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怀念加州,怀念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他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来到亚特兰大是正确的抉择——埃默里的基因治疗中心是唯一被允许使用NAN的公共机构,也是唯一允许人们尽情做实验的地方。
在候机室里,詹姆斯懒洋洋地坐在登机口附近的座位上。他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农场男孩,还担任过高中棒球队的队长。但这一切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多年未离开实验室的长椅,他那曾经挺拔的身姿已经不见了;连续几小时盯着电子显微镜和电脑屏幕,这让他的眼神也不再锐利。母亲担心他的健康状况,劝他吃一盘又一盘加了各种香料的小扁豆和米饭。詹姆斯当然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不过他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能感觉到口腔里全是那个味道。
詹姆斯环顾四周。为时尚早,大部分座位都还空着。他对面坐着一位母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腿上的平板电脑,她的孩子在地板上的摇篮里睡着了。窗边坐着一位吃着百吉圈的老人。
詹姆斯感觉到手腕上的通信器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看了一下,是国防部的回信。
赛德博士:
不再商议。不再重新排期。有人将与你面谈。
美国陆军部 约瑟夫·布兰肯斯将军
詹姆斯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纯灰色西装的男子站在大门旁。从那男人露出的脖子可以看出他的健壮,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
詹姆斯移开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边。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
“赛德博士吗?”
詹姆斯的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事吗?”他用嘶哑的声音问。
“很抱歉,赛德博士,五角大楼希望您能过去一趟。”
“什么?”詹姆斯盯着这个年轻人,以及他挺括的深色制服和光亮的黑色鞋子。
“我需要您和我一起去兰利,越快越好。很抱歉,我们会报销您往返加州的机票。”
“但是为什么……”
“别担心,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向您解释清楚。”这个年轻人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搂住詹姆斯的手臂,引导他到安全出口,走下一段楼梯,然后穿过一扇门,来到了阳光下。
几步之外,那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已经在等着了。他打开一辆黑色豪华轿车的后门,将詹姆斯迎了进去。
“我的行李呢?”
“已经有人在处理了。”
詹姆斯感觉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了起来,他的身体深深地陷进皮革座椅内,右手紧紧搭在左手腕上,保护着通信器——这是他与轿车外面的世界仅存的联系手段。至少它还没有被没收。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拘留我?”
年轻军官坐进前座,转过身对着他苦笑了一下。“到了兰利,他们会告诉您的,先生。”他按下仪表板上的几个按钮。詹姆斯可以感受到轿车平稳加速产生的惯性。
“请放松一下。”年轻人伸出手激活了前控制台上的对讲机。“目标人物已在路上,”他向另一端的人报告,“预计10点钟到达。”
“这么快?”
“我们已经安排了喷气式客机,请坐好。”
有色玻璃外,黑色的停机坪飞速闪过。詹姆斯抬起手腕,按下通信器,低声说出一条信息:“发送给阿卜杜勒·赛义德[3]。消息内容:对不起,爸爸。我不能回家了。出了一点儿事,别担心。发送。”他的声音颤抖着,又发送了一条。“如果两天没听到我的消息,可以打电话给惠兰先生。”他默默地祈祷自己的信息可以传递出去。
[1]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位于兰利,后文亦用兰利代指中情局总部。——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查注。
[2]德特里克堡曾为美国生化武器发展中心,现主要致力于生物医学研究和医疗物资管理等方面,国防部、司法部、农业部和人类服务部也位于此地。
[3]在本书中,“赛德”与“赛义德”的英文拼写相同,皆为Said。不同在于,“赛义德”发音更接近阿拉伯语名(Sayyid),而“赛德”更偏向英文发音。
第4章
2061年4月
一块亮绿色的防水布与峡谷柔和的红色、蓝色以及紫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吸引了凯的注意。紧接着,一声敲击声回响在寂静的山谷中。凯走下高高的瞭望台,准备前去查看一番。他在锯齿状的岩石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但落地时,双腿还是撞上了干枯河床的砾石地基。一阵刺痛传来。
前边有一张塑料布在随风飘动,塑料布上的金属孔眼敲击着一根生锈的杆子。叮、叮、叮。看起来像一顶帐篷。
凯慢慢地向前走,伸长脖子以便更好地看清帐篷内部的情况。他看到一口破旧不堪的金属锅和一只破碎的塑料杯,还有一个类似靴子的东西,破旧不堪,边缘被磨得相当粗糙,上头系着皮革鞋带。
他探身向前,也许这次……
黑暗中,他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头骨,那空洞的眼窝和不整齐的牙齿仿佛在朝他微笑。这是人类,或者说曾经是人类,而现在不过是一具穿着污迹斑斑的棕色裤子和褪了色的蓝色衬衫的遗骸。
凯感到自己的身体因恐惧而退缩,似乎拼命地想要远离尸体,以至于后背撞上了岩石。他攀着岩石向上逃离,松散的泥土在他身后簌簌滑落,一种熟悉的铜臭味儿在他的喉咙中翻腾。到达岩顶后,他挣扎着站起来,倚在坚硬的砂岩岩架上。
他和罗西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了,仍然没有发现其他生命的迹象——除了偶尔发现的被野兽撕裂的四肢和挂着破烂衣裳的骸骨。在所有的发现中,帐篷中的尸体算是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了。
“但这具尸体太大了。不是孩子,和我不一样。”他对自己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空气灌满肺部,再慢慢地呼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保持冷静。他把手掌放在经过太阳暴晒的石头上,抬头寻找他的母体。
随即,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被嗡嗡的噪声掩盖。有东西在天空中飞过,闪闪发光,不断地环绕俯冲。那东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扬起了地上的小石子。
凯赶紧闭上眼睛,他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声音就停下了。地面仍然在震动。他抖落头发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那不是罗西。但是和罗西一样,也是一个母体。
凯呆呆地看着母体的舱盖打开。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衣;膝盖带着瘀伤,纤细的手上拿着一根粗大的木棍;藏在棕色头发下的、和凯一样的棕色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凯。这是一个男孩,身高和凯相仿,脸上写满惊诧。男孩顺着梯面滑到地上。凯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你好?”男孩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些许迟疑。
“呃……你好。”凯停顿了许久才出声,声音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他的目光左右搜寻,终于看到了罗西。她正蹲在附近的一块巨石下面。
“我没有感觉到威胁。”他的脑海中响起罗西的声音,轻柔平缓又确信无疑。尽管如此,他还是浑身颤抖,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
男孩后退一步,“别害怕。”他轻声说。
凯的下巴抽动着,嘴唇僵硬。他眨了眨眼。“没……没有,”他挤出几个字,“抱歉,我刚刚在下面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具尸体?”男孩避开了凯的目光,将棍子塞进灌木丛中,迟疑着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我昨天发现的。不是和我们一类的人,它体形太大了。再说,也没有母体……”
“我们要不要把它埋了?罗西和我说过……”
“阿尔法-C和我说过,如果你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就不要碰它。可能会引起感染。”男孩做了个鬼脸,迅速瞥了一眼身后的母体。“她警告我说,几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片土地,但也有与众不同的,就是那些没有离开的人。”
“罗西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凯朝罗西点了点头。
男孩羞怯地朝罗西的方向瞥了一眼。“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他说。
“我也是。”
男孩抬起手,撩起遮住眼睛的头发。“但是我已经找了很久了,几乎要放弃了。”
“我也是。”
凯从来没有想过当找到另一个孩子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另一个孩子,他终于找到了!
凯觉得自己很蠢,想说的话都卡在大脑和嘴巴之间。尽管为了这样的会面,他准备过很多的台词,但现在唯一能想到是“我也是”。
“我叫塞拉,”男孩说,“你叫什么?”
“……凯。”
“凯,你是男孩子,对吧?”塞拉说,“我看得出来。我是女孩。”
“女孩……”凯向前迈出两步,伸出右手,在离塞拉还有一只胳膊的距离处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摆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血液涌向脸庞。“我想我们应该握握手,”他说,“我从罗西的视频里学到的。”他握住了塞拉温暖柔滑的手。
“很高兴能认识你。”
“非常高兴能认识你!”塞拉笨拙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拉得他们两人都失去了平衡。“还有罗西,”她说着看向凯的母体,“我喜欢这个名字,像一种花的名字。”她笑起来,笑声如银铃一般。
第5章
2049年12月20日
里克·布莱文斯接通电脑电源,坐到椅子上。等待电脑启动时,他把手掌伸到大腿的位置,按摩膝盖上方连接着假肢的右腿。他疼得龇牙咧嘴。适应这个新装置还真是困难。
和他的旧假肢一样,新假肢的主体覆盖着一层合成补片,可以随着他的移动变硬或变软,软硬程度与大腿上部肌肉相匹配。假肢的仿生肌肉通过电极连接佩戴者的神经组织。但是,这件为了追求更高的移动性能而全新打造的假肢,似乎拥有自己的思想。每天早上,当里克把它扣合到位时,微小的能量像尖刺般涌上他的脊柱,这种力量让他感到陌生。最糟糕的是,新腿似乎正在对他的神经刺激器发出挑战。神经刺激器在他背部下方植入,用以减轻疼痛。原来的幻肢[1]痛、脉冲和灼痛感,正在慢慢消失。
里克凝视着窗外,天气并没有好转,昨晚的冻雨让五角大楼的混凝土外墙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溜。他摩挲着头皮,似乎能感到浓密的棕色头发在不断地生长。他需要理发了……
突然,他被翻领处对讲机的嗡嗡声吓了一跳。“我们需要你现在下来。”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短促清晰的声音。
“下来”指的是去地下的总监办公室。
里克喝了一大口保温杯里的咖啡,拉直领带。他非常确定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月前,他被调到德特里克堡为一个生物战项目进行评估。作为中央情报局情报处的一名分析员,大家都认为他一丝不苟。里克仔细研究了那份报告,熟悉了诸如“细胞凋亡”“程序化细胞死亡”“蛋白酶”和“核酸纳米结构”等艰涩的科学术语。他以前听说过“NAN”这种新型纳米基因分子,也曾经批准监督其在国内研究中的使用。
但这次不同。这次的项目被称为“白板计划”,看名字就足够吓人了。里克在翻看可行性报告时,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白板计划所使用的生物制剂主要由一种被称为“IC-NAN”的特异性核酸纳米结构组成。受害者吸入这种含有特殊序列的纳米基因分子后,被感染的肺细胞将不会被新细胞取代,而是在度过生命周期之后继续存活,并且不断复制产生更多缺陷细胞。这些突变的细胞将会侵入人体正常的组织结构中,妨碍肺部机能,并抢夺其他器官所需的营养物质,最终结果将类似于恶性肺肿瘤—— 为人们带来缓慢却又不可避免的死亡。
里克没有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为这一项目盖章,而是疯狂提议取消这个项目。向世界—— 即使是世界上最偏远的地区—— 运送没有特征的生物武器的行动是疯狂的。里克深知流氓国家为了获得权力或控制领土会不惜代价。他曾亲眼目睹——酷刑、中毒、无辜民众的死亡。当然,美国不需要诉诸这种手段。然而现在,他确信自己强硬的反对并没有被人忽视。不过同时可以确认的是,总监已经心有不满。
当电梯下降到地下三层时,里克打起精神准备面对无法逃避的斥责。电梯门伴随着嗡嗡声打开。他沿着昏暗的走廊向里走去。一位中尉正在总监办公室门口等他。里克注意到这名男子的同时,还看到了一把闪烁着微光的步枪。这是一名武装警卫。
冷汗一下子就打湿了里克的衬衫。
“先生。”年轻人向他敬礼。
里克停下来,后退了一步。
“先生,您需要重新宣誓。”
“在这里?”
“是的,这是命令。”
里克如芒在背,只得重复了一遍已经烂熟于心的誓言。“我决心维护和捍卫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防止被国内外一切敌人侵犯。我将忠于宪法,恪守不渝……”他念着这些话,心跳仿佛翻倍,“……愿上帝助我。”
年轻的军官将手紧握在门把手上,掌纹确认后,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门打开了,里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坐下。”总监命令道。
里克听话地在一张旧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然后抬起头,看向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他震惊地发现,国防部部长——亨利埃塔·福布斯竟然在这里。另一个男人则穿着褪色的棕色西装,看起来有脱发的迹象。
总监咳嗽了一声,似乎意有所指,但更多的恐怕是不满。“里克,”他说,“我们出了点儿状况。”
里克瞥了一眼他的上司,虽然他习惯称其为总监,但其他人都喊他“约瑟夫·布兰肯斯将军”。
布兰肯斯将军曾两次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还曾授勋紫心勋章[2],目前担任中央情报局局长。一向乐观的总监此刻正紧紧抓着座椅的皮革扶手,嘴角凝滞成一个扭曲的形状。“鲁迪·加尔扎博士非常体贴,专程从德特里克堡赶过来。我会让他来解释。”他转过身,朝那个秃顶的男人点了点头。那个男人随即拿起了之前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