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距离房车几百米远的地方降落,以免惊扰了这片神圣的土地。但塞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全速向摩托车跑去,仿佛是在奔向自由。当凯走到她身边时,她正用手抚摸着摩托车闪着微光的把手。“阿尔法说她可以给它充电,”她笑着说,“我们可以改造一下脚蹬和车把,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凯挠了挠头,“你觉得她们为什么允许我们这么做?”凯问道,“我们在防护舱里面旅行不是更安全吗?”
塞拉的脸上再一次弥漫着阴郁的神情,“阿尔法说那有风险。”
“风险?”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寻找水和食物,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另一个孩子。只要我们在骑摩托车时戴上口罩,在陆地上更安全。”她说。
凯想起了存放在座位下的隔层里的粒子面罩。他从来没有戴过那个面罩。罗西对他说过:细微的尘埃对他肺部的伤害,和对罗西引擎的伤害一样巨大。
塞拉再次转向摩托车,从房车侧面的插座上拔下摩托车的充电器,递给她的母体。“我想他们把它叫作越野车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着,她从后轮胎保护罩上踢下来一层泥沙[1]。
[1]越野摩托车,英文为dirt bike,字面意思为“泥车、土车”。塞拉此处意指摩托车沾满泥土。


第9章
2051年3月
罗斯·麦克布赖德在电脑上查看着日期。
2051年3月15日。
距离她开始参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项目,已经一年有余了。她张开双臂,别过头不再看屏幕上那些似乎跃动着的数据,开始活动身体。
在结束阿富汗的驻勤任务后,罗斯在旧金山的普雷西迪奥研究所得到了一个职位。研究所位于以前的温菲尔德·斯科特堡[1]。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再次回到美国本土,回到家乡附近,而不是陷入华盛顿的政治旋涡之中。五角大楼的指挥官理查德·布莱文斯上校曾明确表示,研究所需要采取果断的行动来迎接挑战。考虑到所需的许可级别,罗斯猜测他们一开始会让她从事网络安全领域的工作,这也是她的专业领域。
但事与愿违,她现在在收集与某些神秘土壤细菌传播有关的生物统计数据。虽然罗斯曾宣誓对这个项目严格保密,但还是不禁想要问:这和五角大楼有什么关联?这项工作繁重且艰辛,但她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如何使用她的分析结果,甚至这些数据是否投入了使用。这些事情,高层对她只字不提。
桌上的内线通信器正嗡嗡作响,罗斯按下控制台顶部的红色按钮,说道:“我是麦克布赖德。”
“麦克布赖德上尉?”通信器另一端的男声很耳熟。
罗斯想象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灰蓝色的眼睛、钢铁般坚毅的眼神、剪得很短的军人发式。在月度评估时,虽然那个男人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前倾,穷追不舍地问问题,但罗斯并不害怕。那个男人经验老到,且具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给罗斯的感觉和她在军队中遇到的每个男人都毫无二致——真正的自我被隐藏在层层防御之后。不同的是,在那表层之下,他似乎在掩盖着什么东西……
“布莱文斯上校?”
“是我。”他轻声说。接着他停顿了很久,以至于罗斯怀疑他们的连接已经中断了。但他清晰的声音再次传来,甚至更加清晰,“情况怎么样?”
“我想您应该看过我的上一份报告。世界卫生组织、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和相关行动的数据都总结在第……”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谢谢。我的意思是……你的近况如何?”
我的近况如何?罗斯盯着她的控制台。“我吗?还不错。”
“很好,很好……”他又停顿了一下,罗斯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有一份特殊的情报给你,我会通过你的安全连接发送,但是我想应该让你提前有所准备。办公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吧?”
罗斯瞥了一眼杂乱的办公室。似乎每一件闲置的家具都在这里休养生息。“没有,就我一个人。”
“很好。你能戴上耳机吗?”
罗斯从桌子抽屉中摸索出耳机,小心翼翼地戴在右耳上。周围如此安静,以至于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好的。我准备好了,先生。”
“你所表现出来的工作态度堪称典范,但是,我们决定把你的工作内容交接给其他人。”
罗斯的心在往下坠。这就是他要说的吗?“我的任务结束了?”
“是的,这一阶段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向我们展示了你对细节的专注,并且我们认为你值得信任。现在有一个新任务要交给你。我们打算将普雷西迪奥重新投入运营。”
“重新投入运营?”
“在那里我们需要一个基地。”
“但是这怎么能?严格来说,那并不属于我们,不是吗?”
罗斯的头脑飞速运转,回想着那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的历史。1850年,美国陆军首次控制了普雷西迪奥,它当时只不过是一片狂风肆虐、土地贫瘠的沙丘,毗邻旧金山湾附近的一片沼泽地。军队种下了一列列整齐的树木来抵御扬沙。白杨树、柏树和松树,排列整齐仿佛列队的士兵。树苗渐渐长大,扎根大地。纵然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但这片海岸从未受到过战火的波及。她还记得普雷西迪奥教堂的碑文:那些仅仅站着等待的人,也同样是在侍奉上帝。纵观其历史,旧金山的普雷西迪奥一直都是军队随时待命之处,等待着从未成功入侵的敌人。这个地方似乎得到了上帝的祝福。浓雾常年笼罩,陡峻的悬崖阻断了从海上侵入的可能,多年来一直保护着金门海峡不至于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再加上危机四伏的潮汐,这里在几十年间都远离战火。
军队最终在1994年撤出普雷西迪奥,同时将控制权移交给国家公园管理局。随后的几年,出于商业利益,这片地区对外开放,作为公园重新融入城市。普雷西迪奥研究所以及前普雷西迪奥范围内的所有同类型非营利性组织也仅仅用于民事目的。罗斯是为数不多的获得特殊许可的雇员之一,可以说,她被给予了足够的信任。
“普雷西迪奥可以……属于我们。”上校平和地答道,“在战争时期,政府有权对任何可能有利于国家安全的土地和设施重新定位。”
罗斯感到心跳加快,职业本能被唤醒了。“我们现在处在战争状态?”
“我们什么时候不是处在战争状态?”
“但为什么是现在?发生了什么?”
“我们需要你作为重要成员参与这一行动计划。”
“好吧……但为什么是我呢?”
“你已经展现了你对高度机密信息的保密能力。而且,你也懂得揣摩人心。我们认为你可以在危急的情势下充当我们的联络员。”
危急的情势。
罗西并不熟谙行政话术,但她能听明白一些言外之意。“您的意思是,在我们必须驱逐什么人的时候吗?”
“没错。如你所知,目前普雷西迪奥没有私人住宅,但有许多博物馆和非营利性组织。不过在过去的一年里,很多都已经人去楼空。”
人去楼空。
罗西感到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压在身上。她对在非战争地区的一些臭名昭著的军事行动了如指掌。但是,她以为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也肯定不会发生在美国本土。“您是说有秘密的政府组织?我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迟。我们需要做最后的冲刺,把最后一批平民赶出去,然后把普雷西迪奥围起来……”
“把普雷西迪奥围起来?长官,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莱文斯叹了口气,声音中的情绪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悲伤。“我再次向你道歉,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我明白。”罗斯其实并不明白。事实上,她充满了恐惧。
布莱文斯清了清喉咙,“麦克布赖德上尉,感谢你所做的贡献。”
“随时效劳,这是我应该的。”罗斯摆弄着耳机,回忆起上校的眼睛,以及上次在华盛顿见面时他看着自己的样子——他的凝视给她一种感觉,他仿佛在为自己谋划着什么。
“那么……”布莱文斯说,“你将通过安全连接接收进一步指示。”他再次顿了顿,“上尉,我……嗯……我得通知你……和以前的项目一样,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此事。”
“不会的,长官,这是自然。”罗斯按下按钮,结束了通话。
她陷进椅子里,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对这一切真的清楚明白吗?她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的金门大桥在晴空下显露出一抹锈橙色。楼下的草地上,有人正在放风筝。
[1]温菲尔德·斯科特堡(Fort Winfield Scott),位于普雷西迪奥(Presidio)的西部,是海岸炮兵哨所和旧金山炮兵区的总部,后被指定为旧金山海岸防卫队的总部。


第10章
2064年6月
在过去的两年里,塞拉和凯已经适应了一种新的模式。他们像游牧民一般四处游荡,寻找着其他人,寻找着水源。每天一大早,他们就开始骑着摩托车到沙漠上探查。塞拉负责掌舵,凯则跨坐在塞拉身后的临时木质座椅上四处观察。他们都刚满十岁,但凯长得更高。他在一次短途搜寻中发现了一架破碎的双筒望远镜。在之后的旅途中,他都会时不时将望远镜架在眼前,越过塞拉的肩头满怀希望地仔细搜寻。
他们的母体开启了快速反应模式,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她们没有使用自己的履带,而是脚踩着地面,用强壮的双腿全速奔跑着。她们站起来时,比塞拉和凯高出三倍不止。这种移动方式虽然不太稳固,但机动性更强。凯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罗西这个姿势时的情景——她用平时收在金属外壳里面的双手,温柔地抓住他的腰部,一把将他抱起,避开了一群垂涎三尺的野狼的攻击。现在的她看起来却笨拙而窘迫,在他们身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让人不由得为她捏一把汗。
“我没有看到任何冷凝塔,”凯对着塞拉的耳朵喊道,希望她能透过摩托车引擎的呼啸声和粒子面罩的遮挡,听到自己的声音。
塞拉将摩托车停下来。她挣扎着从座位上下来,站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摘下面罩,沾满灰尘的脸上带着焦躁和恼怒。“没关系,”她一边用面具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边说,“阿尔法说,我们几乎已经找遍了所有的补给站。你也知道我们都有些什么发现,冷凝塔里沾满了泥土,补给站里没有任何瓶装水和食物。我想是有人把东西都拿走了。”
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是好消息,不是吗?这说明附近还有其他人。”
“的确是,”她说,“但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好消息。我认为我们应该沿着公路找。我们得找到更多的汽车。也许我们会找到另一辆卡车——就像上周找到的那辆一样。”
凯打了一个寒战。上周他们设法撬开了卡车里的几个罐头—— 番茄酱、一种浸泡在辛辣盐水中的绿色辣椒,以及一种叫作菜豆的棕色糊状食品。这些食物填饱了他们的肚子,但也让他们胃疼,还让凯口渴得更加厉害。在驾驶室里,塞拉将司机瘦骨嶙峋的手推到一边,翻箱倒柜了一番,却只找到一小瓶水。
凯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说道:“罗西说,在那个方向有一个石质土的沉降区,像是河床的遗迹。那里可能有地下水。”
“你确定我们还没有去过那里吗?”塞拉问,“我觉得我们只是在兜圈子……”
“我们是沿着螺旋式的路线行进的,每次的圈都要大一些。罗西在追踪路线。我们已经到过那个地区的北面和南面。但她肯定,我们还有没有搜寻过的地方。”他看着塞拉,她的嘴现在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我们可以沿着这条路到达那里,”他说,“我保证。”说完,他叹了口气。他知道,比起顶着沙漠中肆虐的风前进,骑摩托车沿着公路走会容易得多,尽管他并不喜欢走那些路。他也知道,塞拉说的是对的,沿着公路能找到些补给。他们之前在路边发现过藏着瓶装水的板条箱,好像是有人故意把它们留在那里,等着他们去找。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如果精打细算的话,足够喝上一个月。停在两侧灌木丛中的汽车,也不时为他们提供些“宝贝”。还有这辆摩托车,也是因为找到了那辆橙色条纹的房车而获得的,但沿着公路也会遇到些别的东西。凯想起了那辆停在路中间的小型电动汽车——前座上残留着两具尸体,后座上还有三具较小的尸体。和往常一样,他和塞拉面面相觑,心里有着同样的疑问。他们可以为这辆车充电吗?这会不会比他们的摩托车更舒适?但也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选择不打扰亡者的沉睡。
即便是拾荒,也需要适可而止。


第11章
2051年12月
在德特里克堡无窗的昏暗房间里,詹姆斯无比怀念埃默里实验室里宽敞的长椅以及窗外一览无余的校园景色。他恨不得把他的实验小组带到这儿来。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他在埃默里带领的博士后团队,只能每周向他汇报一次研究进展,以此来勉强支撑团队的研究进度,系主任也不得不接受政府的模糊说辞——詹姆斯在国家安全项目上不可或缺。他只能被迫加入鲁迪·加尔扎的小团队,和鲁迪合住在位于哈珀斯费里的狭小公寓里,睡在凹凸不平的沙发床上。
他扫了一眼冷藏库中整齐排列的试管,里面装着同一种物质的不同变种。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在试管间来回跳动,最后挑出一个标记着“C-341”的试管。运气好的话,这就是可以抵御IC-NAN致命攻击的NAN序列。
破坏IC-NAN并非易事,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感染者痊愈。ICNAN通过将自身插入基因转录过程上游的“启动蛋白酶增强子”,从而阻断基因转录,这意味着细胞将不再受基因控制而自主凋亡,它们会持续存活,覆盖整个肺部,并持续分裂至体内各处。
要阻止IC-NAN肆虐,唯一能借助的手段就是在人类的基因序列中,插入一个不容易被IC-NAN修改且具有不同增强子的新型蛋白酶。他们计划研制一种NAN气溶胶式解毒剂。气溶胶适用于自身给药,类似于哮喘患者使用的、由吸入器所产生的气雾。国防部投放IC-NAN时,采取的便是这种形式。鲁迪的团队已经开始了NAN解毒剂的合成工作,而詹姆斯目前的工作则是在建立和监测人类细胞培养模型的基础上,测试这些NAN解毒剂。
詹姆斯坐在长凳上小心翼翼地拿着试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可以加快这一进程。”他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