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筛查所有的霍皮族人。”罗斯坚持说,“即使我们这样做了,我们也只能寻找我们了解的基因。霍皮族人很可能有着和我们相同的易感基因序列,但他们可能也有我们没有的残余DNA,一个一旦得到激活便可以使他们免于此次灾难的序列。进行测试的唯一办法是……”
“将他们暴露在IC-NAN下,看看会发生什么。我明白了。但是你也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不是吗?我们不能把人当作豚鼠……”
“你在索马里监狱正在这样做,不是吗?进行解毒剂试验?别忘了,里克,我现在可以查阅加尔扎医生的报告了。”
里克叹了口气,“你知道那不一样。那些人是被定罪的恐怖分子。”
“他们也是我们可以随意杀害的人,甚至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罗斯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一侧,感受着令人沮丧的深沉的脉搏。
整个噩梦难道不正是试图杀害恐怖分子所引发的吗?
当然,她明白真正的实验不能在霍皮族人身上进行。但她还是想要相信诺瓦的故事——这意味着希望,意味着这是一个不受政府灾难性错误影响的民族。
她凝视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旧法印刷的图书,这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当然,这些很可能也只是部落、宗教和教派间代代相传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想方设法地强调信使的重要性。她信仰天主教,但那救不了她的命。即使一切按计划进行,她自己也可能只能依靠每天的DNA鸡尾酒疗法得以续命。
“对不起,里克……测试进展如何?”罗斯问道。
“还没有测试人员,但我相信他们会就位的。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相信这一点。”
“是的,我们必须相信。”
“罗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正在做的工作……母体代码,我同样也相信它。”
罗斯在座位上放松下来,“那实在是太困难了。这些女人捐赠她们的卵子,忍受着所有的询问和资料收集,但我却不能告诉她们真正的原因。”
“这些女人大多生活在军队中,对于她们来说,这和她们几十年来所处环境中女性一直面临的事情没什么不同,这也是一种保险计划……”
“但是,里克,卵子应该仅为了捐赠者的利益而受精,不能用陌生人的精子受精。他们不应该像农场动物一样在孵化器中孵化,由机器人饲养……”
“你是说你不相信这是我们前进的正确方向吗?”
“不是……”罗斯闭上眼睛,“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更加开诚布公。”
“我们都希望这样,但是……”
“我知道,我们不能冒险以免产生恐慌。但是,里克……”她知道她现在在强人所难,但她不得不这样做,“你还记得夏尔马博士吗?麻省理工学院的机器人心理学家?”
“你在哈佛的老同学?”
“是的,巴维给了我们一些关于母子关系的绝妙见解。她确信我们可以教机器人像孩子的生母那样抚养他们。”
“但她们不会爱他们。”
“我们可以尝试给机器人一个人格,可以赋予她教化和保护孩子的能力,但诸如‘爱’这样的复杂情感……这样的代码还没有写出来,而且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去写。”
“太糟糕了。”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让巴维参与这个项目呢?毕竟,她是成为母体的志愿者之一。”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里克的声音很紧张,但很坚定,“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权力。我必须做很多事情,才能让你获准成为那一批人。并且到时候,即使我们有一种有效的解药,供应量也会是有限的。”
罗斯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谢谢你让我接受最后的测试。”
控制台里传来了坐立不安的声音,“我很抱歉,罗斯。我告诉过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想接近你。至少现在我们还有彼此可以倾诉。”
罗斯朝窗外望去,“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下周末可以出来……”
“如果可以见到你的话那就太好了。也许我们可以离开几天,喝点儿酒。”
“那很好。”
“没错,太棒了。”罗斯舒适地坐着,看着夕阳最后一缕光穿过精美的链条,银色女神在她的指尖摆动。
[1]霍皮族是美国联邦政府承认的一个美洲原住民部落,主要生活在亚利桑那州东北部的霍皮族保留地内。
[2]尼曼典礼(Niman ceremony),是霍皮族的宗教传统,在夏至之后举办,为期十六天,是霍皮族人家庭与远离村庄的家庭成员团聚的日子。
[3]克奇那(katsinam)指北美印第安霍皮族宗教上百种神灵中的任何一种,也代表神灵的舞蹈扮演者或是印第安人偶。这里指神灵。克奇那神是北美霍皮族印地安人所崇拜的神以及精神领袖。
[4]帕霍羽毛(Paho)是霍皮族人祈祷用的羽毛,霍皮族人将老鹰视为圣物,帕霍羽毛通常由鹰的羽毛制成,也可以使用其他经过纯化或祝圣过的羽毛。
第15章
2053年2月
詹姆斯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实验室中绕着中央计算机转了一圈,调整着C-341解毒剂序列的图像。他放大了图像中对遗传性状重新编码的增强子区域,鲁迪·加尔扎在德特里克堡的团队修饰了这段序列,使它不会被IC-NAN插入。詹姆斯又查看了蛋白酶转录因子的三维模型,这种小分子蛋白质能够在增强子的结合位点上跳跃,并激活蛋白酶的转录。转录因子必须与增强子结合才能激活基因转录。但是,如果它们的结合过于紧密,会导致大量细胞死亡。他们检测了所有能想到的条件下转录因子与增强子的结合常数,它看起来完美无缺,但事实并非如此。詹姆斯第一百次检查他戴在手腕上的通信器,等待着鲁迪的来电。
十四个月以来,詹姆斯是在洛斯阿拉莫斯的艾博大楼里工作的唯一的生物学家。多年来,这栋大楼一直在吸纳机器人及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致力于开发用于外星探索和小行星开发的机器人。肯德拉·詹金斯,一个瘦小但结实的电脑天才,她负责机器人编程,在大楼里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前军事工程师保罗·麦克唐纳,负责机器人工程,他的办公室在大厅对面;加上詹姆斯——他们是洛斯阿拉莫斯为数不多知道“新黎明计划”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每个人都被要求身兼数职——詹金斯扮演了洛斯阿拉莫斯“新黎明计划”安全主管的角色,而麦克唐纳—— 这个喜欢别人叫他麦克的人—— 在设施维护方面承担了额外职责。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对于接受他们监管的人来说都是保密的。
与此同时,詹姆斯召集了他研究生时代出色的同学们,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他的实验室与麦克的团队密切配合,并与在德特里克堡的鲁迪的团队进行远程合作。詹姆斯的工作在于推进机器人系统的测试,该系统旨在为胎儿发育以及新生儿的成长提供支持,这本身就足以成为一项挑战。然而,对婴儿进行IC-NAN免疫基因改造又为他的工作增加了额外难度。
起初,项目的进展已经足够稳定。从2051年12月开始,詹姆斯已经培育了两个转基因胎儿:一个诞生于他的实验室的环境室[1]里,一个诞生于机器人的孵化器中。初代和二代胎儿为解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长期由国际社会各伦理委员会执行的针对胚胎材料实验使用的“十四天规则”[2],直到最近才被“五周规则”所取代。但根据韩国的研究,詹姆斯知道,一旦胎儿在人工环境中培育到十五周,其存活到生存期的概率至少为90%。为了准确预测其出生时的生存能力,詹姆斯需要在不少于十五周的时候牺牲胎儿。这或许不只是牺牲——这是谋杀。但他仍然这样做了。从任何方面的衡量来看,这一举动都被证实是有价值的—— 转基因胎儿在终止妊娠时都表现出正常的发育形态。
问题是在首次足月生产的第三代胎儿时出现的。从去年4月开始,十五个第三代胎儿使用和二代胎儿相同的孵化器,一直培育到妊娠中期。现阶段的目标是测试机器人的自主分娩。随后,孵化器及机器人在这一阶段会被转移到稳定的生命支持装置中,它们分布在阿尔伯克基以南的新墨西哥州沙漠中。这些支持系统需要承担的任务很少,只需要在妊娠的最后几周进行生命支持,即在指定的时间内,排出孵化器内的水,监测生命体征,以及进行最重要的行动——分娩。团队其他成员被告知,第三代胎儿选定在沙漠中出生是为了模拟外星恶劣的环境,只有詹姆斯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在可能来临的末日出现之际,即便没有现阶段的条件,机器人也可以顺利分娩。
通过操纵远程摄像机,团队即时监控着第三代个体的每个动作,并收集了大量数据。由于团队齐心协力,十五个第三代胎儿中有十二个在排水过程中存活了下来。这些新生儿——五个男孩和七个女孩,被军用飞机送往德特里克堡。
詹姆斯对新生儿的存活情况进行了说明。“非常感谢大家的辛勤工作,”他宣布,“我们模拟人类婴儿在外星出生的实验取得了成功。现在,地球上一些非常幸运的夫妇将有幸生下新宝宝。”
尽管詹姆斯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团队成员,但这番话并非谎言。如果运气好的话,第三代婴儿将率先成为能够抵挡IC-NAN感染的新一代孩子。照顾他们的夫妇—— 对外宣称是亲生父母—— 都经过仔细的筛选。他们经历多年的失败尝试后,放弃了生养自己的孩子。这些养父母同意在孩子出生后接受定期监测,但对“新黎明计划”并不知情。如果IC-NAN瘟疫真的蔓延开来,养父母因此死亡,他们的孩子将会被再次领养。鲁迪称领养这些孩子的人为“挑选出来的少数人”,并且这些人将被允许使用解毒剂。
如今,詹姆斯不必担心该计划的道德性,因为第三代婴儿一点儿也不成功。虽然他们出生时很健康,并且都被检测出对IC-NAN免疫,但迅速失去了生命力。两天之内,他们都死了,而且都是由于同一个原因——肺部畸形。他们的养父母仅仅被告知实验失败了。唯一令詹姆斯感到安慰的是,养父母们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孩子。
“还在盯着那幅图像吗?”
“什么……”詹姆斯转向门口,看见萨拉·霍蒂手里拿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抱歉,突然来找你。”萨拉说,“我工作到很晚,想问一下你是不是也想吃点儿什么?”
詹姆斯看了看手表,晚上9点。“吃什么……对不起,今晚没有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萨拉皱起眉头,“希望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糟糕?嗯……还不算糟糕到不能挽回……”
萨拉是上天带给詹姆斯的另一个惊喜。他来到这里后,发现萨拉在大厅对面工作,他想到了“命运”这个词。他们曾经有过交集。詹姆斯是伯克利的博士后,萨拉是机械工程的博士生。萨拉在詹姆斯教授的人类生理学研究课程上取得了她所需要的学分。詹姆斯记得她,眼睛明亮、朝气蓬勃、充满热情,对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满怀希望。詹姆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太年轻,没有经验,为她的美倾倒。
很久以前,他就应该有所行动。但是,当萨拉不再是他的学生时,当他可以自由地和她约会时,萨拉却已经接受了加州理工学院机器人科学系的博士后工作。詹姆斯记得他祝萨拉好运,看着她离开,看着她的毕业礼服在微风中摇曳。他们曾约定保持联系,但詹姆斯从未联系过她。他们都一样,因渐行渐远而于心有愧。
詹姆斯不禁思考起这充满讽刺的机缘巧合。如果他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他当时选择追求萨拉,而不是职业生涯,他的生活可能会大不相同。如果他是一个已婚男人,国防部压根儿就不会找他,那么他和萨拉便能互相分享现在只有萨拉拥有的那种无知的快乐。
詹姆斯看着萨拉的脸,萨拉也在打量着詹姆斯。事业稳定下来后,萨拉准备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在他们重逢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地表现出了这一点。但詹姆斯不能开始这段亲密关系,这或许会让他透露出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如果末日真的来临,他知道萨拉不会得到解药。只有像理查德那样的人才有权庇护爱人,才可以做出选择。詹姆斯没有。他不能冒险爱上萨拉,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那为什么要见她?为什么接受她的晚餐邀请,在她的小公寓里待到深夜才离开?为什么一起回忆往日时光,却假装自己毫不在意?昨晚萨拉碰到他的手臂时,他瑟缩了一下,差点儿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后来两人躺在沙发上,身体互相触碰着,嘴唇紧贴在一起,都一言不发……之后,他开始厌恶起自己的行为来。
“詹姆斯,昨晚……”
“对不起,萨拉,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你不需要道歉……”萨拉说着,低头研究起她右手纤细的手指。
詹姆斯闻到她头发飘出的一缕香味,是薰衣草的味道。
“无论你怎么了,都是我正好喜欢的样子。”
“我们应该从长计议……”
萨拉只是笑了笑,转过身。“来吧,至少让我告诉你我今天取得的成绩。”
詹姆斯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着,跟着萨拉走进大厅,穿过一扇双开门,进入巨大的机器人仓房。他们绕过挤作一团准备接受性能测试的十五个第四代生命支持装置。从外形上看,第四代和第三代相差无几,但各部分协调更加密切,旨在监管从胚胎到胎儿再到出生的整个发育周期。与第三代生命支持装置一样,它们静止的箱形底盘功能非常强大,能够承受强风和极端温度,这能让团队密切监视第四代婴儿的培育和诞生。但艾博团队的其他成员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新生儿的亲生父母是匿名的。这些精子和卵子的来源将永远不会为人知晓。据了解,目前只有那些得到许可的人才可能活下去照顾婴儿。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其他选择了。
詹姆斯握紧拳头。关于第四代婴儿,还有一些不为其他人所知的事情:这个项目一度被搁置,直到他和鲁迪修复基因缺陷,解决了第三代婴儿夭折的问题。
他们向远处仓房角落的工作桌走去,詹姆斯看着从阴影中慢慢浮现的一列完全不同的机器人——第五代机器人。在詹姆斯看来,第五代机器人标志着解毒剂失败,预示着末日。它们有足够的功能和自主性,可以代替人类父母。这无异于承认一个事实——没有人能够逃脱IC-NAN的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