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时,林理事说回头送我一只小猫。我心里涌起一股感情,既感激又怀念。我走上前轻轻抱了林理事一下。我也不知道这个表达谢意的方式是不是恰当,转过身偷偷伸舌头。回家的路上,乙双说林理事很喜欢我,我才安心下来。
……(录音中断后又补录)
其实,乙双说林理事喜欢我的时候,我并非百分百感到安心——而是在心里的某个位置“咯噔”了一下。
嗯……还是记一下吧。
拥抱那位林理事的时候,他身上有一股微弱的香味。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走出饭店坐进出租车,心里突然跳了一下。
那股香味似曾相识,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刚才我再次回忆,没错儿——是一种香薰精油的气味,和有一天半夜我闻到的气味一样。
2013年3月20日 晴天
今天乙双把小猫带过来了,就是林理事答应送我的那只。
“虽然是苏格兰折耳,但是神态和小梅一模一样!我们还叫它小梅好不好?”
“嗯……”
乙双心情明亮,但是我回答得心不在焉。有时候怀疑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让人倒胃口,但又抹之不去。
我抱起那只新来的小梅,不自觉地细细嗅它身上的味道。
似乎有隐隐淡淡的气味,似乎没有……我不能肯定……
我想我不该信口开河,更不好对乙双乱说。但是安顿好新小梅,下午和乙双逛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
“林理事他喜不喜欢香薰?”
“香薰?”乙双愕然。
“嗯,上次吃饭,他身上好像有香薰的味道……”
“果然是小狗的鼻子!”
“只是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如果他喜欢,我想给他送一套当回礼。”
“他是喜欢在家里焚香什么的。”
“真的?是用精油一类的香料吗?”
“好像不是。”乙双摇了头。
但是我没来得及舒气,乙双紧接的话让我心头再次“咯噔”一声。
“他一般是点蜡烛,香薰蜡烛。”
只是碰巧而已,我在想什么呢……可是无论怎样自我安慰,我仍旧觉得不安。
2013年4月1日 晴天
怎么说呢……今天的心情一惊一乍。
上午我在书房录音,突然听见楼上“咯当”一声,像有个圆滚滚的珠子掉落在地。但我一按下录音的暂停键,声音随即消失。
因为声音太过清晰,消失得又太过突然,一瞬间我有三九天坠入冰湖的感觉。
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四处搜索,但无论哪里都悄无声息。
其实继珠子落地之后,楼梯那边还出现了连续的“咔咔”声。所以不是小梅二世所为,没有铃铛的叮叮声,它一早上就溜出了门。
有人在我的家里,踮着脚步走路——我确信这一点!
“谁?”我禁不住对着虚无的空间发问。
没有回音。甚至有一阵子,可能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我觉得万籁俱寂,似乎坠入异域,连听觉都被剥夺而去。幸好,一只鸟飞落窗台,扑打翅膀,小喙像小巧的剪刀一开一合……声音从四面八方回归了。
确认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勇气也回来了。
“有谁在吗?”我提高声量,又问了一次。
我的目的是驱赶恐惧,没有期待有人会回答,所以把手重新伸向录音机。可是突然之间,房间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跨过整间房屋,由远而近。
我一动不敢动,几乎要捂住嘴。那个脚步声停在我的身后。
其实只是过了一两秒,但对我来说这个时差似乎漫长至永恒。我强迫自己转过身。
“是谁?”
我喉咙发干,语音听着完全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个时刻,我心里想到了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干吗呢,我回来了。”
仿佛是激流探险一冲到底,或者是泡入温泉池的瞬间,身体一下子瘫软了。
那把声音又嘶哑又难听,但是温暖——搞什么呀,真是要把人吓出心脏病!
原来是哥哥回来了,他不是忘记把钥匙带在身上吗,我还以为他回家一定会敲门呢。
我扑过去,踢打他,问他为什么要吓人。
他轻轻拥抱我,嘻嘻笑说:“逗你玩的,工作提前结束了。”
真是要完蛋,什么时候连哥哥也学会捉弄人了?
好久没有靠近哥哥了,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突然有一种久违的安心。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是一早就偷偷回来了吗?然后躲在家里伺机吓唬我?他开门进屋的声音,我一点都没听见。
4.陈若生的日记(扫描文档,摘录)
2013年2月18日 小雪 湘西雪峰山
花瑶族有拦门的习俗,虽然心有防范,最后还是喝下去两竹筒的酒。
小院里积了薄薄的月光和白雪,被几个赤膊的年轻人扛起来,直直丢在地上。不知该不该喊疼,所有人脸上都绽放红霞。有几个女孩滚上来,伸手扯衣服,吓得我缩成一团。大家哄笑,也跟着笑。抱着一个女孩,亲吻了她。天和地都在旋转,红霞和热气接到天边。
仰脸躺着,雪花从地上飘起,又从天上降落。分不清雪是不是还在下。嘴角有凉凉甜甜的味道,呵出的热气又把甜味蒸发。
若离来电话,告诉我林乙双医生向她表白了。
2013年3月7日 晴 到家
没有告诉若离我去年见过林医生。
他们能走到一起就可以了,没必要让她知道做哥哥的曾经多管闲事。
已经从若离口中听了三年这个名字,如无意外会是个可靠的人。
若离问我可不可以邀请林医生到家里来,一起吃晚饭。立刻回答好啊,我也想正式地认识林医生。后来考虑了一下,事情也许也不着急。
不着急的原因,有点说不清。
如果不放心这个人,理应和他见面,加深认识。哪怕对方有所粉饰,但言行总能透露信息。如果觉得人家还不赖,值得托付,则更没有拒绝见面的理由。
虽然不是所谓家长,但想来若离的手,确是会从的我手上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是因为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吗?需要做什么准备呢?
听说有些父亲会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偷偷哭……但这种想法不免滑稽。
我无法照顾若离一辈子。这种认识鲜明而久远,不是一直从心底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吗……一瞬间又觉得这种想法更加滑稽!
为时尚早了吧?
嗯,既然为时尚早,所以并不着急。
和若离说了,这个月时间不太灵活,下个月再约。
再次诘问自己原因,仍旧没有答案……
钟声敲了两下,没什么睡意。走到楼下,想开灯,想想不会吵醒若离吧?于是开了客厅侧边的装饰灯。灯光垂直下探,形成裙摆之状。裙摆笼罩着一只黄色的粗糙的陶罐。
那是三年前从卢旺达带回来给若离的礼物。重三十八斤,运费忘记多少钱了。那是第一次出国旅行的纪念。和若离说起大草原的落日,若离完全合不拢嘴。
“我要去人类的起源地,那里最最辽阔!”
妹妹的眼睛还明亮的时候,时常站在村头广场的讲台上,对着她的小伙伴们演讲。
“我的声音能传到最最遥远的地方——”
才想起来,从湘西带了一条西兰卡普的围巾给若离,刚才忘记拿出来了。
明天送吗?或者等她生日的时候再送。不算很好看,但上面绣了一只猫。
晚上到家已经十点钟,若离急急忙忙地说约林医生吃饭的事,没说上别的什么话。后来她情绪也不大好……
家里装了新的门锁,也好,这个家应该有新的开始。
2013年3月9日 晴 家
听若离说,林医生也有记日记的习惯。
“因为知道我每天都记日记,他一直在向我学习。”
“一直?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了三年了!”
妹妹的表情特别的骄傲,为她感到高兴。
记日记是个好习惯,若离三年前开始记日记,说是要向我学习。做哥哥的也应该感到骄傲吧?
日记能让一个人更了解自己,也能让别人更了解你。
若离说林医生把日记本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如果能够看到……
在想什么呢?把这个念头急急驱出脑海之外。
和若离说,不必待在家里陪我。若离回答嗯。本来打算补充说热恋的时候应该多多约会,想想还是不多嘴。你懂什么,你又没有谈过恋爱,妹妹一定会皱眉头,或者说不用你管。
下午出门办事去了,有些资料不到图书馆查不到。顺便给胶卷里的照片做底扫,还有日记本。
想来自己应该自觉一些,若离在家里没什么话,也心不在焉。
2013年3月10日 晴 家
日记的文档有些奇怪。
定期日记本进行扫描备份,这是若离的建议,说是参考图书馆微缩胶卷的做法。
“你天天周游列国,如果在途中把日记本弄丢了怎么办?还有被雨淋湿,或者被老鼠和蛀虫咬坏。所以一定要做好备份,哥哥的记忆最最宝贵了。”
说是定期,其实到目前只扫描了近几年的。前面的太多了,每次想抽时间做这件事,最后都是懒懒地搁置。于是只从2010年春节以后新写的一本开始扫描。那年和若离一起搬家,搬家以后若离也开始记日记。所以从那一本开始。
若离的录音日记除了电脑里有,还备份在一张TF卡里。
“把哥哥的微缩日记文档,和我的保存在一起吧。”
“你是想偷看吧?”
“呸,我用什么来偷看?”
“如果是电子文档,你可以用语音软件播放。”
“扫描的文档怎么用语音播放?”
“扫描文档也可以用OCR软件抓取文字呀。”
“晕倒,我才没有这个闲工夫,而且哥哥的字压根不像字,哪个软件抓得出来?”妹妹狡猾兮兮地笑,“我的日记也放在一起呀,你不是一样有机会偷看?”
那是几年前的对话了。现在怕是没有这种气氛……不过我们两兄妹始终相互信任。
若离在网上买了一个特制的猫铃铛,可以从中间打开。她将TF卡放进铃铛中,系在小梅的脖子上。记得提出过异议,因为小梅时常跑到家外面,把重要的文件放在铃铛里有风险。但若离觉得有趣,她有时很任性,也很固执。
小梅去世以后,若离把它脖子上的铃铛摘下来,放在客厅的展物架上。她仍旧每天打开那个铃铛,把新的录音日记保存在TF卡里,然后重新放回铃铛中。
铃铛没有放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是她能拿,我也能拿的意思。TF卡里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写着若离的名字,一个写着我的名字。
每次出差回来,把日记本的扫描文档更新一次,自觉地存到TF卡里。
问过妹妹一次。
“想不想再养一只小猫?”
“好啊——不过我还会把铃铛系在它的脖子上哦。”
感到无话可说。哪怕若离的话里不带诘责,心里也一直惭愧和内疚。
回头想想,和妹妹的关系出现芥蒂,就是从小梅去世开始的……
昨天做了扫描,今天从铃铛里取出TF卡,更新文档。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
每次都将新的扫描件按照时间顺序合并到同一个电子文档里。今天打开文档,跳出上次打开的位置提示,是在半个月前的某一页。
查看文档的修改时间:2013年3月4日。那天我仍在湘西。
仔细审阅文档,有一处地方,两张扫描图片的前后顺序有误。可能是操作时不慎拖拽,导致了图片位移。
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是若离打开过我的日记吗?其实她要看也无所谓。
这么多年来,我们两兄妹一直彼此信任。这种信任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2013年3月14日 阴 家
明天去厦门,打算给若离的西兰卡普没有找到适合的机会送。也罢,把围巾包起来,放在她工作室最底下的抽屉里。等生日那天再打电话告诉她,本来就是生日礼物。
天气渐渐暖和了,不过她应该还能戴几天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定。
下午若离进城和林医生有约,我说送她去,她起初不同意,我说我约了出租车进城办事,顺道。若离就说把她放在城郊的一个公交车站,她和林乙双约好在那里碰面。若离下车以后在路边等候,让我有事先走。本来想说陪她一起等,又觉得场景不恰当,人家是约会。出租车也没理由一直在路边等,所以没说。
但出租车开出几百米以后,忍不住喊了停车。下了车,慢慢走回公交车站附近。
等了一会儿,远远望见林乙双接上若离,若离上了他的车。还是那辆蓝色的日产蓝鸟,去年曾经见过。心里莫名又有些不舒服。
林乙双的车是从县道驶下来的,不是来自城中心的方向,而是县城那边。他是刚好到县城办事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到家里接若离呢?
是因为我尚未答应见面,所以不方便登门吗?
刚离开屏山,还没到县城的时候,从出租车的倒后镜里看见过一辆蓝鸟,跟在后方。坐在副驾座回头去望,那辆车隐入了车流里,没有看到车牌号码,也没有看清挡风玻璃。
是胡思乱想吗?但是总有一种不妥当的感觉。
把生日礼物放进妹妹工作室抽屉的时候,眉头也皱了一下。
最下面的抽屉有自带的锁,不大牢靠,其实是做个样子。妹妹给了我钥匙。打开的时候,觉得锁芯有些松。仔细看了一圈,抽屉上沿的木板有些开裂,锁头也有刮伤。
像是被撬过的痕迹。
以前没注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有的。这些痕迹妹妹看不见。
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若离。前一阵听若离说,家里又开始出现奇怪的声响。只说了只字片语,轻描淡写。可能她不想让我担心……或者觉得我的担心没有用。
如果和妹妹说,会不会徒增她的不安?会不会是锁不好开的时候她自己使过蛮力呢?
已经十点了,若离还没有回家……唉,不该多话。
也不该多想。
明天一早出门,还好这趟是短差,尽量早回。回来就和妹妹的男朋友见一面。
2013年3月19日 晴 鼓浪屿
没什么想记录的,心思都在家里。
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争取这两天就回去。
2013年3月21日 阴 到家
回到家发现多了一只小猫,林乙双的朋友送给若离的。说是宠物协会的人。
也是好事,但是若离看上去心情不大对。反复追问,妹妹终于把全部事情说出来。
无风而开的房门,莫名坠落的挂画,留有体温的沙发,突然启动的电动牙刷,半夜里一闪一灭的烛光,若有若无的香薰气味……难道真的有危险潜藏在这个家里?
若离说在那个叫林劲的宠物协会理事身上闻到了类似的香薰味。一点不怀疑妹妹的嗅觉,那是她赖以自力更生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