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什么?”
他看着眼皮底下的橘子说:“给我一个橘子。”
“一个橘子?”林德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多少钱?”
林德顺想了想后说:“给两毛钱吧。”
他的一只手递进来了两毛钱,林德顺看到他袖管里掉出了几个毛衣的线头来。
当这位父亲买了一个橘子转回身去时,看到那边母子两人正手拉着手,在人行道上玩着游戏,儿子要去踩母亲的脚,母亲则一次次地躲开儿子的脚,母亲说:
“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儿子说:“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这位父亲就拿着橘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玩着游戏,直到儿子终于踩到了母亲的脚,儿子发出胜利的喊叫:
“我踩着啦!”
父亲才说:“快吃橘子。”
林德顺看清了男孩的脸,当男孩仰起脸来从父亲手中接过橘子的时候,林德顺看到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脸却是苍白得有些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是苍白的。
然后,他们又像刚才在街道对面时一样安静了,男孩剥去了橘子皮,吃着橘子在父母中间走去了。
林德顺知道他们是送孩子来住院的,今天医院没有空出来的床位,所以他们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顺又看到了他们,还像昨天一样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不同的是这次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向医院里面张望,母亲和儿子手拉着手,正高高兴兴地玩着那个蹦蹦跳跳的游戏。隔着街道,林德顺听到母子两人的喊叫:
“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母亲和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仿佛不是在医院的门口,而是在公园的草坪上。男孩的声音清脆欲滴,在医院门口人群的杂声里,在街道上车辆的喧嚣里脱颖而出: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接着,昨天那个胖护士走了出来,于是这蹦蹦跳跳的游戏结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随着那个护士走进了医院。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顺看到这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得很慢,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妻子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他们很慢很安静地走过了街道,来到林德顺的小店前,然后站住脚,丈夫松开搂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将满是胡子楂的脸框在窗口,向里面看着。林德顺问他:
“买一个橘子?”
他说:“给我一个面包。”
林德顺给了他一个面包,接过他手中的钱以后,林德顺问了他一句:
“孩子好吗?”
这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去了,听到林德顺的话后,他一下子转回脸来,看着林德顺:
“孩子?”
他把林德顺看了一会儿后,轻声说:
“孩子死了。”
然后他走到妻子面前,将面包给她:
“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着头,像是看着自己的脚,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摇摇头说:
“我不想吃。”
“你还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继续这样说。
“我不吃。”她还是摇头,她说,“你吃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笨拙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他向妻子伸过去了手,他的妻子顺从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很慢很安静地向西走去。
林德顺看不到他们了,小店里的食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继续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来了,他抬了抬头,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他就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倒霉的。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抱着一件大衣,上楼去关窗户,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腿一软,接着就是永久地瘫痪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第3章 空中爆炸
八月的一个晚上,屋子里热浪滚滚,我和妻子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前席地而坐,我手握遥控器,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换过来。我汗流浃背,心情烦躁。我的妻子倒是心安理得,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光滑的额头上我找不到一颗汗珠,她就像是一句俗话说的那样,心静自然凉。可是我不满现实,我结婚以后就开始不满现实了,我嘴里骂骂咧咧,手指敲打着遥控器,将电视屏幕变成一道道的闪电,让自己年轻的眼睛去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我咒骂夏天的炎热,我咒骂电视里的节目,我咒骂嘎嘎作响的破电扇,我咒骂刚刚吃过的晚餐,我咒骂晾在阳台上的短裤……我的妻子还是心安理得,只要我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我和她坐在一起,我说什么样的脏话,做什么样的坏事,她都能心安理得。要是我走出这间屋子,我离开了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会感到不安,她会不高兴,她会喊叫和指责我,然后就是伤心和流泪了。这就是婚姻,我要和她寸步不离,这是作为丈夫的职责,直到白头到老,哀乐响起。
我的朋友唐早晨敲响了我的屋门,他用手指,用拳头,用脚,可能还用上了膝盖,总之我的屋门响成了一片。这时候我像是听到了嘹亮军号和公鸡报晓一样,我从地上腾地站起,将门打开,看到了有一年多没见的唐早晨。我叫了起来:
“唐早晨,他妈的是你。”
唐早晨穿着肥大的裤子和铁红的西服,他油头粉面,笑容古怪,他的脚抬了抬,可是没有跨进来。我说:
“你快进来。”
唐早晨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东张西望,就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在寻找我妻子,他一年多时间没来也是因为我妻子。用我妻子的话说:唐早晨是一个混蛋。
其实唐早晨不是混蛋,他为人厚道,对朋友热情友好,他只是女人太多,所以我的妻子就说他是一个混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带着女人来到我家,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就使我的妻子开始忐忑不安,她深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我和他这么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准确地说是她觉得自己太危险了。她忘记了我是一个正派和本分的人,她开始经常地警告我,而且她的警告里充满了恫吓,她告诉我:如果我像唐早晨那样,那么我的今后就会灾难深重。她生动地描绘了灾难来到后的所有细节,只要她想得起来,要命的是她在这方面总是想象丰富,于是我就越来越胆小。
可是唐早晨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妻子的警惕,虽然我暗示过多次,他仍然毫无反应,这时候他又是一个迟钝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我家的沙发里,声音响亮地说:
“我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都结婚了,先是你,然后是陈力达、方宏、李树海。你们四个人一模一样,遇上第一个女人就结婚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多谈几次恋爱?为什么不像我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为什么要找个女人来把自己管住,管得气都喘不过来。我现在只要想起你们,就会忍不住嘿嘿地笑,你们现在连说话都要察言观色,尤其是你,你说上两句就要去看看你的妻子,你累不累?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好在你还没有老,你还有机会遇上别的女人,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就是唐早晨,话一多就会忘乎所以。他忘了我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他的嗓门那么大,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妻子听进了耳朵。于是我妻子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她用手里的油锅去推唐早晨,油锅里的油还在噼噼啪啪地跳着响着,她说:
“你出去,你出去……”
唐早晨吓得脸都歪了,他的头拼命地往后仰,两只手摸索着从沙发上移了出去,然后都来不及看我一眼,就从我家里逃之夭夭了。我没有见过如此害怕的神色,我知道他害怕的不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手上的油锅,里面噼噼啪啪的响声让他闻之丧胆,而且有一年多时间没再跨进我的屋门。
一年多以后,在这个八月的炎热之夜,他突然出现了,走进了我的家,看到了我的妻子。这时候我妻子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看到唐早晨时友好地笑了,她说:
“是你,你很久没来我们家了。”
唐早晨嘿嘿地笑,显然他想起了当初的油锅,他有些拘束地站在那里,我妻子指着地上草席说:
“你请坐。”
他看看我们铺在地上的草席,仍然站在那里。我将嘎嘎作响的电扇抬起来对着他吹,我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了饮料递给他。他擦着汗水喝着饮料,还是没有坐下,我就说:
“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时他脸上出现了讨好我们的笑容,然后他说:
“我不敢回家了,我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我吃了一惊。
他看看我的妻子,对我说:
“我最近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丈夫,现在她的丈夫就守在我家楼下……”
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吃足了醋的丈夫此刻浑身都是力气,他要让我们的朋友唐早晨头破血流。我的妻子拿起了遥控器,她更换了两个电视频道后,就认真地看了起来。她可以置之度外,我却不能这样,毕竟唐早晨是我的朋友,我就说:
“怎么办?”
唐早晨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陪我回去?”
我只好去看我的妻子,她坐在草席上看着电视,我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只好问她:
“我能不能陪他回家?”
我的妻子看着电视说:“我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我对唐早晨说,“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陪你回家了。”
唐早晨听到我这么说,摇起了头,他说:
“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经过了陈力达的家,经过了方宏的家,就是到李树海的家,也比到你这里来方便。我为什么先到你这里来,你也知道,虽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先来找你了,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什么不知道,干脆你就说不愿意……”
我对唐早晨说:“我没有说不愿意,我只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唐早晨问我。
“不知道就是……”我看了看妻子,继续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妻子不愿意。她不愿意,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可以跟着你走,但是我这么一走以后就没法回家了,她会把我锁在门外,不让我回家。我可以在你家里住上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可是我总得回家,我一回家就没好日子过了。你明白吗?不是我不愿意,是她不愿意……”
“我没有说不愿意。”这时我妻子说话了,她转过身来对唐早晨说,“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现在动不动就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其实他在家里很霸道,什么事都要他做主,稍有不顺心的事他就要发脾气,这个月他都砸坏三个杯子了……”
我打断她的话:“我确实怕你,唐早晨可以证明。”
唐早晨连连点头:“是的,他确实怕你,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我妻子看着我和唐早晨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笑着问唐早晨:
“有几个人守在你家楼下?”
“就一个。”唐早晨说。
“他身上有刀子吗?”我妻子继续问。
“没有。”唐早晨回答。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会把刀子藏在衣服里面。”
“不可能。”唐早晨说,“他就穿着一件汗衫,下面是短裤,没法藏刀子。”
我妻子放心了,她对我说:“你早点回来。”
我马上点起头,我说:“我快去快回。”
唐早晨显然是喜出望外了,他不是转身就走,而是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对我妻子说: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要不我就不会先来你们家了。我想来想去,我这几个朋友的妻子里面,你最通情达理。方宏的妻子阴阳怪气的,陈力达的妻子是个泼妇,李树海的妻子总喜欢教训别人,就是你最通情达理,你最好……”
说着唐早晨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小子运气真是好。”
我心想唐早晨要是再这么废话连篇,我妻子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了,我就踢了他一脚。我把他踢疼了,他“嗷”地叫出了半声,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对我妻子说:
“我们走了。”
我们刚走到门外,我妻子就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改变主意了,结果她悄悄地对我说:
“你别走在前面,你跟在他们后面。”
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我家以后,我和唐早晨先去了李树海的家,就像唐早晨说的那样,李树海的妻子把唐早晨教训了一通。那时候她刚洗了澡,她坐在电扇前梳着头,梳下来的水珠像是唾沫似的被电扇吹到了唐早晨的脸上,让唐早晨不时地伸手去擦一把脸。李树海的妻子说:
“我早就说过了,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家打断腿的。李树海,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了?”
我们的朋友李树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听到妻子用这种口气说他的朋友,让他很难堪,但他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往下说道:
“唐早晨你这个人不算坏,其实你就是一个色鬼,你要是和没结婚的姑娘交往也还说得过去,你去勾引人家的妻子,那你就太缺德了,本来人家的生活很美满,被你这么一插进去,人家的幸福马上就变成了痛苦,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被你拆散了,要是有孩子的话,孩子就更可怜了。你想一想,你要是勾引了我,李树海会有多痛苦,李树海你说对不对?”
她的现身说法让李树海坐立不安,可是她全然不觉,她继续说:
“你经常这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别人会把你打死的,像你这样的人,就是被人打死了,也没人会来同情你。你记住我的话,你要是再不改掉你好色的毛病,你会倒霉的。现在已经有人守在你家楼下了,是不是?”
唐早晨点着头说:“是,是,你说得很对,我最近手气不好,搞了几个女人,都他妈的有男人来找麻烦。”
然后我和唐早晨,还有李树海来到了方宏的家,我们三个人坐在方宏家的客厅里,吃着方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看着方宏光着膀子走进了卧室,然后听到里面一男一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我们知道方宏是在告诉他的妻子发生了什么,接下去就是说服他的妻子,让他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之夜暂时离家,去助唐早晨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