不错,至少听不见太明显的车行声。
“到了晚上这边其实还挺静的,高新区嘛,写字楼多,晚上办公的人总的来说还是少,十点钟商场也都关了,看着临街,其实不影响的。再说了,周围配套真的特别齐全,交通不说了,重点发展区域,地铁站就五分钟,你要想吃东西,下楼往右转,餐饮一条街,你要不想动,这楼里就有售货机,三楼还有个餐厅,方便得很……”
我走进次卧,窗户朝南,正对着那立交桥,桥上的车子东来西往,像是困在游戏迷宫里的木偶人,找不到方向只能滑稽地来回跑动。
中介拿着矿泉水猛喝,大约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多说多错,他忐忑地呛住了,不断地咳嗽。我拍了拍他的背。
“签合同吧。”
他既惊且喜地愣住了:“现在?”
“现在。马上签,马上拿钥匙,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是有委托书的,这房子装修已经两年了,绝对安全,你就算今天住进来都行……”
3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它像一只八爪鱼,每一只触手上都是一只发亮的眼睛,风从大开的窗户灌进屋子,带着雨腥气,从一间房扑向另一间房——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却也是令人舒服的,这里很宽敞,比起那间狭窄到像棺材一样的小屋,简直是天堂。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正是午餐时间,附近的白领从写字楼里蜂拥而出——这也是大厦物业防范最松懈的时候。
我站起来,拿着钥匙,走出刚租下的公寓,转右,经过电梯间,进入楼梯间,戴上墨镜,再走出,左转,1604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前。
我深吸了一口气。
密码锁和我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09230505
咔哒,门开了。
我再次深吸气,目不斜视地推门走进去。
房间的光线很暗——因为落地窗的窗帘是厚厚的蓝色天鹅绒,我开灯——无电,大约是欠了电费的缘故。
空气里带着霉味,隐约可见天花板上的蛛网密布,我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在靠近玄关的位置放了一个正方形的封闭式假玻璃鱼缸,里面的鱼是塑料的。沙发上面仿佛落了许多虫卵,茶几和电视柜上都长了霉斑。地面很干净,应该是主人离开前的状态。这是好事,说明长期未有人进入。我往左转,进入梦里看见过的那个主卧房,进了门先看灯——灯具和梦中不同,没有吊灯,只有一个简陋的灯泡安在简陋的灯座上。
我一点也不失望,这说明梦里的另一个情景很可能是真的——吊灯确实砸下来过。
我闭上眼,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如果吊灯落下来,我会怎么做?原先藏于吊灯里的钞票,我会把它们放到哪里?
记忆在和我对抗,我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些混乱的画面,大多数是我的想象和推论而非真实。
“你是孙寒,你是孙寒。”我对自己说,“你曾经是一个警察,你知道要把东西藏在哪里才更安全。”
我走回到客厅,客厅的灯倒是和梦里相似,吊灯一共有八个球状灯罩。我拖来一张椅子,把手伸进去一个个地摸,在第六个灯球里我摸出了半张票据,是买电视的发票,于是我从椅子上轻轻下来,开始琢磨起那台液晶大电视机——没有电,没办法测试。
我找来螺丝刀,索性将电视彻底拆开——掰开电视机壳,里面一个零件也没有,塞满了一沓沓白色百元钞票大小的白纸。


第十四章 危机再现
孙寒,你对自己也藏着秘密吗?
这些白纸像是来祭奠我智商的纸钱,充满了讽刺意味。
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些在梦境里出现的钞票呢?它们在哪里?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把白纸塞入电视机?
“不好!”
我的脊背上起了一股冷意,瞪大眼睛看着周围所有的物品,它们似乎都在狞笑。在电视柜对面的酒柜里,放着一个木质的酒瓶架——它是中式雕花,欲跃起的金鱼造型,而整个房子的装修风格和家具都是欧式的,尽管简单,却没有不和谐,就连那个玻璃鱼缸的托架都被漆成了白色——与家具色调一致。
我将衣服拉链拉起,遮住了半张脸,打开酒柜,盯着金鱼头的眼睛——异样的玻璃色泽——那是一个隐蔽的摄像头!
我连忙转身,疾步走到公寓房口,确定外面无人后迅速出去将门关好。直觉告诉我绝不能马上回家,我先冲进楼梯间,一面飞速跑下楼一面摘掉假发脱下外套扔进垃圾箱,我跑到了二楼,冲出楼梯间,站在电梯前,按下了上行键,一个大妈拉着买菜用的小拖车走了过来,震惊且诧异地打量我——光头与骇人的伤疤大约使得她受了惊吓,她犹豫了一下,又拉着拖车原路退回去了。
电梯上来了,里面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原本脸上带着笑意,见了我也都凝固住了,我先按了十八楼,等到电梯在四楼停下时,又有三个年轻强壮的男子进了电梯,他们按下了十六楼,他们都穿着中介常穿的那种质量欠佳的西装,却没有中介的气质,阴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三个人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我装出一脸冷酷,情侣在十二楼离开,只剩下我与那三个人,我猜想我们都闻出了对方身上的可疑气味,他们互相交换眼色,但不会轻举妄动。
十六楼到了,三个人快速离开了,我按下关门键的时候,其中一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们去的方向正是1604。
我到了十八楼,整个电梯间空空荡荡,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落到地面,照出明晃晃的一个大方形。我走近落地窗,站在方框里,看着对面的高楼大厦,它们像是被烤得要燃起来。
假如他们真的去了1604,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孙寒在电视机里藏白纸的行为——他发现了自己被监视,可是孙寒在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为什么对方还没有撤去监视?
一个陷阱是需要捕捉猎物的,死人不会是目标,只会是活人,他们定然是在等待会进入这房间的人,也就是和孙寒有关系的人,这个人可能是孙寒的朋友、孙寒的伙伴,也可能是孙寒的敌人……我的记忆里没有答案。
那房子分明是长期没有人去过,他们就这样一直坚持着吗?会不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导致了他们决定重启监视行动?这种可能性比较合理一些,毕竟投入大收益少的事已经很少有人会去干了。
我突然想到了几天前用吴雨珂的手机打给罗强的那个电话,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罗强与赛琳娜的关系,罗强收到东西之后,第一反应应该是去找孙寒的亲近之人,但他现在一定会排除掉赛琳娜!
我苦笑起来,假如设置监视的人就是罗强,那么现在就等于是我把自己送进了他的视线!
我转身看着电梯,它正在上行。
我的心跳再一次加快,我马上冲进住户区的走廊里,走廊两侧的门黑着脸瞪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叮——”
电梯铃声响起,意味着有人要从里面走出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装出一副气愤不已的样子返回电梯间。
“敲了,没人开!你这不是耍我吗?你到底有没有给对方确定时间?我人就在这儿,就是没人!你觉得我撒谎是吧?”
电梯里出来的人正是之前坐电梯的三个人中的一个。
“屁!我不等,我凭什么等?我的时间不是钱啊?随便你耍着玩啊?我跟你说,他们要这么玩,那我们就谁都别玩,等着瞧!”我继续演戏,目不斜视地按下了下行键,直到电梯门打开走进去,我才看了那家伙一眼,他心虚地东张西望,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下到一楼,在物管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去,到最近的美容市场买了新款式的假发,又在附近的商场买了新的外套及一副平光眼镜,保证自己的新形象与过去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一直晃悠到晚上十点才提着一床被子返回电梯公寓,整个十六楼鸦雀无声,猎者已经离开,陷阱还在原处。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搞到监控录像,幸运的是这大厦的摄像头有限,而我在之前已经尽力选择了摄像盲区——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一个外来者,应该想不到我还会回来,而且就住在近在咫尺之处。
手机铃响起来,来电的是吴雨珂,从昨天她逃走之后到现在,她还没有联系过我,我不打算接听——也许罗强会查到吴雨珂,甚至可能会排查吴雨珂身边所有人,我现在感到庆幸的是我与吴雨珂在一起时几乎都是室内,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与她的朋友和父母见过面,那些人查到我的几率也就会很小。
电话响了几分钟后终于安静了,我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这张脸仍然不够安全——我摸了摸下巴,一把新胡子或许可以解决问题。
我的手僵住了,胡子意味着一个可怕的信息:孙寒总是定期剃胡,不然络腮胡的形象便很是招眼,第一次剃胡子是在十四岁,因为在街上被误认为成年人,父母笑得前仰后合……赛琳娜不喜欢有络腮胡的孙寒,她说看起来像一个粗俗的原始人……简林却觉得有胡子的他更性感可爱……
而林成的这具身体,却是没长过胡子的——从别墅醒过来到现在,一根胡子也没长过。
身体是最诚实的证人——但如果我是林成,那为什么没有林成的记忆?


第十五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1
拼图的大部分已经完成了,只是最后的一根稻草还没有压下来,最后的坍塌,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脱。
又怎样呢?
我们认为自己是什么人,我们就是什么人——你是谁,不是一个陈述题,而是一道选择题。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所有的记忆都属于孙寒,我所有的认知以此为基础,于是正是它们架构着我的世界观——行为的最高调节器,它支配着我所有的行为,而我所有的愿望和需求都以此为核心,于是我的情绪、意志、思维、能力、性格、气质全都是它的衍生物,说白了,我的存在依赖于这些数据。
我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剥离了这些血肉之后,我就是这些数据。
林成的数据一片空白,零零散散的感觉像是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类似于被格式化后的磁盘,严格来说他就是一个【不存在】。而我从其他方面所获知的林成,说实话,确实是一个被格式化了也不会令人觉得可惜的家伙。我甚至没有知道更多的兴趣。
当然,吴雨珂或许会有不同的意见,她以一种古怪的心态爱着林成,或许就是感激的另一种形式,种种迹象表明,林成的失踪与吴雨珂的康复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她的英雄,却是我的蝼蚁——他不得不拼尽全力甚至牺牲生命才能做到的事,对有些人来说,只需要花签一张支票的力气。
是的,我只能用孙寒的眼光去看待他,只能用孙寒的思维去判断他——不管这身体是否属于林成,林成对于我的思想而言,只能是他者。
我可以做出一百种推论,在这一百种推论中,林成都是牺牲品——可是我无法为他感到悲伤或是愤怒,因为在我的认知里,林成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没有他的记忆就没有他的认知,没有他的认知就没有他的世界观,没有他的世界观就没有他的需求,没有他的需求就没有他的情感——我便不可能是他。
我没有疯掉,我只是需要作出选择。
我不要做林成。
林成们是注定要消失的,他们本来就没有足够的力量走到终点。LOSER们往往连方向都不曾拥有,他的价值不在他的画笔里,也不在他的爱情里,而是在他的失败里,看着他的失败,我便知道我不能这样活。
我要做孙寒,尽管他狼狈地死于地下车库,就算他曾经落魄,但是他的人生仍然比林成的人生更值得尊重,有些人讨厌他,有些人害怕他,但这些人都不能不正视他的存在,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知道怎么去要,他懂得付出代价,他也懂得如何承担后果,他的快乐是他自己选的,他的痛苦是他自己选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会不管从什么深渊里爬出来,站起来,俯视所有人——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获得了孙寒的记忆,我都是在延续他的生命,即便对于林成而言,这也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那些人,那些把孙寒植入林成身体里的家伙们,他们并不可恨,他们只是足够危险。他们是蛰伏着的毒蛇,在等待出击的时候,而我,这个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孙寒,应该是他们的一种武器。
我相信他们没有现身只是因为时候没到,而不仅是因为警察的缘故。这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时机——在他们重新找上我之前,我还有机会控制住局面,孙寒会这么干:一笔启动资金,一群可用之人,一个计划与一个备用计划,一条前路,一条退路。
手机铃又响了起来。
来电者是蒋守曾,他的号码更像是一个启示。
2
“我想起来在那前一天,彭伟辰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很有些紧张,说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让我照顾他的女儿。我说,他的女儿自有他的女婿照顾,他说,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我的帮忙。结果第二天,他们两个人就一起出了事,我觉得很蹊跷,所以找了人暗中调查罗强,但只查出他在彭伟辰死前秘密开过两家公司,都和彭氏企业有业务往来,但这事彭伟辰和他老婆都不知情,可是营业额也不大,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至于因为这种事闹得你死我活。”
蒋守曾很认真地在他的小本上记录下我提供的信息——所有的信息都是真的,只是最关键的部分我并没有告诉他:罗强利用这两家公司转移了彭家大量的财产,彭伟辰也并非完全没有察觉,他曾经明明白白提过要求要我离婚去娶他的女儿彭新敏。我当然拒绝了,但这并不是我与彭伟辰没有达成那次合作的直接原因。
“你觉得会和孙寒的死有关吗?”蒋守曾问道。
他这样提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彭伟辰的死与孙寒遭到枪击不过相隔三个月。
我摇头,不想让利用他的痕迹显得太过明显,“不知道。”
“孙寒项目出问题的事,跟罗强有没有关系?”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想到有什么证据。”
那真是一次作死的冒险,现在想起来,在第一次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就应该断臂,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了吧?我想,但诱惑确实太大了——一旦事成,孙寒的在商界的地位是会让绝大多数人都仰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