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睡在了沙发上,沈宁只是这一点说对了。他睡到沙发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那样,站在那里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他选择了沙发。
他选择了沙发,也就是选择了沉默不语,也就是选择了与她分居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生活与她的生活分离开来,他不再和她谈有关青青的话题,当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这个家中谨慎小心,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去打开电视,他把自己活动的空间控制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开始读书了,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开始手不释卷了。
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眼睛看着她,一方面他是在察言观色,另一方面他也表白了自己,他并没有沉浸在阅读带来的乐趣里,他仍然在现实里忐忑不安着。
他的沉默使她愤怒,他让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是不是想因此而蒙混过关?问题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让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开始挑衅他,她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地上,她就向阳台走去,走到他的脚前时,对准他的脚使劲一踢,仿佛他的脚挡住了她的路。她走到阳台上,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疼痛都不能使他发出声音。她站了一会儿,只好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卧室,这一次她看到他的两只脚缩在沙发上了。
她继续挑衅,在傍晚来到的时候,她走到沙发前,将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书全部扔到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时,他就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的地上继续看他的书,他这样做是为了向她表明他的谦虚,他认为自己不配与她坐在一起,不配与她一起看着电视。他一直坐在阳台坚硬的地上,中间有几次站起来活动一会儿,活动完了以后,坐下来继续读书。直到她起身离开,她回到卧室躺下后,他才回到沙发上,将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了。
他的沉默无边无际,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衅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到后来,她让出了自己的床,她在沙发上躺下来看电视,她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虽然这里面包含了她的阴谋,然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占据了他睡觉的地方,同时让出了自己的床,她让那张松软的床引诱他,让他粗心大意地睡上去,然后她就获得了与他斗争的机会。可是天亮以后,当她在沙发上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头枕着餐桌而睡。
他在家中夹着尾巴做人,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在惩罚自己了,问题是这样的惩罚连累了她,她有泪不能流,有话不能喊,她怒火满腔,可是只能在胸中燃烧。她已经不指望他会哀求,他会下跪,她的朋友沈宁所说的一切,她都不指望出现了。她现在渴望的是大吵大闹,哪怕是挥拳斗殴,也比这样要好。
可是他拒绝给她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他拒绝了她所选择的惩罚,他自己判决了自己,而且一丝不苟地服从这样的判决,到头来让她觉得他习惯了这种糟糕的生活,他似乎变得心安理得了,每天早晨,他总是在她前面走出家门,傍晚时又在她后面回到家中,这也无可指责,他工作的单位比她的远得多,以前也是这样,他总是早出晚归。他在单位吃了午饭,晚饭在什么地方吃的,她就不知道了,她是不再给他准备晚饭了。他回来时没有走进厨房,甚至都没向厨房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已经吃饱了。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本书。他手中的书一本一本地在更换,她就知道他把那些书都看进去了,他搅乱了她的生活,让她的心理也随之失常,可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调节得很好。于是她怒火中烧,她咬牙切齿,然而她不知道如何发泄。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突然看到他从楼下的一家饭店里走出来,她开始知道他的晚饭是在什么地方吃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度日如年,他却是在饭店里进进出出,过着不切实际的奢侈生活。她立刻走下楼去,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她还要再去饱吃一顿,她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她没有看他一眼,她迅速地走到了楼下,走进了他刚刚出来的那家饭店,她要了几个菜,还要了酒,可是她吃了两口以后,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饭店里吃了三顿以后,她心疼那些钱了,她动用了他们在银行的存款,他们的钱本来就不多,他们还有很多必备的东西没有买。这样的想法让她拉住了自己的脚,她的脚跨不进了饭店的大门。她重新站在家中厨房的炉灶前,给自己做起了最为简单的晚餐。
然而,当她在家中的阳台上继续看到他从下面的饭店里出来后,愤怒使她继续走进了楼下的那家饭店,直到有一次,她与他在饭店里相遇为止。那一次她走进去时,看到他正在吃着一碗面条,她在远离他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看着他周围的人都在奢侈地吃着,而他则是寒酸地吃着一碗面条,她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就这样,后来她在给自己准备晚餐时,也给他做了一份。她把一只空碗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又将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将饭菜放在一旁,她希望他一进来就能注意到这些。他在这点上没有让她失望,他看到为自己准备的晚餐时,眼睛一下子闪闪发亮了,然后他试探地看了看她,确认这是为他准备的,尽管他已经吃过面条了,他还是坐到了桌前,把她做的晚餐全部吃了下去。
他吃完时,她已经回到了卧室,并且关上了卧室的门。她躺在床上,听着他打开门,走到床前,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后,在床沿上坐下来,他对她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还是不说话,可是她希望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认为他应该指责自己了,他哪怕不是痛哭流涕,也应该捶胸顿足,他应该像沈宁所说的跪下来,应该信誓旦旦,应该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虽然她一样不会理睬他,可是这些他必须做到,然而他只会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看到她始终没有说话,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听到他很轻地将门关上,她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开了。他回到沙发前,他躺下来以后,刚刚出现的进展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六天,李汉林终于不能忍受了,他告诉林红: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发出疼痛,他的脖子都不能自如地转动了,还有他的胃,因为生活没有规律也一阵阵地疼了,所以……他说:
“这样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他这时候声音洪亮了,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蹑手蹑脚,他站在林红的面前挥动着手臂,他显得理直气壮,他说:
“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可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不仅是我,你也是一样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只能……”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能离婚了。”
他说话的时候,林红一直背对着他,当她听到他说出的最后那句话时,猛地转过脸去,她说:
“你别想和我离婚!你伤害了我,你还没有付出代价,你就想逃跑了,你就想跑到青青那里去,我不会同意的,我要拖住你,我要把你拖到老,拖到死……”
她看到李汉林脸上出现了微笑,她突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并不反对自己被拖住,哪怕是把他拖到头发花白,拖到死去,他也不会提出丝毫异议。于是她不再往下说了,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到泪水流出来了,随着泪水的流出,她感受到了屈辱。那么多受苦的日子过去之后,换来的却是他的微笑,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忏悔,他对自己的指责,最起码他也应该有一次的痛哭流涕,有一次让她感到他真正悔恨的行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站到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只能离婚了。”
她抬起手,将眼泪擦干净,然后她说:
“算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说完这话,她看到微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她转身走入卧室,把门锁上,然后躺到床上和衣而睡了。

他们走在了街上,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街道办事处,他们的婚姻就是在那里建立的,现在第二次去那里是为了废除婚姻。他们沿着街边的围墙往前走去,李汉林走在前面,林红走在后面,李汉林走上一会儿,就会站住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再继续往前走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汉林始终是低着头,皱着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而林红则是仰着脸,让秋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丝微笑,她的微笑就像飘落的树叶那样,有着衰败时的凄凉。
他们走过了很多熟悉的商店,每一个商店他们都共同走进去过几次,他们又走过了很多公交车的车站,他们曾经一起站在这些站牌下等待着……就这样,他们在回忆的道路上走过去,时间也仿佛往回流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李汉林站住了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去,因为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刚从那个街道办事处登记了他们的婚姻以后,曾经来到这里,坐在临街的窗前,他喝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杯雪碧。所以他就叫住了她,对她说:
“我们是不是进去喝一杯?”
林红这时候已经走过去了,她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看到了建在屋檐上的霓虹灯,灯管拼凑出了“黄昏咖啡馆”这样五个字,于是她就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馆。此刻是下午,咖啡馆里没有多少人。他们选择了临街的窗前坐下,他还是要了一杯咖啡,她还是叫了一杯雪碧,然后他们都回忆起来了,几年前为了庆祝他们的结婚,他们在这里各自喝的是什么。
李汉林首先微笑了,林红也微笑起来,可是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将自己的脸转向别处,李汉林看着窗外,林红去看咖啡馆里其他的人,她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鲜艳的红颜色,独自坐在他们的右侧,正看着他们。林红感到她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色,接着林红知道她是谁了,一个名字在林红的脑中闪现了,这个名字是青青。
林红立刻去看李汉林,李汉林也看到了青青,显然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所以他的脸上充满了吃惊。当他将脸转回来时,看到林红正看着自己,从林红的目光里,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他对林红苦笑了一下。
林红说:“是你通知她的。”
李汉林说:“你说什么?”
林红说:“你告诉她我们要离婚了,所以她就来了。”
李汉林说:“不!”
林红内心涌上了悲伤,她说:
“其实你不用这么焦急……”
“不。”李汉林又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红使劲地看着李汉林,她看到李汉林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她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她又去看那个年轻的女子,这个叫青青的正看着他们,当林红看到她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林红对李汉林说:
“她一直在看着你,你还是过去和她说几句吧。”
“不。”李汉林说。
林红继续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你还怕什么?”
“不。”李汉林还是这样说。
林红看着李汉林,他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她突然感到了温暖。她又去看青青,这一次青青没有看着他们,她正端起杯子喝着饮料,她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的动作看上去缺少了应有的自如。林红再去看李汉林,李汉林正看着窗外的街道,他紧锁双眉,表情凝重。林红看了他一会儿后,对他说:
“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转过脸来,吃惊地看着林红,林红继续说:
“你吻我一下,以后你不会再吻我了,所以我要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点点头,将身体探过来,林红说:
“我要你坐在我身边吻我。”
于是李汉林立刻起身坐到了林红身边,他将嘴唇贴到了林红的脸颊上,这时林红又说:
“你抱住我。”
李汉林就抱住了她,然后他感到她的嘴唇从他脸上擦过来,接住了他的嘴,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中,她的手也抱住了他。这时候李汉林感受到了如同夜晚一样漫长的接吻,她用手控制了他的身体,用舌头控制了他的嘴,她的热烈通过他的嘴进入他体内,然后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了。
林红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看着她如何不时地向他们这里张望,如何不安地将那个杯子在桌子上移动,最后又看着她如何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这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当她红色的身影在他们身旁闪过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以后,林红内心涌上欢乐,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经过了二十六个日子的悲伤和愤怒、失眠和空虚之后,她不战而胜了。
她的手从李汉林身上松开,她的嘴也从李汉林嘴上移开,然后她微笑地对李汉林说:
“我们回家吧。”
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


第2章 蹦蹦跳跳的游戏
在街头的一家专卖食品和水果的小店里,有一张疲惫苍老的脸,长年累月和饼干、方便面、糖果、香烟、饮料们在一起,像是贴在墙上的陈旧的年历画。这张脸的下面有身体和四肢,还有一个叫林德顺的姓名。
现在,林德顺坐在轮椅里,透过前面打开的小小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都是侧身而立,他们中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男孩却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们三个人站在街道的对面,也就是一家医院的大门口,他们安静地站在嘈杂进出的人群中间。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脸始终望着大门里面的医院,他的妻子右手拉着孩子的手,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医院,只有那个男孩望着大街,他的手被母亲拉着,所以他的身体斜在那里,男孩的眼睛热爱着街道,他的头颅不停地摇摆着,他的手臂也时常举起来指点着什么,显然他还在向他的父母讲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孩的父母迎向了医院的大门,林德顺看到一个胖胖的护士和他们走到了一起,站住脚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男孩的身体仍然斜着,他仍然在欢欣地注视着街道。
那个护士说完话以后,转身回到了医院里面,男孩的父母这时候转过身来了,他们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街道,来到了林德顺小店的近旁。父亲松开儿子的手,走到林德顺的窗口,向里面张望。林德顺看到一张满是胡子楂的脸,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经浮肿了,白衬衣的领子变黑了。林德顺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