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问道,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完全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达成现在的结果,也知道是什么办法。你是个警察啊,老天爷,你当然知道得很!那你干吗非要让她们提前警惕起来?报纸上那个傻胖子,那个脏兮兮的格特什么东西来着,她现在可能就他妈的站在那个鬼地方的会客厅窗口,拿着个望远镜检查每个从门口经过的、老二晃晃荡荡的家伙。只要她还没因为跟娘娘腔玩大了中风而死,她就一定正在这么做。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答案昭然若揭,但只是刚刚在他的意识中冒个头,他就不再去想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答案中隐含的东西太过恐怖,他不敢直面。他收拾桑普的原因,恰恰也是他勒死那个穿浅黄褐色热裤的妓女的原因——因为有东西从他的内心深处悄然出现,迫使他去行动。那东西现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而他不想去思考。不去想是更好的,更安全。
与此同时,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贱人宫”就在正前方。
诺曼过街来到达勒姆大道双数门牌的那一侧,他步子悠闲从容,很明白如果自己在街对面,监视的人就不会觉得太危险。他想象这个监视者的具体形象,就是报纸上那个黑胖子,她像一个巨大的购物袋,一手拿着一个高分辨率的双筒望远镜,另一手拿着一坨正在融化的奶油冰激凌。他把脚步放得更慢了,但并没放慢太多——红色警戒,他提醒自己,她们现在是在红色警戒状态。
这是一栋规模较大的白色木结构房屋,不怎么偏维多利亚风,是那种世纪之交死了丈夫的老贵妇风,简而言之,就是丑。房子从前面看很窄,但诺曼是在一栋与此相差无几的房子里长大的,他觉得这房子肯定一直延伸到街区远端那条街上。
而且里面肯定哪儿哪儿都是婊子,诺曼心想,同时很注意地保持着当前缓慢从容的步态,也小心地不去盯着这房子很久,而是时不时地瞟一眼,这儿有个婊子,那儿有个婊子,到处都是婊子。
是啊,真是的。到处都是婊子。
他感到熟悉的愤怒直冲太阳穴,眼前随之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东西,代表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那张银行卡。那张她竟敢偷走的绿色银行卡。这段时间那张卡经常萦绕在他心里,逐渐象征了他一生中所有的恐惧与冲动——那些他用暴怒来对抗的力量,那些在他晚上躺在床上试图入睡时悄悄潜入脑海中的面孔(比如母亲的面孔,惨白的,像个面团,不知为何显得偷偷摸摸的),那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声音,比如父亲的声音。“过来,小诺曼。我有话要对你说,而且要近一点地说。”有时,他要说的话就是一顿打;有时,如果你运气好,他又喝醉了,他要说的话就是把一只手悄悄探进你的两腿之间。
但此时,那些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对面这栋房子。他之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这么好好地看这房子了,而他要是把这珍贵的分分秒秒用来回想过去,那才叫蠢笨如猪。
他就站在这地方的正对面。房前有不错的草坪,狭窄,但深长。长长的前廊两侧有漂亮的花坛,里面的花都开了。每个花坛的中央都插了爬满常春藤的金属杆子,不过杆子顶端黑色塑料圆筒上的藤蔓被修剪掉了,诺曼知道为什么:那些黑色的东西里面藏了摄像头,把整条街的情况用分屏重叠图像的形式展现清楚。如果现在有人在里面看着监视器,就会看到一个黑白影像的小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在屏幕之间移动,他走路时有些弓腰,膝盖也微微弯曲,这样一来,只要不注意看,他6.3英尺的大个子会显得矮很多。
前门上方也安装了一个摄像头,这个门当然是没有钥匙孔的。钥匙太容易复制了,而且你要是个能熟练使用尖细工具的人,要摆弄锁孔里的齿轮也是轻而易举。所以不会有钥匙孔,会有门卡刷槽,一个输入数字密码的键盘,或者两者都有。当然,后院还会有更多的摄像头。
从房子对面走过的诺曼,冒险往一侧的院子最后看了一眼,那是个菜园,两个穿着短裤的婊子正手拿长棍——他觉得应该是耙番茄的耙子——在锄地。有个看样子是墨西哥人:橄榄色皮肤,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身材凹凸有致,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另一个更年轻些,甚至可能还没满二十,是个朋克风的邋遢小太妹,头发染了两种颜色。她的左耳上缠着绷带,身上穿了件无袖迷幻T恤,诺曼还看到了她左臂肱二头肌上的文身。他的视力还没好到看清具体是什么文身,但多年的警察经验也足以让他推断,那要么是个摇滚乐队的名字,要么是一幅画得拙劣的大麻草。
诺曼看到自己突然冲到街对面,完全无视摄像头的存在;看到自己抓住那个留着摇滚明星头发的热辣小妞;看到自己的一只大手滑过她细细的脖子,一直往上,直到架在她的下巴处。“罗丝·丹尼尔斯,”他会对另一个人,就是那个黑头发、身材火爆的墨西哥人说出这个名字,“马上把她弄到这儿来,不然我就要像拧鸡骨头一样把这个万人射的贱货的脖子拧断。”
真能这样可就太好了,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罗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经过在图书馆里的研究得出结论,自从1974年利奥和杰茜卡·史蒂文森夫妇开设这个机构以来,已经有将近三千名妇女从“女儿与姐妹”提供的服务中获益,她们的平均逗留时间为四个星期。该机构以相当快的速度将她们转移到普通社区,这些专门下崽子的贱货,传播疾病的烂人,长着漂亮脸蛋的蚊子。说不定毕业的时候颁发给她们的不是文凭,而是假阴茎。
是的,几乎可以肯定罗丝已经离开这里了,做着拉拉朋友们给她找的某个低贱工作,晚上又回到同一群朋友帮忙找的脏兮兮的房间里。不过,街对面那些贱货倒是会知道她在哪里——那个叫史蒂文森的女人,她的档案文件里会有她的地址,而且那边菜园里的两个人说不定已经到她那小蟑螂窝里喝过茶,吃过女童子军卖的饼干了。那些没有去过的人也会听去过的人说个清清楚楚,因为,女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动物。想让她们闭嘴,必须得杀了她们。
菜园里年轻一些、发型像摇滚明星的那个突然抬起头,看到了他……还挥了手,把他吓得够呛。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他肯定她是在嘲笑自己,她们都在笑,她们在“拉拉城堡”的窗户前排队,争相嘲笑他,嘲笑诺曼·丹尼尔斯探长,他能够抓获半打贩毒集团的大头目,却拦不住自己的老婆偷自己那张他妈的银行卡。
双手瞬间攥成了拳。
控制住自己!诺曼·丹尼尔斯版的“现实理智先生”在他心中尖叫,她可能见谁都会挥手!她可能看到流浪狗都会挥手!她这样的蠢浪货,就爱这么干!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诺曼的双拳又舒展开来,他举起一只手,在半空中朝那边简短地挥手回礼。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这唤醒了他下巴上的疼痛。接着,热辣小妞又专心种菜去了,诺曼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散,他的心怦怦直跳,匆匆往前赶路。
他努力把思绪拉回到目前的重点问题上——要想什么办法让这群贱人中有一个落单(最好是贱人头子,这样就没了风险,不会碰巧找到一个对他需要的东西一无所知的人),逼她开口——但他理性地处理这个问题的能力似乎已经消失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把双手举到脸的两侧,按摩着下颌骨。以前他也这样伤过自己,但从未如此严重过,他究竟对桑普做了什么?报纸上没有说,但下巴上这种疼痛——还有牙齿的这种痛,是的,牙齿也很痛——说明他对他做了很多事。
“分泌型”(secretor)指的是分泌物(唾液、精液等)当中含有血型物质的人,不含的就是“非分泌型”(non-secretor)。
如果被他们逮住,我麻烦就大了,他告诉自己。我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印迹,他们会有照片,他们会有我的唾液样本,还有……嗯……我可能留在那儿的任何其他液体的样本。现在那些奇奇怪怪的测试都是一整套的,什么都会测试。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分泌型还是非分泌型 。
是的,没错,但他们逮不住他的。他在白石酒店登记的信息是来自纽黑文的阿尔文·多德,如果有人追问,他甚至可以拿出驾照——有照片的驾照——来证明。如果这里的警察打电话给家乡的警察,他们会被告知诺曼·丹尼尔斯正在离中西部一千英里之外的地方,在犹他州的宰恩国家公园露营,享受着受之无愧的假期。他们甚至会告诉这里的警察别犯傻,诺曼·丹尼尔斯可是货真价实的警界金童。他们肯定不会走漏有关温迪·亚罗的消息……对吧?
对,他们很可能不会。但迟早——
问题是,他已经不再关心“迟”一些的事情。现在他满脑子只想着“早”一些的事情,想要找到罗丝,和她进行一场严肃认真的讨论,想送给她一样礼物。其实就是他的银行卡,而且这张卡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某个垃圾桶或是油腻小基佬的钱包里。他会确保她再也不会把卡弄丢或者扔掉。他要把卡放进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要是……插入了这最后的礼物之后……目前他只能预测到前路一片漆黑……嗯,也许这是一种福气。
他的思绪一回到银行卡上,就走不掉了,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不管是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是如此。仿佛那块塑料小卡片已经变成了一条诡异的绿色河流(不是密西西比河,是“商业银行”河),而他流淌的思绪就是一条汇入这大河的溪流。所有的想法都在往低处流,最终失去了各自的独特性,全部汇入这条让他无法自拔的绿色大河中。那个无法回答的巨大问题再次浮现。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拿走那张卡?她也许应该离开,逃离他,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算可以理解,即使不能被宽恕;即便他很清楚,就算只是因为这女人把他耍得团团转,把自己这个臭女人心中的背信弃义隐藏得如此之深,她也必须死。但是,她竟然敢拿走他的银行卡,拿走属于他的东西,就像那个孩子,竟敢鬼鬼祟祟地爬上豆茎,趁着巨人沉睡,偷走下金蛋的鸡……
不知不觉间,诺曼已经把左手的食指放进嘴里,深深地咬了下去。是痛的,很痛很痛,但他没有感觉到,因为他已经深深沉浸在各种思绪当中。他两手食指的指尖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因为在紧张的时刻咬食指是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从童年就有。起初,老茧还能抵挡一阵,但随着他继续想着那张银行卡,那绿色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加深,最终变成黄昏时分冷杉树显出来的那种接近黑色的颜色(这种颜色与银行卡实际的绿色完全不同),老茧也撑不住了,血液慢慢从他手上和唇边流下来。他的牙齿深深咬进手指,他享受着这种疼痛,把肉磨得嘎吱作响,品尝着自己的血,那么咸,那么浓,和桑普的血一样,当时他咬断了他那根——
“妈妈?那个人怎么在那样弄自己的手啊?”
“别管那么多,走吧。”
这对话让他清醒过来,他迟缓地回过头,仿佛刚经历过短暂却深沉的小睡的人。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大约只有三岁的小男孩正从他身边逃离——她带着孩子走得飞快,弄得小男孩几乎要跑起来了,这个女人也回头看了一眼,诺曼从她脸上看到吓坏了的表情。
说真的,他刚才在干什么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看到两边有深深的、流血的月牙形咬痕。总有一天他会把这狗日的东西直接咬断,咬断了吞下去。反正这不是他第一次咬断东西,也不是第一次咬断了又吞下去。
不过,这不是一条好路,别一直走到黑了。他从后裤袋拿出手帕,包在流血的手指上。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惊奇地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一些房子已经亮起了灯。他走了多远了?他到底在哪里?
他眯缝起眼睛看了看下一个交叉路口拐角处的路标,辨识出“迪尔伯恩大道”的字样。他的右手边是一家小型夫妻店,门口有个自行车架,橱窗的标牌上写着“新鲜出炉面包卷”。诺曼的肚子咕咕叫。自从上了大陆特快,在车站小餐吧吃了冷麦片后(他吃这个是因为罗丝肯定也吃过这个),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饿了。
突然间,他想要的,在这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就只是几个面包卷……但普通的面包卷可不行,他要新鲜出炉的面包卷,就像小时候他妈妈常做的那种。那女人又懒又胖,随时随地都在大喊大叫,但她倒是很会做饭。这是毋庸置疑的。她就是自己最好的食客。
它们最好是新鲜的,诺曼走上小店台阶的时候心想,他看到里面有个老人在柜台后面忙活着,它们最好是新鲜的,哥们儿,不然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正伸手去拉门把手,却被橱窗里的一张海报吸引了目光。海报是亮黄色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是罗西亲手贴的传单,但在看到“女儿与姐妹”几个字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涌动起来了。
他弯腰前倾去读海报上的字,双眼顿时聚焦专注起来,胸口那颗心越跳越快。
出来和我们一起玩耍吧
在美丽的埃廷格码头
我们要庆祝
晴朗的天空和温暖的日子
暨第九届年度“女儿与姐妹”摇摆入夏
野餐演唱会
6月4日,星期六
集市*工艺品*惊喜小游戏*技能大比拼*专为孩子们请来嘻哈DJ!!!以及!!!
蓝色少女,现场演唱会,晚上8点。
单亲父母,现场将提供儿童照料服务!
“一人来,人人来!”
所有收益都将用于“女儿与姐妹”
“女儿与姐妹”提请您记住
对一位女性的暴力
就是针对所有女性的犯罪
周六,6月4日。本周六。她会在那里吗,他那疯长的玫瑰?她当然会去,她和她新交的所有拉拉朋友。一丘之貉,婊以类聚。
诺曼用被他咬过的手指从海报的底部往上画了五行。鲜艳的血花已经浸透了用来包裹的手帕。
一人来,人人来。
这是海报上的原话,诺曼心想,就依她们说的办吧。
8
周四早上,快到11:30了。罗西喝了一口依云水,在嘴里滚了一圈,咽了下去,又拿起台词稿。
“她要来了,是的,这次他的耳朵不是在单纯耍他了。彼得森能听到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噔噔噔走过来的声音。他可以想象她已经把包打开了,一边在里面翻找钥匙,一边担心那个可能尾随而至的魔鬼,然而她应该担心的其实是那个正在里面等着伏击她的人。他迅速确认了一下刀还在,然后把尼龙从头上轻拉下来。钥匙在锁孔里嘎吱作响时,彼得森拔出刀,然后——”
“停——停——停!”罗达通过扬声器不耐烦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