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加里森回应,“那个时候,人们都做一样的工作,就不存在你说的那个问题。”
“是的,涂尔干最终曲折迂回,勉强认同了那些像你一样的实用主义者。”
涂尔干认为,人们一旦知道现代社会是如何运行的,就会意识到他们需要彼此。这便成为他们道德观的一部分,甚至也成为道德个人主义的基石。或许意识到大家紧密相连、难分彼此后,人们就会发现并认为,不干涉他人或不妨碍他人的个人主义是非常了不起的。不管怎么说,社会分工本身—专门化和专门化带来的合作—在之后成了维系社会的部分凝聚力。“在现代社会中,我们感受到与他人的纽带,正是因为我们知道彼此之间是如此不同!”
阿伦问,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例外情况。米拉已经不想直视他了。起初她想说没有,后来她回忆起一些先前读到的东西:“有的时候,这种社会纽带需要特别的激励。即使是在现代社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社会的一部分时,也需要得到特别的激励与鼓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这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像传统社会那样通过宗教仪式和其他形式的仪式来加强社会联系那样让人感到激动。”
按照涂尔干的说法,即使是在最简单的共同体中,社会联结也可能变得松散。因为即便是在同质性极强的社会里,人们有时也会去做自己的事情,这在有些情况下可能会招致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主义,从而打破人们与共同体之间的联系。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大家会在某个特殊的场合聚在一起,参加同一个仪式,通过这种方法来重新巩固他们共同的观点和信念。人们做着同样的事情时,便会再次相信他们同属一个群体。
这些特殊的场合会在每个人都感受情绪欢腾时发挥最大的效用。这也是为什么仪式包含大量的歌唱、念咒、舞蹈。涂尔干甚至断言,人们就算失去了信仰也会不断地参加宗教仪式,因为这会让他们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现代社会也有类似用于加强人们的归属感的仪式。重要的体育赛事、政治集会都可以达到这种效果,还有其他小规模的仪式。即使家庭环境不同以往—比如说在很普遍的离婚家庭里,人们仍然会试图通过家庭中的仪式,比如生日、特殊的庆祝活动来保持归属感。在她父亲接受审判之后,整个家庭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这可以被视为社会对个体的影响:在审判面前,人们显得无比渺小,他们必须按照社会期待来行事。米拉因此为父亲而骄傲:他作为一个反叛者,站在这些铺天盖地的不可抗力面前。这种行为既大胆又浪漫—只要他没做错任何事。想到这里,米拉意识到,她在重温第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洞见,很快,又想到了第二个洞见。
她认为涂尔干的教诲在于:你应该时刻注意,远离根深蒂固的偏见。她正在这样做,不是吗?今天,她从外部审视了自己和对父亲的忠心。社会学让她得以放飞想象力去想象,哪怕只有一瞬间,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其实不止有一种合理的看法。她的父亲也许太过于“个体崇拜”。或许他并非一个浪漫的反叛者,而只是功能失调的个人主义的一例,但只要不走极端,也就没有关系。事已至此,米拉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当然,另一方面,她对自己完成了加里森的挑战,并对其做出了充分的回答而感到心满意足。
1. 有一种理解人类行为的方式,假定人们总是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来行动。这种理解常常被用于经济学的行为模型中。然而,这种方法的问题在于将人类动机的范围缩小到了一个。
2. 涂尔干的道德个人主义描述了我们从共同的社会规范(social norm)中学到的道德责任感。社会似乎是一个有权力的实体—人们也因此赋予了社会支配他们的权力。这件事可好可坏。它解释了为什么当人们对某些事司空见惯时,最普通的人也可能做出极善或极恶的事。
3. 涂尔干借此解释了劳动分工。不同社会都将特定的任务分配给特定的人,并总是在通常情况下声称他们是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这往往出于他们的教育层次、性别、出身、民族、信仰等。社会学家想要研究的是这个过程及其正当性。
4. 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人们的许多日常活动都依赖于他们永远不会了解或遇见的人。这也使得人们可以从事非常专门化的活动。劳动分工需要以合作为基础,因为人们不可能亲力亲为所有事情,而合作就意味着信任。所以一个人如若能成为某个领域的科学家,也是得益于其他实验室技术人员、软件工程师、清洁工、农民等的存在。这便成就了现代社会从邮件系统到太空计划的诸多飞跃。


第三章
在画中
次月,伊妮德姨妈来到米拉所在的城市旅游,约米拉一起看展。这个展览将展出大量从未公开过的重要艺术品。伊妮德热爱有主题人物的艺术品。米拉从小就总是被伊妮德姨妈带去美术馆,听姨妈讲解画中人物的故事。“你看到这个小女孩了吗?就这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在听她妈妈和朋友们说话呢,但是其他人看不见她。你看她的样子是不是有点顽皮、淘气?”
这些故事让米拉心驰神往,尤其是她的姨妈总是想方设法地在画作中找到一些能够让小女孩产生共鸣的东西。所以此刻,她们又在逛展,米拉希望姨妈能再给她讲一些关于这些艺术品的故事。对于一个已经成年的女性来说,再去听一些艺术品背后的幻想故事是很幼稚的,但这些从未公布于众的艺术品,与伊妮德这样年纪和旨趣的女人心中的故事无形相通。她们正在参观的藏品是由一个贵族家庭在几百年间逐渐积攒起来的,记录了这个王朝所有的重要事件,从英雄主义和军事征服的辉煌时刻,到宫廷阴谋和遭到背叛的失落低谷。
伊妮德已经为她外甥女娓娓道来了六件展品背后的故事,后来她们又一齐发现了一件展品,讲述了一位年轻公主被她善妒的丈夫谋杀的悲剧。这个故事米拉也略有耳闻。伊妮德让米拉想想,这个丈夫嫉妒得毫无依据,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伊妮德看着其中一幅画轻轻叹息道:“这是一个令人痛心而悲伤的故事。你看,这幅画里描述了故事的结局。他走进卧室,手里还提着杀害公主的那把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便将剑对准了自己。”
伊妮德显然沉浸在这种难忍的悲伤和年轻丈夫弑妻的毁灭式激情中。米拉打心底里觉得,这桩事故会让任何一个人都觉得可惜—因为缺少自我控制的能力和判断力,一对年轻而尊贵的生命戛然而止—但是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她很难感同身受般地对这幅画做出反应,也一下子清晰地认识到她与伊妮德姨妈是多么不合拍,现在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听姨妈讲故事的小女孩了。
在那周早一些的时候,米拉参加了一个情感社会学的讲座,讲座主要涉及涂尔干研究的一些主题,即情绪与感受对于社会团结的重要性,以及社会学所肩负的提醒其他社会科学关注这一社会事实的责任。主讲人说道,涂尔干曾以一种相当通俗的方式书写过关于父母之爱或所谓“孝道”的内容,但他并没有对激励人们产生交互关系的社会学做出太多的贡献。当研究涉及我们对人类行为的理解时,分析敌对或憎恨一类的情绪是很重要的(有些社会学家总是忘记这一点),但显然,这门学科在这一点上还在与心理学进行一场划分研究领域的“地盘战”。
米拉从这场讲座中得到的东西大致就是这些了。主讲人介绍,社会学可以增加我们对情感的理解,她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课上很快就要对所讲内容进行小测试,所以她决定先自己翻书找答案。她后来在学校的书店里买了一本打折出售的书,没过多久就对这本书深恶痛绝。两个自命不凡的先生合著了这本书,其中一个叫福森,另一个叫斯坦因,她(和她的学长学姐以及后来的学弟学妹们都)将这本书戏称为“弗兰肯斯坦”。
尽管对这本“弗兰肯斯坦”爱不起来,她还是忍不住津津有味地读起了情感社会学的内容。作者明明可以将这本书写得更加朴实,却喜欢咬文嚼字、“不说人话”。如果克服了这一点,那么这本书里的内容其实有点像她喜欢在杂志上看的那些东西。或者,就算真的没那么像,主题还是近似的。
米拉理解了这部分内容,决定将情感的社会起源理论付诸实践,看看别人是否也认同这个理论的重要性。她不确定是否所有的社会学家都会同意这么做,但这对于米拉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她觉得这个理论足够有意思,并且完全消化了这套理论,就足够了。接下来,米拉想找一个认识的人来测试一下,看看他觉得这个理论怎么样。这回又轮到伊妮德姨妈做裁判了,至少她或多或少是个人类情感方面的专家。
她们接着逛展,几乎可以猜到,伊妮德姨妈正试图让米拉明白,人活在情绪的支配下是光荣且正常的。她问米拉,有没有对人不耐烦,或者对人发脾气,但后来又后悔了的经历?米拉承认了这一点,当然,正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不能每时每刻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记得我妈妈总是对我说‘控制住你自己,别哭啦,打起精神来,别愁眉苦脸的了’,亲爱的姨妈们也总是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对我说‘来,给姨妈笑一个’。你想要发泄,却被要求控制,这一点真的很让人火大。但随着逐渐长大,我们会学会自我控制,而不是像那个善妒的王子一样!”
“好吧,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王子一样。我不认为大多数人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算如此,他们勉强能够控制住的是情绪的出现而不是情绪本身。”
米拉默默地想,是的,但这说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不认为情感很重要。可能她现在已经拒绝与姨妈共情,尽管她努力说服自己在进行理解情感社会学的任务时,与人发生共情才更加合乎逻辑。当米拉试着回忆教科书上相关的内容时,她们俩发现身边有一堆微缩景观,景观中央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家庭团体。这件艺术品虽小,但完整地展现了它所描绘的这个统治家庭的权力与富庶。但如果你仔细去看,伊妮德告诉米拉,你就会发现他们十分僵硬,每个人都离其他人远远的。他们要么坐着,要么站着,唯一触碰的东西就是他们权力和财富的象征。米拉大概可以理解姨妈的意思。
“连孩子们也都坐得远远的,他们触摸的唯一活物就是宠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这一家人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所有的情感似乎都被拴在家庭与物品的关系,还有它们的社会地位上。”
“他们在有意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是吗?可怜的孩子们,要活在这种可怕的诅咒之下,从来不被允许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真情实感,甚至可能不能感受到普通人类的情感。他们永远都做不了自己,永远。”
如果没有看过“弗兰肯斯坦”,米拉此刻或许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现在,她开始回味书中的内容。米拉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将以下想法整合在一起,她说,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有两个值得关注的点:释放情感和做自己。释放情感,意味着它们已经在内部形成了,根据你的选择,你可以释放它们,也可以隐藏它们。但这一定是对的吗?“释放”这个行为也是情感本身的一部分吗?
她们接着经过展藏中的小型艺术品,米拉继续解释,“做自己”就意味着有一个现成的自我等待着被展示出来,但这个自我并不是预先包装好的那一个。她话锋一转,谈到那个自认为十分了解的话题:在童年时期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米拉说,在一个人的孩提时代,被着重要求控制住情绪的部分原因是,情绪或者说情感总是被视为理性的障碍,是混乱、野蛮、女性化、动物性的因素。因此“做自己”和释放情绪两者可能时有冲突。
一个理性的成年人不需要将自己的情绪状态汇入世界的洪流中。人们需要一定的自我审查和自我过滤。这种过滤只是为了让人们塑造出最好的形象。比如说,某些人因镇定自若、保持冷静而广受赞扬,不过这种赞美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冷静也可以被人认为是惹人讨厌、缺乏人情味的表现。部分的过滤确实是必要的,因为有时情绪会招致麻烦。
伊妮德明白,米拉说的这些与她们一直讨论的统治家族的情况非常吻合。在研究其他微观作品的过程中,伊妮德发现了更多似乎符合米拉想法的例子。伊妮德说,这说明统治家族应该比其附庸处在更高的地位上。他们必须营造出一种淡漠、中立甚至超凡脱俗的形象。贵族的行为指南根植于正义之中。其臣民不能认为统治者做出惩罚是因为他们心怀愤懑或是憎恶之情,而应该是罪人罪有应得。因此,臣民也必须假定王室权贵在家庭内部也恪守着同样的淡漠礼节。
说到这儿,两个女人无声中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同时想起了一个彼此都很熟悉的一个家庭。伊妮德大胆地说,据她的观察,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擅长藏匿自己的情感。米拉很清楚姨妈的言下之意,但她不想和伊妮德谈论自己的母亲,至少现在不想。为了改变话题方向,她问姨妈,她是否认可男人有压抑情绪并最终爆发的倾向。伊妮德不得不同意这一点,随后米拉补充道,尽管女性有轻易表达情感的倾向,但我们永远不能确定这些情感是完全真实的。
对于这一点,伊妮德回应得有些语无伦次,米拉同时努力回忆着“弗兰肯斯坦”中关于情感的下一章。书中提到,有一种很主流的哲学传统认为情感扭曲了人们正确看待世界的方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是其中一例:对于他来说,情感就像是脑中的浓雾,遮蔽人们对于过去的认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被视为一种阻碍、一种原始性的遗留,人们需要压抑和控制这种倾向,以表现出更加文明开化的样子。
“弗兰肯斯坦”中也提到奥地利的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所理解的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关系要更加动态。在他看来,文明存在于与本能感觉的对立之中,事实上,文明是通过人类历史上压抑某些基本的本能而发展起来的。文明就建立在人们对情感尤其是性欲的压抑之上。弗洛伊德与早期思想家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认为人的理性与情感密不可分。意识无法从潜意识中游离出来,而潜意识正是情绪黏质的储存所。我们的所作所为,看似是意识的产物,但实则可能是我们潜意识里的黑暗涡轮翻滚搅打的结果。
米拉认为,这些权贵阶层要求自己比其臣民表现得更加文明。在她能回想起来的内容中,也有很多谈论情感的性别差异。在过去,人们认为女人受感情控制,也就是说,她们有意识的、理性的那一部分思想受到非意识的、非理性的身体影响,荷尔蒙在她们的身体里狂欢。而由于情绪同理性与进步背道而驰,女性也总被认为是不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