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我所了解到的云端是一个国家明令禁止的传销组织,他们通过不停发展下线,让成员骗取亲朋好友的信任来加入他们或者骗取其财物。通常是用高薪职位的理由将人骗来入伙,被骗来的人先软禁于此,经过一番“培训”之后,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让熟人给自己转账打钱。骗的人越多,累计的金额也就越高,晋升得也就越快,其中真的有人发了财,在金字塔顶端享受着后继者们带来的大笔不义之财。这种极端的个例在云端的组织里被不断放大,成天给成员们编织着不劳而获的白日梦。
只有身在组织之中,才能感受到除了金钱上的诱惑,对于这些成员来说,见到传说中的女神,似乎才是他们最大的动力。云端和共济会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与其说云端是一个传销组织,不如说是一个教会。无论是哪一种,它都是不合法的存在,云端如此行踪神秘的背后,其实也折射出它对于法律的谨慎。
这里的成员接受军事化管理,所有人不许擅自外出,不许私自和外界联系,每个人会被统一分配牙刷、牙膏、毛巾、脸盆、被子等日用品,吃饭也是用一样的碗筷,白天所有人都会集中在客厅里“上课”,听Jack主讲如何走上致富之路,他不厌其烦地讲著名人物的成功史,总结出一条条的宝贵经验,听完他的课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动力,想要大干一场。每次讲完课,他都会问有没有人愿意进入歇宿。
所谓“歇宿”,是存放所有人重要物品的房间,也是属于Jack的私人办公室兼卧室,未经允许谁也不准踏入房间半步。自从我进入这所住宅,我的手机、身份证甚至是钱包,都被放在了歇宿内。从第一天酒店登记开始,何凉生就有意拿走了我的身份证,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在酒店的那晚,我在吃了泡面之后便睡意渐浓,没准儿何小双在面里给我下了药,目的就是拿走我的钱包和手机。没了这些随身物品,别说回上海,就算是离开那家偏僻的酒店都很困难。真感谢那天早上何小双倒掉了泡面,否则我吃了那碗被下药的泡面后,估计他们连头套都省得给我戴了。
听何凉生说,只有进入歇宿的人才有机会拿到自己的手机,这些人会在Jack的监视下,和通讯簿里的人一一联系,期望可以说服他们加入云端。这件事听起来有点讽刺,在这所铁门紧闭的住宅内,叫作“歇宿”的房间才是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到了晚上,三人小组会被打散,男女分开睡在两个房间,男的人数稍多一些,所以房间也较大。地上垫着凉席,所有人一字排开睡在地板上,因为房间面积有限,所以睡觉的时候格外拥挤,晚上转身动作大一点,就容易撞到睡在身旁的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日复一日地生活,每个人都会变得步调一致,从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动作,乃至思维方式都会很相近,连放在杯子里的牙刷的方向都整齐划一。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对致富充满了信心,对女神的信仰更是近乎疯狂。
我是来找人的,对于赚钱、崇拜这些事情都没有兴趣,但当你在这样的集体当中,很容易迷失自己的个人意识。
真正进入云端组织后,一开始都会觉得自己被骗了,大多数人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因为从众心理以及在反复洗脑的攻势下,最终都会成为一个屈从的成员。
我发现有个人和我一样,假装融入这样的集体当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那个人就是何小双。
在酒店的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让我离开,明明是想救我,不想让我受骗加入组织,但是这件事情没有成功之后,她对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可能我表现出的对致富的渴望,让她觉得我无药可救,生怕我把这件事情告诉Jack来邀功。
这还不是最让我疑惑的事情,有好几次看见何小双有意无意盯着Jack看,起初还以为何小双对Jack有爱慕之情,可她对Jack演讲的内容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每次都会躲在后面偷偷睡觉。后来才发现她看的不是Jack,而是Jack脖子上的钥匙。因为夏装没什么口袋,于是Jack就把铁门和歇宿门的钥匙用皮绳穿起来,挂在自己的胸前,就算是开门或是锁门,他也不会将钥匙从脖子上取下来。Jack走起路来,时不时发出“叮当”声。每当Jack走进歇宿时,何小双总会滑脚到门旁,找机会往门缝里偷瞄几眼。要不是她之前对我的警告,这些行为是不会引起我注意的,通过观察我有八成把握可以确定,何小双想要从这里逃跑。
晚饭后,何小双的身旁围着三个男人,他们三人是一个小组的,应该在加入组织前原本就互相认识,看他们手臂上都文着相同的骷髅图案,以前可能是不良少年。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扯着怪腔,正说着什么玩笑话,把何小双逗得笑逐颜开,她拍着黄毛的胸口,娇嗔地让他快停下别说了。可是黄毛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和其他两个同伴笑得更大声了,其中一个男人还趁机拍了一下何小双的屁股,何小双毫不生气,给了那人胸口一记粉拳。
“把东西交出来!”
一个暴怒的声音在歇宿的门口响起,瞪着双眼的Jack怒视着何小双。
“什么东西?”何小双的脸“唰”的一下变白,和身边的男人面面相觑。
“阿生,给我搜身!”
Jack一声令下,何凉生走向了何小双,原本各自在闲聊的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我挤到了靠近何小双的地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何小双藏在身后的双手颤抖起来,何凉生站在她面前,凶狠地喊道:“双手撑着墙,双脚分开!”
看着何小双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正打算挺身而出的时候,站在何小双旁边的黄毛默默转过身去。
虚惊一场,原来何凉生是在对黄毛喊话,还好我没冲动站出来。
何凉生开始自下而上对黄毛进行搜身,当他的手摸到黄毛后腰一块凸起物的时候,黄毛试图捂住那件东西不被拿走,却被何凉生抢先一把从他裤子里扯出一块肥皂,肥皂的外面用透明薄膜包着,我猜应该是保鲜膜。何凉生推开黄毛,检查了一下肥皂后,朝Jack点了点头。
“给我把他套起来!”Jack命令道。
几个手下抓住黄毛,没等他叫喊,何凉生就用一块布堵住了他的嘴,随后一只大布袋从头到脚套住了他,一拉紧袋口,黄毛整个人横倒在了地上。布袋像一颗硕大的花生在扭动,黄毛在拼命挣扎,他的两个同伴连连后退,生怕自己受到牵连一样远离布袋。
我瞄见何小双擦了擦汗,满脸惊恐。
Jack提着一根棒球棍走近布袋,一只脚踩在黄毛身上,布袋里发出呜咽的哀号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厅里,何凉生将搜到的肥皂递到Jack手里,Jack举起肥皂向大家展示道:“这个人把我的钥匙印在了肥皂上,想要复制一把钥匙逃跑,这种行为是严令禁止的,必须要严惩像他这样的叛变者。”
Jack挥舞起棒球棍对着布袋一顿痛揍,黄毛在地上拼命翻滚,布袋上渐渐渗出了血丝,布袋里的动静也变小了。Jack没有停手的意思,继续用棒球棍击打着布袋,他下棍的地方布料颜色慢慢变深,连何凉生都不忍心直视,扭过头去。终于,Jack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将棒球棍丢在一边,他指着黄毛的两个同伴说道:“你们和他是一个小组的,就要时刻监督彼此,如果同组有人试图逃跑或者逃跑了,同组的其他人就以同谋论处,和他今天的下场一样。”
说完,Jack朝布袋挥挥手。
何凉生招呼两个手下,一起将布袋抬入了密室,布袋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已经完全没了动静。黄毛应该受了蛮严重的伤,可是看情形,Jack根本没有想要送他去医院的打算。遭受这样残忍的殴打,黄毛很可能已经丧命了。
何小双偷偷呼出一口气,绞在一起的双手也松开了,她近日忽然和黄毛的亲近,也许带有某种目的。
Jack更换了铁门和歇宿的门锁,钥匙保管得也更加严密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黄毛,也没有人提起过他。Jack对大家说黄毛当晚离开了组织,前往女神身旁忏悔去了,等他得到女神的原谅,才会重新回到这里来。
也许黄毛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完全转变了原来对云端的印象,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第二天清早,所有人还没起床,我在朦胧中听见了Jack的说话声,他在对谁窃窃私语。片刻之后,铁门上的门锁被打开,因为睡在地上,我可以清晰地听见有很重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我想象着布袋里黄毛的尸体,被拖下楼装进汽车的后备厢,丢弃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尸体被野狗撕成碎片,直到腐烂化为白骨,再也没有人可以认出他的样子。
我只不过是来找人的,没想到这里居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窟,可现在一时也没办法离开,除了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之外,也别无选择。
我在吃饭睡觉学习之余,借机和各个学员搭讪,希望可以更加详细地了解云端。
虽然所有人都比我早一些加入云端,但好像对于整个体系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在这里没有电视机,也看不到报纸,我对于云端的了解,都是从Jack每天的演讲中获取的。
虽然云端以信奉女神为宗旨,但是组织在运营时还是需要金钱的支持,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每天都需要花钱。云端在十六个省市都有这样的聚集场所,表面上主要经营销售养生保健品,每一个进入云端的人都有自己的销售指标,根据业绩来划分等级。云端内部共分五个等级:业务员、组长、主任、业务经理和老总。每一个等级的晋升标准,是看你发展了几个人进入云端,例如我的加入就算作何凉生的业绩,于是他就成功从业务员晋升为组长。通常组长掌管3至9人、主任10至64人、业务经理65至599人、老总统管600人以上,职位越高,相应的收入也会越高。有些人用百万年薪的谎言欺骗亲人、朋友或是同学加入云端,当受骗者来到这里后,继续被Jack洗脑,做着不劳而获就可以发财的美梦。他们最后会被同化成和欺骗者一样的人,接着去欺骗更多的人。
不过,绝大多数人是不会上当的,所以要晋升到高职位是一件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据说Jack加入云端三年,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的主任,手下的成员数量一直没有达到晋升的要求。新加入的成员变少了,Jack才会非常在意现有成员的流失。
黄毛那件事情后,何小双疏远了自己的哥哥何凉生,她和我也没什么话说,经常一个人坐在窗户旁发呆,谁和她说话都不理睬。有两次我从背后叫她名字,她都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看到是我才平静下来。何凉生经常陪在Jack身旁,Jack也十分器重他,日常的事务大多交由他来打理。何凉生就像是Jack安插在成员之中的眼睛和耳朵,稍有风吹草动,Jack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忙碌的何凉生以及冷漠的何小双,我所在的这个三人小组,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因为学习时间尚未累积到规定时长,我还没有资格进入歇宿,看着其他成员进入歇宿,甚至有小部分人可以和Jack一同外出,我心里有点着急起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从这里出去,时间是我最大的敌人,但现在我缺少逃出去的办法和勇气。
暴雨倾盆的一夜,我在半夜被雷声惊醒,再也睡不着了。自从听见布袋被拖出去之后,我的睡眠质量就一直不佳,于是起身去上洗手间。
房间里点着小夜灯,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小心地踏出每一步,以免惊动了其他人。
当我走出房间的时候,Jack和两个手下在门口撕扯着,没有开灯,借着外面走廊窗户洒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他们三个男人正捂着何小双的嘴,不让她喊出声来,将她往外面拽。何小双扒在门框上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扳开,她娇小的身子被粗暴地拉扯出我的视线之外。
在这样安静的一个晚上,外面的雨声打在玻璃上,令我胆战心惊。
留下一扇空空荡荡的门,空无一人。
突如其来的机会让我有点畏惧,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一狠心,迈步往大门冲过去。
谁知,Jack突然折返回来,我无处可躲,只能贴着墙蹲下来,一动不敢动。Jack没有走进屋子,站在门口,急匆匆地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对着走廊地上的一片阴影说道:“我先走了,你替我把门锁好。”
地上的那片阴影动了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接过Jack手里的钥匙。Jack拍了拍阴影,转身快步离开。
那片阴影缓缓站起身来,看那人的身形轮廓,我认出居然是何凉生。他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朝我走来,好在屋子里比外面暗,他没有看见蹲着的我。
何凉生拉起铁门,挂上了锁,还来不及拔掉钥匙,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弓下背后剧烈地抖动着,他生怕自己的哭声吵醒别人,捂住自己的嘴,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近距离地看着他,他依然没有发现我。前几天他还在众人面前助纣为虐,可是现在在人后哭得这么伤心。
“你在干吗?”我按捺不住,问他道。
“谁在那儿?”何凉生吓得声音都变了。
“是我。”我走到铁门旁,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问他,“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何凉生警觉地锁上铁门,抹了抹眼角,说:“没事,没事,天亮前他们就回来了。”
“没事你为什么在哭?”
我的嗓门有点大,惹得何凉生连忙示意我轻一点。我们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才又开始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有降低音量,催问着何凉生,“你不说,我可是会一直问下去的。”
他怕我吵醒其他人,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出实情。
黄毛事件引发了连锁反应,有人向Jack偷偷举报了何小双疑似要逃跑的行为。Jack警告何凉生,要是有成员逃跑,同小组的成员会受到相同的惩戒,黄毛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我这是救了你。”何凉生对我说,“要是何小双逃跑了,我和你都逃不了干系。”
“所以你举报了自己的妹妹?”
“我也没办法。Jack答应我不会为难小双的,只是要对她进行一次彻底的净化。”
“这么晚了,为什么要去外面?”
“Jack说带小双去见女神。”
“女神?”
“见过女神之后,小双就再也不会逃跑了。”何凉生哭丧着脸说。
我骂了句脏话,我和何凉生都很清楚,Jack至今都没有见过女神,怎么可能半夜带何小双去见女神呢?
何凉生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心里还幼稚地抱有一丝幻想。
“开门!”我对何凉生说。
“别闹了。”
“我要去把何小双找回来。”我用力推了何凉生一把。
何凉生被我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酒店退房的那天早上你和小双就不对劲儿,要不是我提早赶到,你就逃走了。你现在又想趁这个机会逃跑,拿我当傻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