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
“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
“还没有下雪。”
他们说:“这傻子在说什么?”
他们说:“他说还没下雪。”
他们说:“没有下雪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也是傻子了。”
我听到狗还在里面汪汪地叫,还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许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来……”
他们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们说:
“叫他什么朋友……少和他说废话……拿着绳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你勒死……”
许阿三挡住他们,许阿三对他们说:
“他是傻子,你再吓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骗他……”
他们说:“骗他,他也一样不明白。”
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
“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子,他有时候还真不傻。”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
“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叫我:
“来发……”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
“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地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
“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忽地一下蹿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条腿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
“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
第8章 炎热的夏天
“有男朋友会有很多方便,比如当你想看电影时,就会有人为你买票,还为你准备了话梅、橄榄,多得让你几天都吃不完;要是出去游玩,更少不了他们,吃住的钱他们包了,还得替你背这扛那的……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他们就是赞助商。”
温红说着眼睛向大街上行走的人望去。
这是一个夏日之夜,黎萍洗完澡以后穿着睡裙躺在藤榻里,她就躺在屋门外的街上。那条本来就不算宽敞的街道被纳凉的人挤得和走廊一样狭窄,他们将竹床、藤椅什么的应该是放在屋中的家具全搬到外面来了,就是蚊帐也架到了大街上,他们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是油菜花开放时蜜蜂成群而来。这街道上拥挤的景象,很像是一条长满茂盛青草的田埂。黎萍躺在藤榻里,她的长发从枕后披落下来,地上一台电扇仰起吹着她的头发。温红坐在一旁,她说:
“我看见了一个赞助商。”
“是谁?”黎萍双手伸到脑后甩了甩长发。
“李其刚。”温红说道,“把他叫过来?”
黎萍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说:“那个傻瓜?”
温红说:“他看到我们了。”
黎萍问:“他在走过来?”
温红点点头:“走过来了。”
黎萍说:“这傻瓜追求过我。”
温红压低声音:“也追求过我。”
两个女人同时高声笑了起来。那个名叫李其刚的男子微笑着走到她们面前,他问:
“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个女人笑得更响亮了,她们一个弯着腰,另一个在藤榻里抱住了自己的双腿。李其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保持着自己的微笑,他穿着短袖的衬衣,下面是长裤和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对她们说:
“他们都在看你们呢。”
一听这话,两个女人立刻不笑了,她们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一些人正朝这里张望。温红挺直了身体,双手托住自己的头发甩了甩,然后看看躺在藤榻里的黎萍,黎萍这时坐起来了,她正将睡裙往膝盖下拉去。李其刚对她们说:
“你们应该把头发剪短了。”
两个女人看看他,接着互相看了一眼,李其刚继续说:
“剪成小男孩式的发型。”
温红这时开口了,她摸着自己的头发说:
“我喜欢自己的发型。”
黎萍说:“我也喜欢你的发型。”
温红看着黎萍的头发说:
“你的发型是在哪里做的?”
黎萍说:“在怡红做的,就是中山路上那家怡红美发厅。”
“做得真好,眼下欧洲就流行这发型。”温红说。
黎萍点点头,说道:
“这发型是在进口画报上看到的,那画报上面没有一个中国字,全是英文,我还看到你这种发型,当时我还真想把头发做成你这样的。你这发型特别适合你的脸。”
“林静她们也这么说。”温红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站在一旁的李其刚看到两个女人互相说着话,谁都不来看他一眼,他就再次插进去说:
“还是男孩式的发型好看,看上去显得精神,再说夏天那么热,头发长了……”
李其刚还没有说完,温红就打断他,问他:
“你穿着长裤热不热?”
李其刚低头看看自己的长裤,说道:
“这是毛料的长裤,穿着不热。”
温红差不多惊叫起来:
“你穿的是毛料的长裤?”
李其刚点头说:“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温红看着黎萍说:“还是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两个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李其刚微笑着看着她们,黎萍在藤榻里坐起来,问李其刚:
“你为什么不买百分之一百的纯毛长裤?”
李其刚就蹲下去解了皮鞋带,然后把左脚从皮鞋里抽了出来,踩到黎萍的藤榻上,指着裤子上熨出的那条笔直的线说:
“看到这条道路了吗?要是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就不会有这么笔直的道路。”
黎萍说:“你可以熨出来。”
李其刚点着头说:“是可以熨出来,可是穿到身上十分钟以后,这条道路就没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不好。”
温红这时伸手摸了摸李其刚的裤子,她说:
“这么厚的裤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也热。”
说完她看着黎萍:“你说呢?”
黎萍接过来说:“这裤子一看就厚,你刚才走过来时,我还以为你穿着棉裤呢。”
温红咯咯笑起来,她笑着说:
“我以为是呢料裤子。”
李其刚微笑着把那只脚从黎萍的藤榻上拿下来,塞到皮鞋里,弯腰系上了鞋带,然后他说道:
“当然比起他们来……”
他指指几个穿着西式短裤走过的年轻人说道:
“比起他们来是热一些,长裤总比短裤要热。”
他捏住裤子抖了抖,像是给自己的两条腿扇了扇风似的,他继续说:
“有些人整个夏天里都穿着短裤,还光着膀子,拖着一双拖鞋到处走,他们没关系,我们就不行了,我们这些机关里的国家干部得讲究个身份,不说是衣冠楚楚,也得是衣冠整洁吧?”
李其刚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温红和黎萍相互看了看,她们都偷偷笑了一下,温红问他:
“你们文化局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李其刚说:“搬到天宁寺去了。”
温红叫了起来:“搬到庙里去啦?”
李其刚点点头,他说:
“那地方夏天特别凉快。”
“冬天呢?”黎萍问他。
“冬天……”李其刚承认道,“冬天很冷。”
“你们文化局为什么不盖一幢大楼?你看人家财税局、工商局的大楼多气派。”温红说。
“没钱。”李其刚说,“文化局是最穷的。”
温红问他:“那你就是机关里最穷的国家干部了?”
“也不能这样说。”李其刚微笑着说。
黎萍对温红说:“再穷也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也比我们有身份。”
黎萍说完问李其刚:“你说是吗?”
李其刚谦虚地笑了笑,他对两个女人说:
“不能说是比你们有身份,比起一般的工人来,在机关里工作是体面一些。”
两个女人这时咯咯笑了起来,李其刚又说到她们的发型上,他再一次建议她们:
“你们应该把头发剪短了。”
两个女人笑得更响亮了,李其刚没在意她们的笑,他接着说:
“剪成红花那种发型。”
“谁的发型?”温红问他。
“红花,那个歌星。”李其刚回答。
两个女人同时“噢”了一声,黎萍这时说:
“我看不出红花的发型有什么好。”
温红说:“她的脸太尖了。”
李其刚微笑地告诉她们:“一个月以后,我要去上海把她接到这里来。”
两个女人一听这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温红才问:
“红花要来?”
“是的。”李其刚矜持地点了点头。
黎萍问:“是来开演唱会?”
李其刚点着头说:“最贵的座位票要五十元一张,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元。”
两个女人的眼睛闪闪发亮了,她们对李其刚说:
“你得替我们买两张票。”
“没问题。”李其刚说,“整个事都是我在联系,到时买两张票绝对没问题。”
黎萍说:“你就送给我们两张票吧。”
温红也说:“就是,你手里肯定有很多票,送我们两张吧。”
李其刚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行,就送给你们两张。”
两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黎萍笑着说:
“你要给我们五十元的票。”
温红说:“三十元的票,我们不要。”
黎萍说:“就是,别让我们坐到最后一排座位,红花的脸都看不清楚。”
李其刚又迟疑了一下,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
“我争取给你们五十元的票。”
“别说争取。”温红说,“你那么有身份的人说‘争取’多掉价啊。”
黎萍笑着接过来说:“就是嘛,像你这么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拿两张好一点的票,还不是易如反掌。”
李其刚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
“就这样定了,给你们两张五十元的票。”
两个女人高兴得叫了起来,李其刚微笑着看看手腕上的表,说他还有事要走了,两个女人就站起来,送了他几步,等李其刚走远后,她们差不多同时低声说了一句:
“这个傻瓜。”
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温红说:
“这傻瓜真是傻。”
黎萍说:“傻瓜有时也有用。”
两个女人再一次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温红轻声问黎萍:
“他什么时候追求你的?”
“去年。”黎萍回答,“你呢?”
“也是去年。”
两人又咯咯地笑了一阵,温红问:
“怎么追求的?”
“打电话。”黎萍说,“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文化局门口见面,说是有个活动,说从上海来了一个交谊舞老师,要教我们跳舞,我就去了……”
温红说:“你没见到那个交谊舞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他也这样约过我。”
“他也要你陪他散步?”
“是的。”温红说,“你陪他散步了吗?”
黎萍说:“走了一会儿,我问他是不是该去学跳舞了,他说不学跳舞,说约我出来就是一起走走,我问他一起走走是什么意思。”
温红插进去说:“他是不是说互相了解一下?”
黎萍点点头,问温红:
“他也这么对你说?”
“是的。”温红说,“我问他为什么要互相了解一下。”
“我也这样问他。”
“他说他想和我交个朋友,我问他为什么要交朋友。”
黎萍接过来说:“他就支支吾吾了。”
“对。”温红说,“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嘴,摸了好一会儿,才说……”
黎萍学着李其刚的语气说:“看看我们能不能相爱。”
两个女人这时大声笑了起来,都笑弯了身体,笑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才慢慢直起身体,黎萍说:
“听他说到什么相爱时,我就毛骨悚然。”
温红说:“我当时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抓住一样难受。”
她们又大声笑了,笑了一阵,温红问黎萍: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