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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护士长走了之后,她拉开了林沐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相架来。

这相架有点老旧,四边都有些脱色。

上面夹着三张照片。

贺苹摸着这相架:“没有想到他还放在这里。”

暖暖过来看。

相架上的第一张照片是她自己、亦寒和林沐风三人在亦寒出国前的合影。林沐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她和亦寒站在他的身后。他所看不到的时候,他身后的亦寒正要握住暖暖的手,而暖暖在闪避,只让他握住了手指。

第二张照片,是穿婚纱的贺苹?

暖暖看了看妈妈,她已经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身子放软在沙发里,等她。

只有穿婚纱的贺苹,只有她一个人,并没有新郎。

那照片上的贺苹笑得有些僵硬,还有些凄惨。

不见得多么幸福。

第三张照片,是自己和亦寒?

都戴着红领巾,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某公园。

仔细看,不像。她和亦寒并没有拍过黑白合照。

显然贺苹是看出了暖暖对第三张照片的疑惑。

“那是我和你爸爸!”

“啊!”暖暖低呼。

贺苹站起来,拉着暖暖一起坐到沙发上,暖暖的手里还拿着相架。

只听到贺苹说:“来,暖暖,妈妈给你说个故事。”

贺苹的仍旧美丽非凡的眼睛好像透过了岁月的沧桑,把那些尘封的往事,一件一件摆到台面上。

于是暖暖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上海女孩,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在文革里,她的父母也被批斗了,让她灿烂的少年蒙上阴影,她一直想从这样的阴影里挣扎出来。

可是邻居的男孩比她更惨,一夜之间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他们家收养了这个男孩,男孩是懂得感恩的,在女孩的父母都被关押到牛棚的时候,他便担当起照顾女孩的责任。

女孩曾经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能念书了?为什么要上山下乡大串联?为什么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又要被拉上台批斗?”

男孩只跟女孩说:“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不要说那么多话,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质问别人质问社会!”

女孩便冷笑:“那么就应该认命?”

不认命也要认命。

男孩去了黑龙江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女孩也不得不被上下一片红的大号召下,带着满心的心不甘情不愿去了云南。

女孩的心里还是带着那么多为什么,她偷偷带了英文书,夜里就躲在被窝下看那些英文。她的心是彷徨、幼稚而又在这样的时代里锤炼出一种莫名的向往来。

她想大洋彼岸或许有她梦想的自由的,可以问“为什么”的国度。

但是要游去彼岸,先要游回上海。

知青回城的名额有限,女孩争取了一年没有争取到,又争取一年,还是没有争取到。

在插队的那些年里,她的眼里她的耳中见到听到的事情多了,感觉也犀利了。还带上了义无反顾的豁出去博一下的勇气。

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她扣开了负责知青回城工作的某大队长家的房门,两腿一伸,做了最大的牺牲。

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上海,带着一书包的英文书,还有一身的狼狈不堪。

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也回来了。

回到这个千疮百孔,好不容易复苏起来的恩人的家里,面对的是昔日搭救过自己的老人的跪地一拜。

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求着昔日在自己家藏身的男孩,做她肚子里父不祥的孩子的父亲。

她冷冷地说:“爸,我已经够丢人了,你还要我再丢人吗?”

没有想到男孩说:“明天我就和小苹去民政局开证书。”

她说:“我用不着你那样可怜我!”

男孩不响,随她怎样说,第二天还是揪着她去开了结婚证书。

贺苹温柔地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暖暖咬住嘴唇,在母亲的怀里沉默。

心中已经翻江倒海,翻过几遍,忽喜忽悲,抓不住任何依靠。

“我想沐风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报恩。生下你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看你。没有想到你那个时候小小的,被沐风一抱,竟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起来。沐风看得很喜欢,他说他的心都被你给笑暖了,便给你取了名字叫‘暖暖’。”

生下暖暖的贺苹并没有放弃自己最初的梦想,甚至是执拗的,彷佛觉得只有离开这个国家,才能洗干净自己身上满身的肮脏。

所以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找着一切能出国的机会。

某一天,她收到了从黑龙江寄来的给林沐风的信,看到那幅丧报。

她对林沐风说:“你还欠一个女人的情债。”

林沐风沉默着。

她继续说:“沐风,我走,你去还她的情。我带暖暖一起走,你好好照顾你自己的儿子。”

林沐风说:“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失败者,不负责任,也担当不了任何责任。”

她说:“都是这个时代的错。沐风,我早就学会不怨天尤人,未来要自己争取。”她的眼里充满灼灼的向往,谁都阻止不了。

林沐风说:“你把暖暖留下来吧!你这个做妈的未必能好好照顾她。”

林暖暖被留了下来,贺苹其实真的不甘愿真带着暖暖走,林沐风愿意好好照顾他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妈,你吃准了爸爸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对吗?”暖暖问。

贺苹默然了一阵。

“这就是上海男人,不是吗?于洁如可以给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我不能!沐风说过和我在一起太累了。”

暖暖也默然。

太多太多的往事要消耗在今夜里。

而唯一最大的惊撼是——她和亦寒,并不是亲姐弟。

“林沐风不如他的儿子。”贺苹又说。

暖暖望着母亲,她的脸上也疲惫,但是带着欣慰的笑。

“林沐风永远不敢把自己的爱或不爱说出来。他也不如我干脆,不是吗?”笑着看向女儿。

“其实,汪亦寒是我办出国的。”

当爱已成往事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暖暖问母亲。

贺苹还是抚摩她的发。

“我感激沐风,他竟然把你呵护到如此地步!他对我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对爸爸做了什么?”暖暖叫,“我搬离家,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也宁死不跟他说原因。”

她想起某天,她和阳光在靠近外滩的真锅咖啡馆里闲聊。正巧看见林沐风和几个医院的领导一起走过,也看到他们。

她想,爸爸一定会进来。

果然,林沐风告别了同事单独走了进来。

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介绍。林沐风坐下,与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工作人生之类,临别的时候欢迎阳光去家里玩。全不似女儿住在外边几月有余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样。在外人面前,林沐风永远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父亲的样子,毫不失礼。

那一刻,暖暖以为那些让她天旋地转的事件全然没有发生过。林沐风临走的时候对暖暖说:“气温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冲动地差点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沟渠,毕竟跨不过去。

“我可以还给沐风的就是把他的儿子办出去。”贺苹只管自己说着,“亦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到了巴尔迪摩的时候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谢谢我。这孩子,就倔强这点像极了林沐风。他不肯欠我人情,课余到处打工,除了赚生活费,还说要还我的钱。是不是真孩子气?”

“他一向是这样的。”暖暖轻道,“很独立自主。”

“但他在生物工程方面真是有天分,大学里出名的生物学教授都喜欢带他一起做课题。你的UNCEL李家族里要做燕麦方面的开发,正是和那名教授合作的,一起组织了研究室。亦寒课余就给研究室打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他从来就没有和我说这些!”暖暖此时才知道自己被呵护到什么程度,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丑恶,爸爸和亦寒都挡着,不让她知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亦寒日久生情,你们两个孩子,瞒了我们家长多久?我只知道那阵子亦寒向同学借钱回国,丢下还没完成的报告和实验室的事情,没几天又回来了,淋了雨发了肺炎大病一场。也幸好是到了美国的时候才发作出来,不然在国内恐怕要被隔离起来。”

暖暖听着这些话,心一点一点纠着,放松不下来,手指也绞缠着。

“他今天问我:‘阿姨,作为林沐风女儿的骄傲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样的痛苦会不会压垮暖暖。’他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腻着你爸爸,撒娇撒痴,才三四岁,就在托儿所里对其他小朋友说:‘我爸爸是医生,很了不起!’暖暖,我们都没有把握如果你知道你的身世这样不堪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是,乱伦的概念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多久!妈妈想起来就心痛!”

“妈,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暖暖无力地说,一天一夜一个世界。

天旋地转到无法承受下来。

“好。你慢慢想,我去陪你爸爸。”贺苹起身离开。

暖暖看着母亲的背影,出了房门,把门轻轻带上。

为什么妈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这样干净利落?

她没有遗传到半分。

她陷进沙发里,又把相架拿起来看。

上面有两张妈妈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嵌进相架里。

一张好像时空逆转,是她和亦寒的前世。

一张是没有新郎的新娘。

都渺茫。

爸爸就这样把妈妈的相片放在这里,触手可及的地方。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片刻,她的确是迷茫了。

父母的故事,于妈妈的故事,汪鹤的故事,一个一个交缠在一起。是一个一个的结,又一个一个打开。

命运转一个轮回,还是眷顾到她。

可是爸爸呢?

尚在病床上,没有醒过来。

她的无数激动的情绪都化成深深的自责,一项一项压在自己的心头。

门又开了。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

“暖暖。”

是亦寒喑哑的声音。

暖暖并不抬头,她看到亦寒蹲下来,望着她的明亮的眼,血丝未褪,神采未复。

“为什么你自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不告诉我?”

暖暖却问他:“我的身世,你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吗?”

亦寒望住他说:“那一年,我带你去看爸爸的老房子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低垂下眸,“还有你的身世。”

“所以,你带我去看爸爸的房子?是因为知道身世后的感慨?”

亦寒点头。

“我听到爸爸和外公打电话,讨论的是阿姨接你出国去的问题,透露出一些我不懂的话。我不像你,我会追问。”

“这一次,你没有追问我?”暖暖说。

亦寒并没有回答暖暖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你忘记了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一个家!”

“亦寒!”

亦寒握住暖暖的手:“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满了。我爱你,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我不愿意改变这个习惯!”

“亦寒!”暖暖的泪,落在亦寒的手背上。

亦寒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

“我真蠢,想了很久,想不透你说要分手的原因,甚至还有些恨你的善变。就连爸爸给我电话问我是不是和你有了感情之后,我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