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身看去,发现是一位穿着考究的老太太,玻璃门对她来说有点重。她用身体顶着门,收起遮阳伞,好不容易从空隙中进来,朝我微微一笑,走向了我旁边那台取款机。
远处的何凉生板着脸,用力挥舞着手臂,看肢体语言应该是示意我赶快取了钱出来。
我开始输密码,每次取款的上限是三千元,我需要反复操作七遍才可以取完两万元,这给我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我一边慢悠悠地取钱,一边盘算着要怎么向这位老太太求救。
每次取出一沓钱,我都会举起来展示给何凉生看,他快速地点一下头,表示确认。我挠着刚才发痒的伤口,偷偷将一张一百元揉成一小团,扔在脚下,用脚尖轻轻往老太太那边踢了过去。
老太太取完款,拿起伞准备离开,我瞅准时机,说道:“奶奶,你的钱掉了。”
我说话的时候保持上半身不动,继续着取款的操作,远处的何凉生不会察觉到我在和老太太说话。
听到我的话,老太太连忙低头察看,她眯起眼睛,盯着地上那个小纸团看了良久,才意识到那是一张百元纸钞。
她艰难地蹲下身子,用手指夹起纸团,搓揉着膝盖缓缓直起身子。
老太太展开纸钞,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我的钱。”
“你拿着吧。”我刚才用伤口上的血,在这张钱上写了SOS的英文。
“是不是你掉的?”老太太举着钱走近我。
“不是我的。”
“可也不是我的。”
“那你交给警察吧。”我说完就拔了卡,拿上取完的钱,赶快从老太太身旁离开。
我把银行卡和两万元全新的纸钞全部给了何凉生,他没有清点钱的数目,全部塞进了包里。他向其他两个人招招手,他们跑了过来时,老太太也正从银行里走出来,她撑开伞,用手帕擦拭着两颊的汗水,走路的姿势微微有点驼背,朝我所在的位置过来了。
“走吧。”我转身原路返回。
“等等!”
这两个字从何凉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他看着迎面走来的老太太,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难道是老太太刚才和我说话引起他的怀疑了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要是被他看见纸钞上我写的SOS,我今天性命难保。
“老奶奶,”何凉生朝老太太喊道,“刚才在里面怎么了?”
要是一个市侩的老太太也就算了,也不知道该说我是运气好还是差,偏偏遇上一个为人正直的老太太,对捡到的钱没有丝毫贪心。
她来到我们面前,笑着说:“我捡到一张钱,可能是上一个人取钱的时候丢失的。”
“我可以看一下这张钱吗?”何凉生伸手讨要。
老太太露出戒备的表情,她问道:“你丢钱了吗?”
“我刚刚用了你的那台取款机。”何凉生解释道。
“是真的吗?”老太太转头向我确认道。
我的脸颊感觉到来自何凉生火辣辣的目光,那张钱就在老太太的手心里,露出的一角上能看见我的血迹。
“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何凉生咂嘴道。
我只能配合何凉生说道:“刚才我们是一起进去的,他取完款先出来了。”
听完我的话,老太太把钱给了何凉生:“你看看是不是你丢的。”
我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从他们三个人的包围圈里挪出了半个身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张钱上,在何凉生看见SOS之前,我准备逃跑。
正当我在心里暗下决定的时候,何凉生忽然回身喊了我一声,我逃跑的勇气瞬间从身体里抽离了。
没想到何凉生把钱还给了老太太,说这张钱不是他的,然后敦促我们离开。
我边走边回头看那张钱,在夺目的阳光下,红色票面上的字迹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红色的斑迹。可能是我的运气好,簇新的纸钞表面很光滑,加之沾了老太太的手汗,我写的字被抹掉了。
我故作镇静地走回公寓,一路上心脏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铁轨,轨道两边的隔离杆放了下来,阻断了我们回去的路。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站在隔离杆前,看着管理员打开闪烁的警示灯。一阵“叮咚叮咚”的警示声响过之后,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呼啸而过的火车吞噬,巨大的风浪吹得我脸上的皮肤都变了形。
何凉生以为我面色惨白是被火车给吓的,把刚才老太太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可能是我真的拿到钱的缘故,其他两个人对我的态度有了好转,上楼的时候也没有再让我套头罩。正是午饭时间,楼道里一直有人上上下下,全是穿着黄背心的外卖员。他们提着装快餐的塑料袋,一路小跑着上楼送餐,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送餐地点。
一个看起来健壮的外卖员从楼上下来,我故意放慢脚步,在狭窄的楼梯里我故意不让,外卖员只顾低头赶路,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呀!”我冲着外卖员吵嚷着,想要激怒他。
“对不起,对不起。”外卖员连连退让,想要避免和我正面冲突。
“说句对不起就完了?”我伸出自己挠破皮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把我弄伤了,就想一走了之?”
“那你想怎么样?”外卖员虽然身材高大,不过似乎胆子很小,一看我们人多势众,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
“别搞事情。”何凉生把我拉到一边,让出空隙,示意外卖员可以走了。
外卖员朝何凉生鞠躬道谢,连忙侧身从我身边跑下了楼。
“你别走!”我冲着外卖员的背影喊道。
“别再惹事了。”
“什么叫惹事?明明就是他故意撞我。”
我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我拉住扶手才没摔倒。缓过神来,火辣辣的痛感从皮肤下传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过,要是你想逃跑,我第一个就会杀掉你。”何凉生警告我。
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眼神如此可怕,喉咙被痰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来。
回到屋子里,看到现金的Jack两眼放光,这是他任职主任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了。他搂着我的肩膀让我好好干,说将来一定能在云端做出一番成就。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Jack不住地点头道。
Jack正在兴头上,虽然我心情很差,但还是在他面前发表了一番要赚大钱的豪言壮语。
Jack被说得笑逐颜开,连连说要提拔我,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茶叶送给我。虽然只有一小包,但据说价值上千元。
Jack要单独给上级打电话汇报情况,让我离开了歇宿,但是何凉生留了下来。
大家看见我拿着橘红色的茶叶包,就好像见到了御赐的金牌一样,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大家正围坐在桌子旁吃饭,我没什么食欲,一个人来到洗手间门口的水盆边,用冷水拍打着脸颊,清洗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镜子里,刚才被何凉生掌掴的地方微微有些浮肿,几根红色的手指印还没消退。
“谁弄的?”米娅指指我的脸问。
“还会有谁。”
“他发现你的计划了?”
米娅总是毫不避讳地和我说这些,她似乎和我一样,很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和Jack是一伙的,因为昨晚弄出了动静,她才来试探我。
“别再说这个了!要是被人听见,你知道是什么后果。”我故作生气道。
“你一定要救救我。”米娅哭丧着脸哀求我。
“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吗?”
“你知道何凉生的妹妹何小双去哪儿了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没见到何小双:“她去哪儿了?”
“这个——”米娅欲言又止。
“我已经是你的组长了,有什么事情我会罩着你的。”
米娅犹豫了一下,告诫我道:“这件事你要保证谁都不能说。”
从小和姐姐一起玩的时候,姐姐就经常对我说这句话,可是当我和其他小伙伴玩的时候,才发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保守着秘密。所以我对这句话的信任感变得很低,我猜米娅要说的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秘密而已,更何况在这里我也没有想要交换秘密的人。
“我保证。”
这时有人来用洗手盆,我和米娅中断了对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卧室里,现在这个时候卧室里没有人。
不太通风的房间里有点闷热,不过米娅还是关上了门,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做了某个决定一样,开始说道:“想从这里逃出去的人不止我一个,何小双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最初告诉我想逃走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是Jack身边红人何凉生的妹妹,我当时和你现在的反应一样,以为她是来试探我的。但是她什么都不需要我做,只要等着就行,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很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何小双说我让她想到了自己,她觉得Jack他们很快就会盯上我,我会变成下一个她。当时我听了这话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何小双突然被几个男人带进了歇宿,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何小双的惨叫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约半小时后,两个男的架着何小双打开铁门把她拖出了屋子,刚刚还好端端的何小双,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耷拉着脑袋,脚尖在地上摩擦着,任由两边的男人拖行。最后,她被拉到角落里,独自一个人呆坐着。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下,可是看见何凉生像一只正在巡视领地的雄狮,注视着每一个正在吃饭的人。不知道何小双在歇宿里有没有提到过我的名字,我在心里拼命祈祷,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好在何小双没有出卖我,但我也终于明白何小双之前对我说的话了——Jack一直在侵犯她。我很害怕,想要急着离开这里,何小双让我不要着急,她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让我等待时机。为了以防万一,她准备了一把刀。我问她是不是随身携带着刀,她说怕被搜身,所以把刀藏在了客厅的窗户外沿,那扇窗常年不会打开。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计划失败,她就亲手杀了Jack那个浑蛋再自杀,也算解救了其他人。那天,她看起来就像个决定慷慨
赴死的勇士,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没过几天,何小双好像又被带进了歇宿,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问。
“说她去了女神的身边。”
女神的身边?我忽然想到,姐姐不在这里,会不会也去了那里?我把这个疑问默默放在心里,继续追问米娅:“你相信她去女神那里了吗?”
“有人说,他们把那些想逃跑的人从我们之中抓出来,是怕大家都被煽动起来,而对于逃跑的人,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后再毁尸灭迹。”
“难道?”
“不过这也可能是假的。”米娅自己也不确定这种猜想。
也对,杀人哪有这么简单。
“那把刀你动过吗?”
米娅说:“起初我怕是个圈套,他们也许发现了什么才会抓走何小双,那么谁去窗外拿刀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何小双的同谋,所以我一直没敢去。过了几天,我就不得不把刀拿出来,换一个地方了……”
这时,有人经过卧室门口,我和米娅赶紧起身,分立在房门的两侧。好在脚步声逐渐远去,并没有人进来。
“你把刀藏哪儿了?”我压低声音问她道。
“我藏到了马桶的后面。”
要判断米娅有没有说谎,去洗手间找一下刀就知道了。
我们从卧室里出来,我让米娅帮忙把风,如果有人来,她就假装在排队,敲门催促我。我走进洗手间,关上马桶的盖板,蹲在地上伸手到马桶后面摸索一番,手指触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碰了一下,手指传来一丝疼痛。我一看,手指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正慢慢从伤口渗出来,我吮了一口血,吐在了马桶里。我摸到不锈钢材质的刀柄,是一把被磨得锋利的西餐刀。
我将贴在刀柄上面的透明胶带用力撕下,黏糊糊的胶带上还粘着已经干瘪的小蜘蛛尸体,看样子死了有些时日了。
米娅没有骗我。
我用胶带包裹住刀刃部分,把刀插在腰带上,用衣服盖住刀柄部分,然后镇定地走出洗手间。
刚一出门,米娅就迎了上来:“找到了吗?”
我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摇摇头:“没有你说的东西。”我的计划有点冒险,还没想好要不要带上她,所以暂时对她说了谎。
“你找仔细了吗?”
“我都找遍了。”
“没道理呀!”米娅猛然捂着嘴惊道,“该不会被别人发现了吧?”
米娅没控制住音量,惹得多管闲事的何凉生走了过来,他看看米娅,又转头看着我问:“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我白了他一眼:“和你没关系。”说完示意米娅和我一起离开洗手间门口。
何凉生自讨没趣,怒视着我,突然喊了起来:“站住!你身上是什么东西?”
我把手背在身后,确认刀没有露出来,他应该看不到才对。
何凉生抓住我的一只手,然后举了起来,这才发现是一簇脏兮兮的头发挂在肘部,可能是刚才找刀的时候弄到身上的。
“真恶心。”何凉生将头发从客厅窗户甩了出去。
“真是谢谢你了。”我冷冷地谢道。
何凉生似乎对我格外关注,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对米娅的怀疑又加深了一层,在不确定米娅是敌还是友的情况下,我打算自己一个人逃跑。就算连累了米娅和小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仔细盘算了一下该如何逃跑,不必像何小双一样手刃Jack,毕竟我受的委屈和何小双比起来不值一提。我决定摒弃太多烦琐的环节,就连手机和钱包也不要了,先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出去以后,我第一个就是要去找忠叔,问问他为什么要把我诓骗到这种地方来找姐姐。
我的计划要利用晚饭时间,Jack每天都会订楼下“饭小丫”饭店的晚餐,送来的饭菜包装盒太大,没法从铁门之间的空隙塞进来,必须打开铁门才能拿到外卖。
这时,就是我最佳的时机,在开门的一瞬间,我用刀要挟Jack,然后从外面反锁铁门困住他们,让送外卖的小哥送我去找警察,一举揭发这个“云端”的窝点。
为了成功实施我的计划,吃饭的时候,我故意坐在靠门的位置,耳朵一直留意着门外的脚步声。我碗里依然还是昨天的炒青菜,就没有其他菜了。想着待会儿可能要耗费很多体力,我勉强扒拉了几筷子。今天的青菜特别咸,吃得我口干舌燥,我用自己的杯子去厨房接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又倒了一杯,偷瞟了一眼微波炉上显示的时间,差两分钟就是六点了,外卖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