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布莱恩离开我们比其他作者更令我们痛苦,但并没有妨碍我回忆起他和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快乐,以及他为许多八卦盛会做出的重大而宝贵的贡献,所以发表他的作品得大于失。而莫迪凯因自己职业生涯的明智决策搬家之后,我几乎没再见过他,对此我感到真切的遗憾,但我也因能读到他的书,并成为他的第一家出版商而感到自豪。读完《巴尼的版本》,我对他比自己第一家出版社活得长久又成功而感到高兴。在本章结尾,我很愿意记下自己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最终一定会成为加拿大文学界的元老。”如果元老也能像他一样完全不自夸,那他肯定是做到了。
简·里斯
弗朗西斯·温德姆(Francis Wyndham,1924—2017),英国作家、文字编辑、记者。
读过简·里斯前四部小说的读者,没人会认为她擅长生活。但要是没见过她本人,你也不会知道她不擅长到什么程度。20世纪50年代初期,弗朗西斯·温德姆
向我推荐了她,当时他是这些小说为数不多的崇拜者之一,于是我从1957年开始与简通信,但直到1964年才第一次与她见面,因此我在她饱受困难折磨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帮上她任何忙。
也许这还不是她最糟糕的时候,她经历的最黑暗时期应该是20世纪40年代的最后三年。当时她和第三任丈夫、退休海军军官马克斯·哈默住在肯特郡的贝肯汉姆,花光了所有积蓄,马克斯在绝望中还陷入了深深的麻烦,试图通过欺诈手段获得金钱,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在那场噩梦中,简得了抑郁症,每天将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什么也干不了,状态非常糟糕,最后自己也多次在法庭出出进进,还入狱过一次。我们刚联系上时,马克斯已经服完刑,他们悄悄地搬到了康沃尔,住过几处条件极其简陋的住所,那时已经不是最低谷了,但在重新成为作家之前,还有九年非常艰难的日子等着她。
她向来是个非常低调的人,但在1939年,她的第四部 小说《早安,午夜》问世时,她在文学界已经广为人知了。战争开始后,很多人都“消失”了,他们被从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带走,加入部队或从事战争相关的工作。当时简跟着第二任丈夫离开伦敦,他去世后,她就和马克斯一起滑入了新的不幸中,和以前的熟人失去了联系,也变成了一个“消失之人”。弗朗西斯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有人告诉他,简在塞纳河淹死了,还有人说她喝酒喝死了。这些情况,就是人们构想的她可能遭遇的命运。
最后还是BBC找到了她,当时他们正准备播出由女演员塞尔玛·瓦兹·迪亚斯制作和表演的《早安,午夜》的改编版,在广告中,提到“已故的简·里斯”,她对此做出了回应。得知此事后,弗朗西斯写信给她,她回复了,说自己正在写一本新书。受弗朗西斯和我的热情感染,安德烈·多伊奇同意我们以25英镑的价格购买预览该书的期权。
当人们惊呼这也太小气了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脸红了,因为我为此脸红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我只是告诉自己,在20世纪50年代,1英镑能买的东西比现在多得多,这个金额确实是真的,但这毕竟不是预付款,只是预付款的预付款,而且,在那个年代,没人会为期权付更多的钱。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还有人付得更少,所以,真是太小气了。如果当时我们对简的情况有一些了解,我相信弗朗西斯和我都会为她争取多一点钱,但我们确实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情况。
问题是,她营造了一个华丽的假面。从1957年她说自己的书将在“六到九个月之内”完成,到1966年3月她宣布业已完成之际,我们的通信中,她确实提到过管道漏水、厨房里的老鼠等灾难耽误她写作时间的情况,但总是将这些事情写得十分有趣。直到第一次见面,我才明白对她来说,这些事有多么令人震惊,简直彻底击败了她。因为她无法应对生活中的任何具体事件,这种无能超出了我在任何正常、理智的人身上所看到的情况。马克斯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但她对他依然忠诚,不仅对他遭到监禁一事缄默不语,还为他随后的无助做掩饰。直到几年前,我才了解到她在70年代过着多么可怕的日子,总是切换于照顾他的艰辛和他住院时的孤独凄凉之间。她饭吃得太少,酒喝得太多,充满恐惧,筋疲力尽,满身病痛,此外还非常偏执,认为切里顿·菲茨帕因村(他们当时搬到了那里)是个残酷的地方。因此,任何一个额外增加的小恐惧都会使她在几周内丧失行为能力。一旦超过某个临界点,她就会彻底崩溃。
比如,她曾告诉我,邻居们说她是女巫,她写得很轻描淡写,所以我觉得她只是在用琐碎的小事讲故事罢了。但教区区长伍德沃德先生说的是,她确实受到了指控,德文郡所有人都知道此事。简就像发了疯一样,跑到马路上,用剪刀袭击了最早指控她的那个女人,导致她被送进精神病院绑了一周左右。“如果你问我,”她在村里为数不多的朋友格林斯莱德先生坐出租车来埃克塞特接我时说,“早就该闭嘴的是另一个人,但不是可怜的哈默太太。”但这些事她在信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幸运的是,她在弗朗西斯面前逐渐变得不那么拘谨了,毫无疑问,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个男人,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是作为朋友,从自己家里给她写信,而不是作为出版商从办公室给她写(他在我们出版社兼职工作)。他是个正在等待她所欠书稿的出版商,但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从他身上,她看到了一个理解并热爱她的作品、有同情心、有趣、善良、渴望帮助她的人。他让她挖掘生活里的故事,为她找杂志发表,当得知她快要崩溃时,还给她寄了100英镑,让她可以去旅馆或疗养院休息一下。那些年里她在给我的信中展现的形象,是一个遇到了富有同情心的编辑的开心作家,而她写给弗朗西斯的信,则展现了意外发现朋友的欣喜若狂。如果不是他的支持,她不可能完成此书,尽管遇到了如此沉重的命运,她依然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一步步前行。
多米尼克,亦即“多米尼加联邦”。不同于同样位于加勒比海的多米尼加共和国,后者与海地共享一个岛屿。——原注 谢天谢地,人这种东西不是可以完全解释得清楚的。卡罗尔·安吉尔在关于简的传记里,尽力解释了她的生活与作品之间的联系,但这个笨拙得令人绝望、看似不完整的女人为什么能如此清晰、有力、优雅地写作仍然是个谜。尽管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只有在了解了她的出生地——加勒比东部的多米尼克 岛屿后,我才对简生活中糟糕的一面有了更好的理解。
成为简的出版商后,我有幸结交了一个多米尼克家庭。这个家庭里有人对这座岛屿的各方面都非常了解,让我得以深入观察。这座加勒比地区最小的岛屿之一,曾孕育过该地区最好的历史学家雷诺克斯·哈尼切奇。正是透过从他那里借来的精神透镜,我才突然意识到简在1906年16岁时来到英国时的陌生感。
大部分英国人看到“西印度群岛”这个词时,都会联想到牙买加和巴巴多斯的混合体,或许还带着点马斯蒂克岛的味道。我因为去过,自认为有根据,浮现在脑海里的则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再加上牙买加的意象。所以多米尼克让我大吃一惊。
首先,没人会认真地想把这里建成殖民地。哥伦布在1493年就发现了这里,曾经将一张纸揉成一团扔到桌子上,以此来描述这个岛。这个意象很不充分,但可以理解,整个岛屿由30英里乘以16英里密密麻麻的火山山脉组成,山脉被深谷隔开,瀑布咆哮其中,下面小河奔流。整个岛屿覆盖着茂密的森林,还有些地方冒着热气、蒸腾战栗。其构造的内在戏剧性、雨林的热带丰富性,让这个地方异常美丽,却好像没什么实际用处。
人类有两种与这种地形相关联的方式。一种是像哥伦布发现时就生活在那里的加勒比人,与自然共存,而不仅仅是利用大自然或与之较劲,这时大自然会表现得热情好客,人不会冻僵,也不会饿死,因为有大量可用于建造庇护所的木材,有大量可以制造独木舟的大树,如果外敌入侵,极难深入腹地,而当地人却很容易隐藏、伏击。到目前为止,居住在多米尼克的加勒比人比其他任何岛屿都多,逃亡的奴隶在这里也比在其他岛屿上更能对心存报复的奴隶主进行彻底的抵抗。但如果是喜欢控制自然,以自然牟利的人,那就要么像西班牙人那样明智地离开,要么就硬着头皮努力工作,却只能得到可悲的回报。多米尼克的定居者尝试过种植各种作物:咖啡、可可、极少甘蔗(因为平地不够)、大量香蕉和柑橘类水果、香草、月桂……这些都能在一段时间内获利,但随后又因飓风、枯萎病或市场变化受到摧毁或产量大大减少。在加勒比地区的许多地方,种植都能发财,但在多米尼克,幸运者可以勉强度日,想要富裕却绝无可能。
这一段和下一段引文都取自雷诺克斯·哈尼切奇的《多米尼克故事》。——原注 18世纪初期,法国人首先介入此地,开始了种植园生活。今天的多米尼克人,几乎全是非洲后裔,依然说着法国种植园主的奴隶引入的那种以法语为基础的方言,天主教也仍然是岛上的主要宗教。作为英法七年战争结束时和平解决方案的一部分,英国人于1763年接管了这个地方,却一点也不为之兴奋。1764年,一本给投资者的小册子介绍道:“这些岛屿并非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应许之地……那些来冒险的人,很多英年早逝;而幸存下来的人,很多也在享受之前就倒下了……” 从那时起,大多数种植园主都不在此现身,就找些声名狼藉的管理者替他们管理,一位18世纪的咖啡种植者写道:“我们环顾四周,看到许多醉酒、无知、不识字、放荡、毫无原则的人,就是这么些人被信托管理着这里的财产……难怪庄园会走向毁坏和废亡。”但管理者也值得同情,因为在这里生活极其孤独。各个小小的乡村庄园之间,并非仅仅是物理距离遥远,而是根本就无法通行。
时至今日,岛屿两端的山峰鲁莽地直插大海,已经打败了无数筑路者,因此整座岛屿没有道路环绕。直到1956年,从加勒比海到大西洋的道路才倾斜地越过岛屿,可以通车,由于群山阻碍,山路比直线距离远得多。这条横贯海岛的公路,被命名了一个豪华的名字——“皇家大道”,大约是在1900年正式“开通”的,但实际上到了中途就逐渐消失了,只有最初的五六英里在水面之上。简在岛上的日子,要么沿着岛屿航行,要么在经常被洪水或山体滑坡中断的崎岖小径上骑行。即使是连接加勒比海一侧的两个主要城镇罗索和朴茨茅斯之间的平坦海岸公路,在1972年以前也还根本不存在。如今,有几条狭窄的碎石路从海岸直通山区,农民可以用卡车将他们的产品运下山再装船运走,但是简去日内瓦自家的祖产看望祖母时,还需要在石头小径上骑行九英里。
除了罗索和朴茨茅斯之间的那条路,多米尼克那些狭窄崎岖的道路至今还令人生畏:有那么多森林要清理,那么多一个接一个起伏的急弯要越过,那么多热带的倾盆大雨会冲走刚建起的一切……但没有钱,没有设备搬运泥沙!全是些探险小径,想要持续维修都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数据来自彼得·休姆的《简·里斯回顾》中“岛屿和道路”一章。——原注 因此,很少有白人在多米尼克定居也就不足为奇了。在简的少女时代,一位精力充沛的管理员鼓动了新一代英国种植园主来到这里,导致白人人口一度飙升……从1891年的44人增加到1911年的399人 。但是新一代种植园主很快就放弃了,现在人数已经不足十几个。简的父母把她姐姐送到有钱的亲戚家抚养长大,我非常理解。因为那时候白人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是不工作的,她们长大嫁人,但多米尼克哪里可以找到能嫁的人?一个也没有。在那些日子里,英国对这个岛屿严重忽视,尤其在学校方面,所以多米尼克几乎没有黑人接受过任何教育。不管怎样,种族偏见也不可能让黑人成为白人女孩的丈夫,就算可能,他们之间也不会真的和谐。对白人的教育尽管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即便是最底层的白人女孩也识字。
在殖民社会,只要是个白人就能感受到自己身处上流阶层,如果他们还坚定地意识到自己祖先的优良血统,就像洛克哈特家族(简母亲的家人)那样,情况就更是如此了。所以,简在孩童时期的正常生活就已经处于云端,只不过这云端也不过就是个小小山丘。这样一个小型、孤绝的白人社会,比一个省甚至一个教区还小,其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比普通的英国村庄要小得多。这种社会结构受到来自底层的威胁,简在小时候就感觉到了,但这种感觉将她推向更认同而非远离自己家人的一方,后来她找到了作家的道路,拥有了更全面的视角,才能做到抛开自我,折射出真正的多米尼克白人社会。在她十六岁即将前往英国时,她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小群人所经历的、比想象中狭窄得多的生活,再加上她自己头脑里的幻想。
来自她的最后一本书《请微笑》(Smile Please)。文字不像之前那样焦虑,却也少了回味。——原注 这种幻想部分来自多米尼克本身,美丽且不可驯服,这两个因素的结合对她的想象力产生了强大的吸引。简如此写道 :
……它是有生命的,我非常确定。明亮的色彩背后是柔和的色彩,山如云,云如奇山。所有的一切,都蕴含着朴素、悲伤和迷失。我想以之来认同自己,且迷失其中。(但它冷漠地转过头去,让我心碎。)
地球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我,有时我会靠近它,靠近这种我渴望的认同或毁灭。有一次,我曾不顾身边的蚂蚁,躺下来亲吻大地,心里不住地想着:“这里属于我,属于我。”我想保护它免受外人的伤害……
外界的人们也以浪漫的方式回应这座岛屿。我还认识一些人,试图淡化自己对它的迷恋程度,以免显得荒诞可笑。我自己曾非常迷恋多巴哥,但多巴哥也不像多米尼克那样一直搅扰着我的想象力,萦绕不去。或许这与它的火山地貌有关,除了火山口所形成的沸腾湖不断地蒸腾和吞咽,令人难忘之外,岛上还有几个较小的喷发孔和硫黄泉,小震不断……火山学家说过,这里至少有四个火山活动中心随时可能喷发,我们这个星球上很少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暴力,多米尼克却全然没有湮灭。在心灵属于此地的简的眼中,这个岛屿必然超凡脱俗,卓尔不群。
她的另一个梦想是关于英国的,部分源于英国殖民家庭将其理想化,而更多则源于她奶奶送给她的书,她用这些原材料创造了一个比心爱的多米尼克更加诱人的应许之地。父亲对她到达英国后会发生什么曾经有隐约的预感,曾警告过她那里的生活“非常不同”,告诉她如果不开心就给他写信,“但不要在第一次被吓到时就写,否则我会对你失望的”。他们告别时,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挤碎了她的珊瑚胸针,她却对他的情绪无动于衷,甚至感到非常开心——“因为那是去英国啊”。她到达之时,对英国一无所知,就好像降落在火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