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滨表示,他已经非常了解马儿和吕媛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们所能想象的,他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为了使自己的话更为真实可信,他开始举例说明。
郭滨举例的时候,正坐在椅子里,他站起来走到门前,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三个朋友,他说了。
他说就是在前天,当他走到马儿家的门前,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哭泣的声音,哭声很低,很细,每一声都拉得很长,让他感到里面有着催人泪下的悲伤。于是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他在马儿的门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哭声低下去,低到听不到。这期间,他在心里反复想着吕媛为什么要哭?是什么事使她如此悲伤?是不是马儿伤害了她?可是他没有听到马儿对她的斥骂,就是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后来,也就是哭声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郭滨心想吕媛应该擦干眼泪了,他就再次举起手敲响了他们的屋门。来开门的是马儿,让郭滨吃惊的是,马儿的眼中泪光闪闪,而吕媛则手握遥控器,很舒服地靠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他才知道刚才哭泣的不是吕媛,而是马儿。
你们明白了吗?郭滨微笑着问他的朋友,然后他走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很舒服地坐了下去。
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的下午,马儿来到了郭滨家中。他的妻子吕媛在这一天去了上海,一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于是独自一人的马儿就想到了郭滨,因为郭滨有着丰富的录像带收藏,马儿准备借几盒录像带回家,从而装饰一下独自一人时的生活。
马儿来到的时候,郭滨正在午睡,他穿着三角短裤走到门前,给马儿开了门。他看到马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嘴巴缓慢地张开来,打出一个缓慢的哈欠,然后眼泪汪汪地问马儿:“吕媛走了?”
马儿有些奇怪,心想他怎么会知道吕媛出差了,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吕媛走了?”
郭滨伸手擦着眼泪回答:“你告诉我的。”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马儿想不起来了。
“那就是吕媛告诉我的。”郭滨说。
郭滨说着走进了卫生间,他没有关上门就撒尿了。马儿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看着卫生间里的郭滨“啊啊啊啊”地打着哈欠,随后一只手又擦起了眼泪,另一只手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绳子,在“哗哗”响起的流水声里,郭滨走出了卫生间,他走到马儿的沙发前,犹豫了一下后,又转身躺在床上,然后侧身看着马儿。
马儿看到阳台旁的墙角架着一台手掌摄像机,他问郭滨:“这是谁的摄像机?”
郭滨说:“我的,一个月前买的。”
马儿点点头,过了会儿他说:“我想借几盒录像带。”
郭滨问他:“你是要暴力的,还是要言情的?”
马儿想了想后说:“都要。”
“你自己去拿吧。”郭滨说。
接着郭滨又告诉马儿:暴力片在书柜的第三格和第四格,言情片在第五格里面,还有第六格的右侧。郭滨在和马儿说话的过程里,始终用手挖着自己的眼屎,同时还打着哈欠。
马儿走到书柜前,将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在第三格和第五格里都取出一盒录像带。他将两盒录像带拿在手里,转过身去时,看到郭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迟疑了一下后,轻声说道:“我拿了两盒。”
郭滨的眼睛睁了开来,他撑起了身体,然后歪着头坐在床上。马儿对他说:“你睡吧,我走了。”
这时候郭滨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的笑容越来越古怪,然后他问马儿:“你想不想看色情片?”
马儿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郭滨一下子就跳下了床,跪在地上从床下拖出了一只箱子,打开箱子后,马儿看到了半箱的录像带。郭滨得意地告诉他:“全是色情片。”
接着郭滨问马儿:“你要港台的,还是外国的?”
“我不知道。”马儿回答。
郭滨站了起来,看到马儿不知所措,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自己拿一盒吧,随便拿一盒。”
马儿随便地拿了一盒。这天晚上,马儿一个人躺在床上,先是看了那部让他眼泪汪汪的言情片,接着看了那部让他毛骨悚然的暴力片。最后,他决定看色情片了。
他将录像带插进了已经发烫的录像机,趁着倒带的间隙,他上了卫生间。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录像带已经倒完,开始自动放映了,他看到电视上一片雪花,雪花闪了几分钟后,画面出现了,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她的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两条腿曲起后架在一起。一个男人的一条胳膊在画面的左侧甩动了起来,接着出现了和胳膊连起来的肩膀,然后是整个背部,马儿看到了一个男人向着床走去,走到了床边,那个男人向前伸出了手,两条腿一前一后地向上一弯,他使用自己的膝盖爬到了床上,随后他将那个女人架在一起的腿分开,他的身体叠了上去。
马儿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嗯”,接着看到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上移动起来。马儿注意到了男人抖动的屁股,像是被冻坏了似的在抖动。马儿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这时候女人的“嗯嗯”声接二连三地来到了。接下去画面没有变化,床上叠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在抖动里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摇晃。就这样,单调的画面持续了一会儿,马儿听到了他们的叫声。随后,重叠的两具身体都静止了,仿佛一下子死了似的。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翻身,他下来了,于是马儿听到了那个女人撒娇地“嗯”了很长的一声。翻身下来的男人跪在床上,背对着镜头,低头在做着什么。
马儿意识到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可是……马儿在心里想:“为什么没有音乐?”
他觉得很奇怪,心想:“难道色情片都没有音乐?”
这时那个男人又躺了下去,和那个女人并肩躺着,两个人跷起脚,共同将一条毯子扯过去,把两具光着的身体盖住了。
马儿听到男人问:“怎么样?”
女人说:“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突然提到了马儿的名字,让马儿吃了一惊。马儿听到他说:“我比马儿强吧?”
女人说:“强多了。”
马儿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个男人又一次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个男人说:“马儿是怎么干的?”
“讨厌。”女人打了男人一下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男人说:“我还想听一遍。”
女人这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后她说:“他一动不动。”
“怎么一动不动?”男人问。
“真讨厌。”女人笑着说。
男人继续问:“怎么一动不动?”
“他进来后就一动不动了……你真是讨厌。”女人又挥手打了男人一下。
“他的身体在什么地方?”男人问。
“他的身体压着我,他一动不动地压着我,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行了吧?”女人说。
“他这么一动不动地把你压多长时间?”男人问。
“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有几次他压着我睡着了。”女人说。
“他睡着了你怎么办?”男人问。
女人说:“我使劲翻一个身把他推下去……行了吧?”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那个男人突然坐了起来,脸对着镜头下了床,男人说:“我们看看自己的录像。”
马儿在走过来的男人那里,认出了郭滨的脸。在郭滨的后面,那个女人坐起来后,马儿看到了吕媛的笑容。
一个星期以后,吕媛回到了家中,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阳台前的桌旁坐着马儿,马儿正在进餐。吕媛自然就看到了两条平行线,她还看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把马儿的脸蒸得通红,她将自己的手提包扔进了沙发,然后对马儿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进餐。吕媛走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泼上水以后,她开始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会儿,她从架子上拿下洗面奶,仔细地洗起了自己的脸。当她洗完脸走回到客厅时,马儿仍然在一丝不苟地进着餐,她环顾四周后没有看到自己的皮箱,就问马儿:“我的皮箱呢?”
马儿继续进餐,这一回头都没有抬一下。吕媛继续说:“我的皮箱呢?”
马儿还是没有回答,吕媛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她冲着马儿喊叫道:“你给我下楼去!”
马儿抬起了头,从桌上的餐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很斯文地擦了擦嘴,然后问吕媛:“你为什么要说我一动不动?”
怒气冲冲的吕媛没有准备去听这样一句话,所以她没有反应过来,她仍然强硬地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继续问她:“你为什么说我一动不动?”
吕媛开始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她不再喊叫,而是眼睛发直地看着马儿。她看到马儿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很斯文地擦起了额上的汗,马儿说:“其实我还是动了……”
马儿停顿了一下后又说:“到了关键的时候,我还是动的。”
说完后,马儿低下了头,去进行他最后两口面条的进餐。吕媛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她在卧室的床上坐了一段时间后,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自己将皮箱提了上来。
后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朋友马儿没有把那三盒录像带还给郭滨,郭滨也没有向马儿提起。在后来的日子里,有时候郭滨依然穿上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完城里那条最长的街道,来到马儿的屋门前,弯起长长的手指敲响马儿的屋门。
一九九六年九月五日


第5章 我为什么要结婚
我决定去看望两个朋友的时候,正和母亲一起整理新家的厨房,我的父亲在他的书房里一声一声地叫我,要我去帮他整理那一大堆发黄的书籍。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厨房需要我,书房也需要我,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我,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说:
“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
我的母亲说:“你把这一箱不用的餐具放上去。”
我的父亲在书房里说:“你来帮我移动一下书柜。”
我嘴里说着:“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先替母亲把不用的餐具放了上去,又帮着父亲移动书柜。移完书柜,我就属于父亲了。他拉住我,要我把他整理好的书籍一排一排地放到书架上。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叫我了,要我把刚才放上去的那一箱不用的餐具再搬下来,她发现有一把每天都要用的勺子找不着了,她说会不会放在那一箱不用的餐具里面,而这时候父亲又把一摞书籍递给了我,我说:
“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
然后我发现他们谁也没有把我这句话听进去,我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听进去了。这时候我打算离开了,我心想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我们从原先那个家搬到这个新的家里来,都有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在这里整理、整理的,满屋子都是油漆味和灰尘在扬起来。我才二十四岁,可我这一个星期过得像个忙忙碌碌的中年人一样,我不能和自己的青春分开得太久,于是我就站到厨房和书房的中间,我对我的父母说:
“我不能帮你们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这句话他们听进去了,我的父亲站到了书房门口,他问:
“什么事?”
我说:“当然是很重要的事。”
我一下子还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我只能这么含糊其词地说。我父亲向前走了一步,跨出了他的书房,他继续问:
“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挥了挥手,继续含糊其词地说:“反正很重要。”
这时我母亲说:“你是想溜掉吧?”
然后我母亲对我父亲说:“他是想溜掉。他从小就会来这一手,他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一去就是一两个小时,为什么?就是为了逃避洗碗。”
我说:“这和上厕所没有关系。”
我父亲笑着说:“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你去找谁?”
我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在我母亲这时候糊涂了,她忘了刚才自己的话,她脱口说道:
“他会去找谁?除了沈天祥、王飞、陈力庆、林孟这几个人,还会有谁?”
我就顺水推舟地说:“我还真是要去找林孟。”
“找他干什么?”我父亲没有糊涂,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就随口说起来:“林孟结婚了,他的妻子叫萍萍……”
“他们三年前就结婚了。”我父亲说。
“是的,”我说,“问题是三年来他们一直很好,可是现在出事了……”
“什么事?”我父亲问。
“什么事?”我想了想说,“还不是夫妻之间的那些事……”
“夫妻之间的什么事?”我父亲仍然没有放过我,这时我母亲出来说话了,她说:
“还不是吵架的事。”
“就是吵架了。”我立刻说。
“他们夫妻之间吵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父亲说着抓住了我的袖管,要把我往书房里拉,我拒绝进父亲的书房,我说:
“他们打起来了……”
我父亲松开了手,和我的母亲一起看着我,这时候我突然才华横溢了,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先是林孟打了萍萍一记耳光,萍萍扑过去在林孟的胳膊上咬了一大口,把林孟的衣服都咬破了,衣服里面的肉肯定也倒霉了,萍萍的那两颗虎牙比刺刀还锋利,她那一口咬上去,足足咬了三分钟,把林孟疼得杀猪似的叫了三分钟,三分钟以后林孟对着萍萍一拳再加上一脚,拳头打在萍萍的脸上,脚踢在萍萍的腿上,萍萍疼得扑在沙发上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接下去萍萍完全是个泼妇了,她抓住什么就往林孟扔去,萍萍那样子像是疯了,这时林孟反而有些害怕了,萍萍将一把椅子砸在林孟腰上时,其实不怎么疼,林孟装出一副疼得昏过去的样子,手捂着腰倒在沙发上,他以为这样一来萍萍就会心疼他了,就会住手了,就会过来抱住他哭,谁知道萍萍趁着林孟闭上眼睛的时候,拿着一个烟灰缸就往他头上砸了下去,这次林孟真的昏了过去……”
最后我对目瞪口呆的父母说:“作为林孟的朋友,我这时候应该去看看他吧?”
然后我走在了街上,就这样我要去看望我的这两个朋友,我在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其中的一个,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比我大上四岁。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我送给他们一条毛毯,在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他们就是盖着我送的毛毯睡觉,所以他们在睡觉之前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我来,他们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