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他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快步走下楼梯。
我马不停蹄,在两条马路外的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报警电话。
我用手捂住话筒,刻意压低声音,假装是邻居怀疑五〇一室的住客出了状况,希望警察可以前往查看。确认地址后,我立即挂断了线,为了不耽误今晚夏陌的生日聚会,我只有出此下策了。要是被警察留下来接受讯问,可能今晚都回不去了。
从电话亭里出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外面骄阳似火——如火焰般灼热的地狱。
夏陌是我的女朋友,我和她的相识充满了戏剧性。
大约在两年半以前的某个傍晚,我刚把汽车送去4S店维修——因为忘记加防冻液,在外面停了整晚的汽车被冻裂了水箱。
从店里出来在路边等候出租车,那块地方还算闹市区,正值饭点出租车很难拦。就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衣着朴素,互相搀扶着,看了我一眼后,走向几步之外的夏陌。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夏陌,她化着淡妆,俏皮的黑色眼线尾端微微上翘,上身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下身穿着破洞的窄脚牛仔裤,脚上蹬着三叶草的贝壳头,已经脏得看不出是双白鞋了。她一边肩膀挂着双肩背书包,在寒风中跺着脚,手里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印着附近一所大学的标识。
老夫妻拦在了夏陌面前,比画着双手说他们是从外地来看病的,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不行。
夏陌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面包给了他俩,可是老妇人指着两个面包说这东西填不饱肚子,天冷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夏陌二话没说,从包里取出钱包,抽了一张一百元,想了想又加了一张,让他们自己在附近找一家饭店去吃饭。
老夫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收下钱。
老头说:“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这么多钱我们不敢收,你带我们去饭店买两碗面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有点感动,老夫妻不愿多花好心姑娘的钱。
我目送他们三个人往一家知名的连锁快餐店走去,远处好不容易看见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我冲出人行道,竭力想拦截它,可是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抢在我前面,捷足先登了。
无奈,只好退回人行道上继续等候,我想起刚才的那三个人,回头望去,发现他们还没有进入快餐店,似乎是出了点问题,老妇人拉着夏陌的手臂,在哀求着什么。
“你搞什么呢!”我走向他们三人,冲着夏陌发起火来。
夏陌和那对老夫妻都一惊,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把夏陌从老夫妻的身旁拉开,继续训斥道:“电影都快开场了,你怎么还在磨蹭。”我拽着她就往回走,老妇人试图阻止,被我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后,缩回了手。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轻声提醒夏陌:“别回头,他们是人贩子。”
夏陌露出夸张的惊恐表情,用手挡住了张大的嘴,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边就我们两个人,凭我手上这块金表,怎么也应该比你这个大学生看起来有钱吧。他们偏偏选择你作为乞讨对象,显然要求并不太高,按照常理,应该找看上去有钱的人成功率才高。”
“他们硬要拉我去旁边那条黑漆漆的巷子里,说那里有家小面馆很便宜。”
“明明是外地来的,又怎么会知道巷子里的小面馆呢?”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可疑。”夏陌拧着眉毛,频频点头。
“要是你真进了巷子,没准儿两个大汉把你用麻袋一套,第二天就运到山区卖给人家当媳妇了。”
夏陌回头看了眼,气愤道:“还真是骗子,白白浪费了我明天的早餐面包。”
我们停下脚步,我搜寻着那对老夫妻的踪影,看起来行动迟缓的两人,早已不知所终。就像夏陌说的,她好心拿出来的两个面包,被丢弃在了路边。
“他们走了。”夏陌盯着我的脸,连说了三遍。
我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于是赶紧放开,刻意让开一段距离,顿时我们俩都有点尴尬。
还是夏陌打破了沉默,对我伸出一只手:“我叫夏陌,夏天的夏,陌生人的陌,谢谢你救了我。”
“丁捷。”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后长个心眼儿吧。”又一辆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车驶来,我匆匆向她挥手告别。
那时候的我,很快就把夏陌这个名字抛诸脑后了,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晚上七点,我准时抵达上海站,从德宁市返程的火车上下来,随着人潮往出口走去。我小心地躲开脚下拉杆箱的轮子,汗味、香水味、烟味与空调的异味混杂成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这属于火车站的味道,会成为很多人来到上海的第一印象。
人流在经过通道大屏幕的时候,瞬间慢了下来,有人侧目观看着正播放的新闻内容,屏幕下方滚动播放着时事新闻的字幕,我无意间看见了“德宁市”三个字。
字幕简述了德宁市警方的一则协查通知:在某民宅中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三周以前,死因是利器刺穿腹部伤及内脏,失血过多导致死亡,尸体面部及身体各个部位损毁严重,死者身份尚在确认之中。有人以邻居的身份匿名拨打了报警电话,房子的租约还有半年才到期,如果不是这个报警电话,恐怕还要过很久尸体才会被发现。虽然从现场情况来看,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警方目前已有怀疑对象,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目前警方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字幕的最后说会在稍后贴出可疑男子的照片,希望知情者积极提供线索,如发现情况,请与德宁市警方联系,并留有一位贝姓警官的手机号码和德宁市公安局的固定电话。
我推了推墨镜镜框,匆匆瞥了一眼屏幕上贴出的照片,低头从人群的缝隙中左突右闪,好不容易出了火车站。
总算有时间拆开新买的烟了,老板推荐的烟很冲,才抽了一口,就呛得我嗓子痛,我用力咳了两下清理喉头涌起的痰,在路边垃圾桶上揿灭了烟蒂。
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我始终比不了姐姐,她是那种无论被扔进什么环境都能够从容应对的人。
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看来白天那场雷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雨后的夜晚凉爽了不少,夏陌的住所距离火车站并不远,时间尚足,我决定步行前往,也让自己有时间整理一下思路。
在那间卧室里的尸体虽然和姐姐很像,可思索一番后,我认为她不是姐姐。姐姐最讨厌老鼠了,她绝不会和一只老鼠共处一室,更别提在老鼠面前自杀了。门外的钥匙缝隙间沾有泥土,花盆里的泥土早就干了,百合花已经谢了好几周,如果钥匙是姐姐藏在那里的,说明她很久没有使用过那把钥匙了。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房子里,除非是被囚禁,否则不可能足不出户。这样一想,疑点更多了,房子里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看起来是有人整理过了。再说那具尸体,如果是自己捅了自己的肚子,不可能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可是尸体下面的床垫一点没乱,更像是被人摆成了那个样子,目的就是使其看起来像自杀。我的这些猜想警方肯定也会想到,这些疑点都会在另一个问题面前站不住脚,如果卧室门从里面上锁,打开门的钥匙就在尸体旁,且假设没有其他钥匙的情况下,这就成了一间密闭的卧室,无论多么不合理都会成为警方判定为自杀的重要原因。
毕竟凶手不可能在杀人之后,像雾气一样从密室里消失。
我忽然想起,在离开时撞见的那个邻居,油腻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惊讶的表情,该不会记住了我的脸吧。
我摇摇头,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切都等到警方公布尸体身份后再说吧。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夏陌家门口,夏陌通过对讲机帮我开了楼下的门。我走进电梯,对着电梯里的镜子,发现自己晒黑了不少。一天的往返奔波让我满脸都是倦意,深呼吸一口,拍打了几下脸颊,将卷起的袖管拉下,匆匆理了理发型和衣服。
电梯到了。
夏陌一室一厅的公寓里,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邀请的亲朋好友都到齐了,我是最后一个。
初次和夏陌父母见面,我主动鞠躬向他们问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夏陌母亲面色阴沉,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就像没听见一样,对夏陌说:“那就开饭吧。”
夏陌对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拉着我一起招呼大家坐上饭桌,生日聚会正式开始。
这次聚会总共十二个人,夏陌家的伸缩餐桌拉长到了极限,勉强能挤下所有人。除了主位上坐的夏陌父母,还有夏陌的舅舅舅妈一家五口人。舅舅舅妈帮着夏陌负责厨房的工作,表姐和表姐夫不太熟练地照顾着新生儿,甚至无暇抬头和别人闲谈。婴儿出生还不到半年时间,一切的沟通交流都只会用哭这一种办法,年轻夫妻对孩子哇哇哭闹束手无策。三个闺密分坐在我和夏陌身旁,在确立关系之初,夏陌就把我介绍给了她们,所以彼此还算熟络。她们都是夏陌大学时期同一个寝室的闺密,今天夏陌邀请她们的很大原因,是为了替自己压阵。由此可见,在我和夏陌交往这件事情上,她对父母反对的态度早有预见。
今天夏陌打算借着生日聚会的由头,在她父母面前确认我们的关系,希望可以得到她父母的认可和祝福。
夏陌的父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带着舅舅一家作为陪审团,瞬间在人数上以七比五占据优势。在夏陌的父母和我们的餐桌上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十二个人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双方都感受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残酷,所有人都在故作轻松,等待着它的爆发。
终于,有一方按捺不住出击了。
首先越过战线的是舅妈,她满脸假笑地问我:“丁……丁捷是吧。你和我们夏陌在一起多久了?”
“差不多有两年了。”我如实回答。
“认识这么长时间,今天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吗?”舅妈露出了刺。
今天奔波了一整天,我实在没时间去选礼物。
“听说你家里是做生意的,应该不缺这点钱吧。看来还是对我们夏陌不够上心呀。”
听了舅妈的话,夏陌母亲冷冷地笑了一声。
“丁捷早就给我买礼物了。”夏陌替我解围。
表姐抱着孩子,发型和妆容完全没有花心思打理,她插话道:“行了,别装了。我们还不了解你吗?要是你收到了礼物,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姐!”夏陌嘟起嘴瞪着表姐,“丁捷家里最近出了状况,能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夏陌本想找借口替我解围,可是引起了对方更大的兴趣。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舅妈假惺惺地说道,“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让夏陌跟我们说呀。”
我避开她的问题:“舅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我们都是夏陌的家人,帮你出出主意也好。”
“不用了。”我摆手谢道。
“舅妈,人家不想说,你就别问了嘛。”夏陌娇嗔地白了舅妈一眼。
“夏陌,你知道是什么事吗?”舅妈掉转了方向。
夏陌不知该如何回答,用眼神向我求助,我对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夏陌说。
夏陌的母亲突然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气氛变得很可怕。
“认识才区区两年时间,就已经要看对方脸色行事了,将来一起生活,你还有什么地位吗?”
听起来像是夏陌母亲在教训自己的女儿,实际上是在指桑骂槐。夏陌眼眶里含着泪,低着头,用轻弱的声音说:“我今天只是想请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丁捷可以和你们大家认识认识。”
“连家庭情况都像秘密一样保守的人,我看还是不要认识为好。”
夏陌抹掉眼角的眼泪,低头不语,侧脸的咬肌抽动了一下。我把手从桌子下伸了过去,握了握夏陌的手。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本不想麻烦大家所以才没有公布,没想到让夏陌这么为难。其实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个星期前,我父母在开车去外地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汽车撞上隔离带导致侧翻,在路上滚了好几圈,爆炸起火,两个人都不幸遇难。我也正在忙着安排他们的葬礼,今天如有怠慢,还请伯父伯母以及舅舅舅妈各位长辈多多担待。”
夏陌温柔地靠向我,轻轻地拍了几下我的背。
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默不作声,依然是性格开朗的舅妈,率先开口引开了不愉快的话题。
“记得夏陌提起过,你父母有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是经营什么的?”
“是一家锁厂,主要制造和销售锁具。”我回答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家公司?”看得出舅妈对于金钱方面的事情格外敏感。
“好了,你别问了,这都是人家家务事。”舅舅拉拉舅妈的胳膊,示意她别再问了。舅妈挣脱他的手,说:“这里又没外人,说说有什么关系!”
舅舅不再说话,低头夹了一筷子菜,闷头吃起来。想必在这个女权至上的家庭,他活得也不轻松哪!
“因为是父母留下的遗产,律师说必须找到我姐姐,才可以继承父母的公司,目前公司由代理董事管理着。”我说道。
“你还有个姐姐呀?”
“你姐姐现在在哪儿?”
“你姐姐和你长得像不像?”
在场的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八卦起来。
关于姐姐的事情,连夏陌都知之甚少,更别提其他人了。我没法告诉他们,姐姐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甚至当时她已经完全接管了父亲的公司。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的父母不得不重新管理锁厂,而对于姐姐深爱的那个男人,他们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对他的情况也知之甚少。
要是讲出私奔的话题,一定会被夏陌母亲视为一种威胁,我正想着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的理由,手机铃声及时响起,我以接电话为由离开了座位,独自来到阳台。
“隆哥——”
我刚接起电话,就被电话那头凶狠的声音打断了:“你今天是不是离开上海了?”
“我已经回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还有三天就是你还钱的最后期限,在这期间但凡让我知道你又耍什么花样,小心你的手指。”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钱很快就能还上了。”
“最好这样。”隆哥的语气缓和一些,“看你的样子,好像跟丈母娘一家不太融洽。”
我把头贴近玻璃,往窗外看去,似乎对面楼房里的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藏着隆哥。他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正在某处窥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