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真的是吗?她是真的吗?
我就从这里开始探寻答案,她想,从这里开始,从此刻开始。
6
车子在易洛魁广场停了下来,司机指着那边的一排提款机,广场上还有一个喷泉和一个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拉丝铬合金雕塑。最左边的机器是翠绿色的。
他问道:“你想找的就是那台吧?”
“是的,谢谢。我马上就好。”
但她花的时间比“马上”稍长了一点。一开始她好像就是没法输对密码,即便提款机的键盘很大。等她最终完成这部分操作后,又拿不准到底该取多少钱。她按下75.00,犹豫着要不要按下“交易”键,又缩回了手。如果他抓住了她,他会因为她的逃跑行为狠狠打她一顿——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如果他把她打得够惨,打进了医院(或者要了你的命,一个小小的声音喃喃地说,他可能真的会要了你的命,罗西,如果你忘了这一点,你就是个傻瓜),真正原因将是她竟敢偷他的银行卡……还用了。她愿意为了区区七十五元而冒受这种报应的风险吗?这就够了吗?
“不够,”她低声说,又伸出手去。这次她输入了350.00……她又犹豫了。她不太清楚眼前这台机器显示的现金和支票账户里到底有多少他所谓的“保险金”,但三百五十元绝对是个大数目。他肯定会非常非常生气。
她把手伸向“取消/返回”键,然后又一次地问自己,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无论如何,他都会生气的。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您还需要很长时间吗,女士?”身后有个声音问道,“我的休息时间已经超时了。”
“哦,对不起!”她说,惊得跳了一下。“不,我只是……在发呆。”她按下了“交易”键。自动取款机的屏幕上出现了“请稍等”。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让她产生一个生动的幻想——机器突然发出高亢的警报声,机械化的吼声响起:这女人是个小偷!拦住她!这女人是个小偷!
机器没有说她是小偷,而是在屏幕上显出“谢谢”字样,还祝她生活愉快,并出了钞,十七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罗西向站在她身后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然后匆匆回到出租车上。
7
“码头站”有一座楼,低矮而宽阔,墙壁是朴素的沙石色。各种各样的巴士——不仅仅是灰狗(Greyhounds),还有旅途(Trailways)、美探(American Pathfinders)、东高(Eastern Highways)和大陆特快(Continental Expresses)——一圈圈环绕在站楼周围,车头深深地藏在停车处。在罗西眼中,它们就像一头头铬制的小猪,正围着一头极其丑陋的母猪,吃着奶。
她站在大门外往里看。候车厅并不像她隐隐希望又隐隐担心的那样拥挤(人多更保险,但十四年来,除了丈夫和他有时会请回家吃顿饭的同事,她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她逐渐患上了陌生环境恐惧症,还不轻),可能是因为现在是周中,最近的假期也还早。不过她估计里面怎么说也得有几百人,他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坐在老式的高靠背木长椅上,玩电子游戏,在快餐店喝咖啡,或者排队买票。小孩子拽着母亲的手,把头往后仰,像迷路的小牛一样对着天花板上褪色的伐木壁画号啕大哭。大喇叭里的声音宣读着各个站名,回荡在车站里,如同塞西尔·B.德米尔导演的《圣经》史诗片中的上帝之声。宾夕法尼亚州,伊利;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密西西比州,杰克逊;佛罗里达州,迈阿密(这回响在整楼的空洞声音念的是“迈阿木”);科罗拉多州,丹佛。
“女士,”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嘿,女士,帮个小忙。就一个小忙,好吗?”
AIDS(艾滋)和AID(援助)刚好写法一样,只差一个S。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满头浓密的黑发脏兮兮的,背靠车站入口的一侧坐着。他的膝上支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无家可归且患有艾滋,请‘爱助’ 我。”
“你有多的零钱吧,有的吧?帮帮我吧?等我死了很久了,你还会在萨拉纳克湖上坐快艇找乐子的。你行个好吧?”
一阵奇异而眩晕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她处于某种精神和情绪过载的边缘。眼前的车站似乎在逐渐变大,直到和大教堂相当,通道与不同功能的隔间里人潮涌动,其中的某种东西让人惊骇不已。一个男人,脖子一侧垂下来一大块肉,像挂了个包,晃晃荡荡的,他低着头从她身边蹒跚走过,身后还有个用绳子拖着的行李袋。袋子在脏兮兮的瓷砖地面上滑行,发出蛇一样的咝咝声。一只米老鼠玩偶从行李袋顶部探出头来,对她露出殷勤的微笑。有着“上帝之声”的广播员正通知集合的旅客,前往奥马哈的旅途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出发,请到第17号检票口。
我做不到,她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不仅仅是因为不知道茶包和沐浴球在什么位置,他就关起门来打我,他也用那扇门把这一切的混乱和疯狂挡在了外面。而我再也没法通过那扇门回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小时候在主日学校课堂上看到的画面,惊人地生动鲜明——亚当和夏娃用无花果叶子遮羞,脸上是相同的羞耻与痛苦,赤脚走在一条石子路上,走向毫无希望的痛苦的未来。他们身后是伊甸园,郁郁葱葱,鲜花盛开。一位长着翅膀的天使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手中的剑闪着可怕的寒光。
“你敢这么想!”她突然喊道,坐在门口的男人猛地一缩,牌子都差点弄掉了,“你敢!”
“天哪,对不起了!”拿着牌子的男人边说边翻了翻白眼,“如果你是这种想法的话,走吧。”
“不,我……与你无关……我在想我的——”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荒谬的事情——试图向一个坐在巴士总站门口的乞丐解释自己的事情。她手里还拿着出租车司机找给她的两元,她把钱扔进了拿牌子的年轻人身边的雪茄盒里,然后逃也似的进了“码头”终点站。
8
埃罗尔·弗林(Errol Flynn,1909—1959),澳大利亚演员、编剧、导演、歌手。代表作品有《侠盗罗宾汉》等。
又遇到一个年轻人,留着埃罗尔·弗林 的小胡子,长着一张不可靠的帅脸。他在候车厅后面找了个地方,放下行李箱,弄了个临时游戏,她记得从电视节目里看过,叫“三牌赌一张”。
“找黑桃A吧?”他发出邀请,“找找黑桃A吧,女士?”
她脑海里出现一个拳头朝自己涌来的画面,第三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刻着“服务、忠诚、社区”。
“不,谢谢了,”她说,“这不是我的问题。”
她从他身边走过,看对方的表情,他大概觉得她住在钟楼上,还会放几只蝙蝠在周围飞来飞去。但是没关系,他不是她的问题。入口处那个也许得了艾滋也许没得的男人,那个脖子一侧垂下来一大块肉包的男人和从他行李袋中探出头来的米奇玩偶,这些都不是她的问题。她的问题是罗丝·丹尼尔斯——不对,罗西·麦克伦登——这是她唯一的问题。
她沿着中间的过道走下去,看到一个垃圾桶,停了下来。在它圆圆的绿色肚皮上,印着一个简短强势的命令——请勿乱扔垃圾!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银行卡,低头盯着卡看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它推开桶顶的翻板。她并不愿意扔掉它,但同时也为和它告别而感到解脱。如果留着,她可能无法抵御再次使用它的诱惑……而诺曼并不傻。是的,他残暴,但并不愚蠢。如果她给他留下追踪的线索,他就会顺藤摸瓜。她最好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她深吸一口气,憋了一两秒,再呼出来,走向车站中间那一群“到达/出发”的显示屏。她没有回头。如果回了头,她会看到那个留着埃罗尔·弗林小胡子的年轻人已经在桶里翻找,寻找那位戴着太阳镜、围着鲜红方巾的古怪女士扔掉的东西。年轻人觉得那是一张银行卡。很可能不是,但不亲眼看看怎么能确定呢?有时候就会走这种大运啊。有时?去他的吧,是经常。这里被称为“机遇之乡”,不是无缘无故的。
9
往西走的话,最近的大城市也就在二百五十英里开外,好像太近了一点。她决定去一个更大的城市,要从那个城市再走五百五十英里。和这儿一样,那也是一个湖滨城市,但已经在下个时区了。半个小时后有一趟大陆特快前往那里。她走到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口干舌燥。就在前面的人完成交易并离开窗口之前,她用手背捂住嘴,堵住了一个就要奔涌而出的嗝,这嗝还带着早晨喝的咖啡味。
你可不敢在这里使用两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她告诫自己,如果他们问你名字,你必须说个别的。
“有什么需要,女士?”售票员问道,他的鼻尖上架了一副很不牢靠的半框眼镜,眼神越过眼镜看着她。
“安杰拉·弗莱特。”她说。这是她初中时最好的闺密,也是她最后一个真正的朋友。在奥布里维尔高中,罗西与一个男孩确定了恋爱关系;她高中毕业一周后,他就娶了她,组成了一个只有两人的国家……这个国家的边境通常是关闭的,游客勿入。
“请再说一遍,女士?”
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人名,而不是想去的地名,听来一定特别奇怪(这家伙很可能在观察我的手腕和脖子,看有没有精神病人穿的紧身衣留下的痕迹)。她因为困惑和尴尬而涨红了脸,并努力集中精神,让思绪形成某种秩序。
“对不起。”她说。心里又浮现出一个糟糕的预感: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这句简单而可悲的话将一直跟在她嘴边,如同绑在流浪狗尾巴上的锡罐。十四年来,她和几乎整个世界之间隔了一扇紧闭的门,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吓坏了的老鼠,找不到自己在厨房踢脚板上打的洞,回不去了。
售票员还在看着她,那副好笑的半框眼镜上面,一双眼睛已经相当不耐烦了。“您到底要不要买票,女士?”
“要的,麻烦您。我想买张11:05发车的票。还有座位吗?”
“哦,我估计还有四十个座位呢。单程还是往返?”
“单程。”她说着,突然明白自己说出的这句话的严重性,霎时感到脸颊又烫了起来。她努力微笑,又说了一遍,这次用了点力气:“单程,谢谢。”
“59.70元。”他说。她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膝盖也因此瘫软下去。她设想的车费要比这多多了,她甚至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车票可能会花掉她身上的大部分钱。
“谢谢。”她说。他一定听出了她声音中真诚的感激,便从正忙着绘制的表格中抬起头来,朝她微笑。眼里已经没有了那不耐烦和戒备的神情。
“很高兴为您服务,”他说,“您的行李呢,女士?”
“我……我没有行李。”她说着,突然害怕起他的目光。她努力想着怎么解释——一个女人,没有同伴,要前往一个遥远的城市,除了手提包外没有任何行李,他肯定觉得很可疑——但想不到任何解释。接着,她发现,好像没什么问题。对方没有怀疑,甚至都不好奇。他只是点了点头,为她开票。她顿悟了,而这个顿悟并不叫人愉快:在码头站,她这种人并不鲜见。这人经常看到像她这样的女人,躲在墨镜后面的女人,买票去不同时区的女人,这些女人看上去仿佛在人生路上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以为在做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10
巴士缓缓驶出码头站(准时),左转,再度穿过特朗卡塔尼大桥,上了I-78公路,向西驶去,罗西感到深深的解脱。市区有三个出口,巴士经过最后一个出口时,她看到那栋三角形玻璃幕墙大楼,正是新警察局。她想到,此时丈夫可能就在某一面大窗户后面,甚至可能正看着这辆闪亮的大巴士在州际公路上疾驰而过。她闭上双眼,数到一百。等再睁开眼睛,那栋楼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吧,她但愿如此。
她的座位在巴士的后四分之三处,柴油发动机离她身后不远,发出稳定的嗡鸣。她再次闭上双眼,侧脸靠在窗户上。她不会睡觉,心里太紧张激动了,睡不着;但可以休息一下。她想着,自己需要尽量休息,能休息就休息。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她还在震惊当中——这件事与其说是生活发生改变,不如说更像心脏病或中风发作。改变?这个词实在太轻描淡写了。她不是改变了生活,而是把生活连根拔起,就像一个女人把整株的非洲紫罗兰从花盆里扯出来。是啊,生活完全改变了。不,她永远不会睡觉,绝不可能睡得着。
即Rose(罗丝)这个名字的本义。
就这样想着想着,她没有进入睡眠,而是进入了连接睡眠与清醒的脐带。她在这脐带之中缓慢地来回移动着,仿佛一个泡泡,隐约听到柴油机稳定不断的嗡鸣,轮胎轧过柏油碎石路面,还有个在前面四五排的小孩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到诺尔玛姨妈家。但她也明白,意识已经脱缰,和那个“自己”分开了,她的思想如一朵花(当然是玫瑰 )般开放;只有她既不在这个地方,也不在另一个地方时,这朵花才会如此开放。
我真的是罗西……
卡洛尔·金的嗓音,唱着莫里斯·森达克的歌词。歌声从某个遥远的穴室飘到她所在的过道上,不断地回响着,有钢琴的伴奏,清透易碎,如幽灵一般。
……我就是真·罗西……
还是睡一觉吧,她想,我想我真的要睡觉了。谁能想到!
你最好相信我……我很了不起……
灰色的过道消失了,现在她身处一片黑暗而开阔的空间。鼻腔和整个头脑之中,都弥漫着夏日的气息,非常甜美,非常强烈,几乎势不可当,无法抗拒。其中最突出的是忍冬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荡着。她还听到蟋蟀的叫声,抬头就看到皎洁的月亮,如同光亮的骨瓷,高高地挂在头顶。洁白的月光洒向四面八方,将她一双光腿周围纠缠的草丛中升起的雾气变成轻烟。
我真的是罗西……我就是真·罗西……
她举起双手,手指张开,两个大拇指快碰到一起了;她把月亮框成一幅画。夜风抚摸着她赤裸的双臂,她感到自己的心先是因幸福而膨胀,又因惊恐而缩紧。她感觉到这个地方有着还未苏醒的野性,仿佛那芬芳的灌木丛中可能蛰伏着有巨大獠牙的猛兽。
罗丝。过来,亲爱的。我想和你谈谈,近一点。
她转过头,他的拳头从黑暗中迎面冲来。警察学院戒指凸起的字母上闪着一缕缕冰冷的月光。她看到他的嘴唇紧张地张开,向后拉,似乎是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