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以后的傍晚,温红来到黎萍家,那时候黎萍正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她刚刚梳完头发,开始描眉了,手里拿着一支眉笔给温红开了门,温红看到她就问:
“要出去?”
黎萍点点头,她坐回到镜子前,说道:
“去看一场电影。”
温红警觉地问她:“和谁一起去?”
黎萍笑而不答,温红就高声叫起来,她说:
“你有男朋友了……他是谁?”
黎萍说:“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
“好啊,”温红打了黎萍一下,“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诉我。”
黎萍说:“这不告诉你了吗?”
“那我就等着见他吧。”
温红说着在旁边的沙发里坐了下来,她看着黎萍化妆,黎萍往嘴唇上涂着口红说道:
“这进口的口红真不错。”
温红想起了什么,她说:
“我上午遇到李其刚了,他戴了一根进口的领带,那领带真是漂亮……”
黎萍说:“是那位大歌星红花送给他的。”
“对,他告诉我是红花送的。”温红说道,然后有些警觉地问黎萍:
“你怎么知道的?”
黎萍双手按摩着自己的脸说:“他告诉我的。”
温红笑了笑,她说:
“你知道吗?红花喜欢上李其刚了。”
温红看到黎萍在镜子里点了点头,她就问:
“你也知道?”
“知道。”黎萍回答。
“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啊。”
“这个李其刚……”温红似有不快地说道,“他让我谁也别说,自己倒去和很多人说了。”
“他没和很多人说,不就我们两个人知道吗?”黎萍为李其刚辩护道。
“谁知道呢!”温红说。
黎萍站起来,开始试穿放在床上的一条裙子,温红看着她穿上,黎萍问她:
“怎么样?”
“很不错。”温红说,接着问道:
“他和你说了多少?”
“什么?”
“就是红花追求他的事。”
“没多少。”黎萍回答。
温红看着黎萍的身体在镜子里转来转去,她又问:
“你知道他和红花在饭店的房间里待了一个晚上吗?”
黎萍一听这话霍地转过身来,看着温红说:
“他连这些也告诉你了。”
“是的。”温红有些得意,随即她马上发现了什么,立刻问黎萍:
“他也告诉你了?”
黎萍看到温红的神色有些异常,就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我问他的。”
温红微微笑了起来,她说:
“我没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黎萍低着头偷偷一笑,温红将手臂伸开放到沙发的靠背上,她看着黎萍的背影说:
“这个李其刚还是很有风度的,你说呢?”
“是啊。”黎萍说,“要不像红花这样漂亮,又这样有名的女人怎么会喜欢他?”
温红点着头,她将伸开的手臂收回来放到胸前,说:
“其实红花并不漂亮,远着看她很漂亮,凑近了看她就不是很漂亮。”
“你什么时候凑近了看过她?”
“我没有。”温红说,“是李其刚告诉我的。”
黎萍脸上出现了不快的神色,她问:
“他怎么对你说的?”
温红显得很高兴,她说:
“他说红花没有我漂亮。”
“没有你漂亮?”
“没有我们漂亮。”温红补充道。
“我们?”
“你和我。”
“他说到我了吗?”
“说到了。”
“可你一开始没这么说。”
温红有些吃惊地看着黎萍,她说:
“你不高兴了?”
“没有。”黎萍赶紧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用左手擦了擦眼角。
温红继续说:“他们两个人在饭店里待了一个晚上,你说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黎萍说,“他没告诉你?”
“没有。”温红试探地回答。
黎萍就说:“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温红说,“他们搂抱了。”
“是红花抱住他的。”黎萍立刻说。
随后,两个女人都怔住了,她们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黎萍先笑了,温红也笑了笑,黎萍坐到了椅子里,这时有人敲门了,黎萍正要站起来,温红说:
“我替你去开门。”
说着温红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她看到衣冠楚楚的李其刚面带笑容站在门外。李其刚显然没有想到是温红开的门,不由一愣,随后他的头偏了偏,向里面走过来的黎萍说:
“你真漂亮。”
温红听到黎萍咯咯笑了,黎萍经过她身旁走到了门外,伸手抓住门的把手,等着温红走出来,温红突然明白过来,赶紧走到门外,黎萍关上了门。
三个人站在街道上了,黎萍挽住李其刚的手臂,李其刚问温红:
“你有电影票吗?”
温红摇摇头,她说:
“没有。”
这时黎萍挽着李其刚转过身去了,他们走了两步,黎萍回过脸来对温红说:
“温红,我们走啦,你常来玩。”
温红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往前走,等他们走出了二十来米远,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她低声对自己说:
“哼。”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第9章 在桥上
“我们……”
他说着把脸转过来,阳光在黑色的眼镜架上跳跃着闪亮。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一把梯子似的架在她的头发上,如同越过了一个草坡,他的眼睛眺望了过去。她的身体离开了桥的栏杆,等着他说:
“我们回去吧。”
或者说:“我们该回家了。”
她站在那里,身体有些绷紧了,右腿向前微微弯曲,渴望着跨出去。可是他没有往下说。
他依然斜靠在栏杆上,目光飘来飘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放松了绷紧的身体,问他:
“你在看什么?”
他开始咳嗽,不是那种感冒引起的咳嗽,是清理嗓子的咳嗽。他准备说什么?她看到他的牙齿爬了上来,将下嘴唇压了下去。一群孩子喊叫着,挥舞着书包拥到桥上,他们像一排栖落在电线上的麻雀,整齐地扑在栏杆上,等一支长长的船队突突响着来到了桥下。
当柴油机的黑烟在桥上弥漫过后,孩子们的嘴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白色的唾沫荡着秋千飞向了船队,十多条驳船轮流驶入桥洞,接受孩子们唾沫的沐浴。站在船头的人挥舞着手,就像挡开射来的利箭一样,抵挡着唾沫。他们只能用叫骂来发泄无可奈何的怒气,在这方面,他们豢养的狗做得更为出色,汪汪吼着在船舷上来回奔跑,如同奔跑在大街上,狗的表演使孩子们目瞪口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恶作剧,惊奇地咧嘴看着,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他又说:“我们……”
她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大约有一个星期了,他突然关心起她的例假来了,这对他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五年以后,这一天他躺在床上,那是中午的时候,衣服没脱,还穿着鞋,他说不打算认真地睡觉,他抱着被子的一个角斜着躺了下去,打着哈欠说:
“我就随便睡一下。”
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为他织着一条围巾,虽然冬天还远着呢,可是,用她的话说是有备才能无患。秋天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使她感到脖子上有一股微微发痒的温暖,而且使她的左手显得很明亮。这一切和躺在床上呼呼睡着的丈夫,让她心满意足。
这时,她的丈夫,那位卡车司机霍地坐了起来,就像卡车高速奔跑中的紧急刹车一样突然,他问:
“它来了没有?”
她吓了一跳,问道:“谁来了?”
他没有戴眼镜的双眼突了出来,焦急地说:
“例假,月经,就是老朋友。”
她笑了起来,老朋友是她的说法,她和它已经相处了十多年,这位老朋友每个月都要来问候她,问候的方式就是让她的肚子经常抽搐。她摇摇头,老朋友还没有来。
“应该来了。”他说着戴上了眼镜。
“是应该来了。”她同意他的话。
“可他妈的为什么不来呢?”
他显得烦躁不安。在这样的一个温和晴朗的中午,他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为了问一下她的例假是否来了。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就笑出了声音。他却是心事重重,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说道:
“妈的,你是不是怀上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即便怀上了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把她娶过来的时候就这样说过:
“你要给我生个儿子,我要儿子,不要女儿。”
她说:“你不是想要一个儿子?”
“不。”他几乎是喊叫了出来,“不能有孩子,这时候有孩子我就……就不好办了。”
“什么不好办?”她问,又站起来说,“我们是合法夫妻……我又不是偷偷爬到你床上的,我是你敲锣打鼓迎回家的,有什么不好办?你忘了你还租了两辆轿车,三辆面包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摆手打断她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他着了魔似的关心着她的那位老朋友,每次出车后回家,如果那时候她在家中的话,就肯定会听到他急促响亮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隆重地响过来,其间夹杂着钥匙互相碰撞的清脆之声,所以他能很快地打开屋门,出现在她的面前,眼睛向阳台张望,然后沮丧地问她:
“你没洗内裤?”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还会以残存的希望再次问她:
“它来了吗?”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他。
他一下子变得四肢无力了,坐在沙发里叹息道:
“现在是我最不想做父亲的时候。”
他的模样让她感到费解,他对她怀孕的害怕使她觉得他不像个正常人,她说:
“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怀孕?”
这时候他就会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心软了,不再去想这些,开始为他着想,安慰他:
“我才推迟了五天,你忘了,有一次它晚来了十天。”
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下子闪亮了:“有这样的事?”
她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天真的笑容,在昨天,他就是这样天真地笑着问她:
“你用卫生巾了吗?”
她说:“还没到时候。”
“你要用。”他说,“你不用卫生巾,它就不会来。”
“哪有这种事。”她没在意他的话。
他急了,叫道:“钓鱼不用鱼饵的话,能钓上鱼吗?”
她用上了卫生巾,他以孩子般的固执让她这么做了。她一想到这是在钓鱼,内裤里夹着的卫生巾,在她丈夫眼中就是鱼饵,就忍不住会笑出声来。要不是他天真的神态,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她的那位老朋友何时来到,就是在一次午睡里突然醒来后,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没有细想这变化意味着什么,而是感到自己也被这迟迟未到的例假弄得紧张起来。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最多是在肚子抽搐的时候有几声抱怨,现在她必须认真对待了,她开始相信自己有可能怀孕了。
而且,他也这样认为了,他不再指望卫生巾能让月经上钩。
“肯定怀上了。”他说,然后笑道,“你得辛苦一下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让冰冷的手术器械插入她的子宫,就是他所说的辛苦一下。她说:
“我要这个孩子。”
“你听我说。”他坐到了沙发里,显得很有耐心,“现在要孩子还太早,我们没有足够的钱,你一个月挣的钱只够给保姆的工钱,孩子一个月起码花你两个月的钱。”
她说:“我们不请保姆。”
“你想累死我。”他有些烦躁了。
“不会让你受累的,我自己来照管孩子。”
“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已经够我受了,要是两个孩子……”他坐到了沙发里,悲哀地说,“我怎么活啊。”
接着,他站起来挥挥手,表示已经决定了,说道:
“打掉吧。”
“又不是你去打胎。”她说,“疼也不会疼着你。”
“你才二十四岁,我只比你大一岁,你想想……”
这时候他们两个人正朝医院走去,那是在下午,显然他们已经确定怀上了,他们去医院只是为了最后证实。街上行人不多,他压低了嗓音边走边说:
“你想想,现在有了孩子,我们五十岁不到就会有孙子了,你四十岁就做奶奶了,那时候你长相、身材什么的都还没变,在街上一走,别人都还以为你才三十出头,可你做上奶奶了,这多无聊。”
“我不怕做奶奶。”她扭头说道。
“可是我怕做爷爷。”他突然吼叫了起来,看到有人向这里望来,他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他妈的,这几天我白费口舌了。”
她微微一笑,看着他铁青的脸说:
“那你就什么都别说。”
他们朝医院走去,他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进行着垂死挣扎,他想用雨滴来敲开石头。她开始感到不安,她的丈夫这样害怕自己的孩子来到,如果她把孩子生下来,他不知道会怎样。她的不安就从这里开始。她站住了脚,觉得肚子里出现了抽搐,她仿佛听到了流动的响声,一股暖流缓缓而下。她知道这是什么,于是松了口气,她不会感到不安了,她丈夫也不会怒气冲冲了。她说:
“不要去医院了。”
他还在说服她,听到她的话后,他疲惫地挥挥手,以为她生气了,就说:
“行啦,我不说啦。”
她说:“老朋友来了。”
说完她笑了起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然后她向右前方的厕所走去,他站在影剧院的台阶旁等着她。当她微笑着走出来,在远处就向他点头后,他知道那位老朋友确实来到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天下午他一直嘿嘿笑着,走到那座桥上才收起笑容。此后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默想。
她站在他的身旁,看着那支长长的船队远去,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离开了。他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刚才他说:“我们……”她以为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没有抬起脚来。她轻轻笑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他会说:“别回家做饭了,我们去饭店。”他脸上会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他会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好好庆祝。”然后他的舌头会伸出来迅速舔一下嘴唇,说道:“我得喝一扎生啤。”他总能找到庆祝的理由,就是在什么理由都没有的时候,他也会说:“今天心情好,该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