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站在山坡上,银色头发吹乱在脸上,眼神有些复杂。
平树比她先走下山坡,对她伸出手:“前面会有封闭货运轨道车,我们顺着车很快就到了。”
没过多久,他们两个人就像夜晚车站的两个小乘客,站在无人轨道附近,等着远处的多个货厢的轨道车靠近。平树放在轨道旁边的两个干扰器快速闪烁之后,轨道车发出急刹车声,在干扰器前方停下。
平树熟练地攀上车后的围栏,车后方暖黄色的灯照在他身上:“公司的车平时都是无法接近的,但干扰器会把他们系统暂时黑了。不过我们也进不了车里,就扶着栏杆坐在后面的台阶上就行。”
宫理也挤上台阶来,齐齐坐在运货的轨道车最后,随着平树关上了干扰器,轨道车又开始顺着铁轨往城市的方向行驶。宫理看着逐渐延长的铁轨,忽然感觉额头上湿湿凉凉的,她抬起头,是雪下的更大了,大片的湿乎乎的雪花在昏黄灯光下打着转,落向挤坐在列车最后的两个人。
宫理伸出手接住雪花,她的体温冷,雪花许久都没化,她捧给平树看:“这是你家乡的那种雪吗?”
平树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哈了一口气,雪很快就融化了,他道:“不太一样,我家里的雪很干燥、很白,落在地上一直都不会化掉。”不过雪越下越大,不需要伸手,很快俩人的头发上都落了白,平树从身体里拿出一件厚厚的宽大卫衣外套,还有一条围巾。
他要把她也裹进卫衣外套里,宫理摇头:“我不冷。”
平树还是拽着她,将那条有些陈旧的围巾挂在她脖子上:“我知道,但我想让你更暖和。”
四周昏暗,因为人们不怎么通过陆地交通出城,更是连路灯、广告牌也没有,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山的轮廓、旧信号塔与垃圾堆的残骸。轨道车咣当咣当,他们坐在车后只能看到风景越来越远,大片大片湿润沉重的雪花笔直的落下,周围的雪花被头顶的灯光照成金色,他们就像是海钓船在雪夜的黑色海面上航行着。
平树呼出大团热气,跟她挤在一个温暖的外套里,越挤越近,甚至忍不住将脑袋跟她靠在一起。
宫理也朝他靠过来,小口的呼吸着,痴迷又安静的环顾四周。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像是落在小狗鼻尖的雪花,在缓缓融化。
那辆轨道车、那场雪、那亮在头顶的灯,也在后续很多年里,成为他夜里一遍一遍永无尽头的梦。
而事实证明,那确实也像是梦,十几岁的他想要保护她,当时却没想过宫理或许从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存在……
……
十几个小时后,万城的红街上,多出了两个手牵手的少男少女。
那正是灯红酒绿的时候,凭恕偷衣服的时候还挑挑拣拣,给自己顺了墨镜戒指和阔腿牛仔裤,一副“欢迎来到我的屯”般的热情大方,紧紧抓着宫理,跟她介绍着各种店铺。
宫理则像是被奶奶裹成粽子的孙女,凭恕和平树一致怕她冻着,各种雪地靴加绒裤配着围巾帽子和手套,宫理就只有两只银白色眼睛露在外头眨呀眨,偶尔拽下防寒面罩来,吃一口凭恕刚刚给买的烤红薯。
凭恕确实是鱼龙混杂之地最自如的那条鱼,先是拿身体里的硬通货换了一些现金,然后买了两个虚拟注册的脑机,方便他们俩相互联系,买了假的身份信息。
红街里也有些在街上招揽生意的人,可能是宫理好奇心很强,见谁有意思都会盯着看,在凭恕去给她买麻辣烫的时候,她直勾勾的看着旁边一个穿透明雨衣的年轻男人。
等凭恕回来,那男人正弯着腰笑眯眯的对她张开手掌,掌心里的投影正显示着服务范围和价格。她歪了歪头:“Bl*w job是什么意思?”
男人正要解释,凭恕急赤白脸的将她拽走,手中已经浮现出了手枪,枪口怼在那男人透明雨衣上:“嘿,你不滚远点我就把你的nipple打烂!”
男人啧了一声,笑起来:“我也可以伺候两个——操,你他妈还真准备开枪,红街也不是能撒泼的地!”
凭恕冷笑:“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能撒泼的地方,带着你那□□里的假体滚蛋!”
凭恕拎着麻辣烫,带着宫理急急的走入小巷里,宫理把散开的围巾重新裹紧,又问道:“凭恕,Bl*w job是什么?”
凭恕说话就跟烫嘴一样,含混道:“就是一种工作。都说了是job——”
他路上很快领着宫理走街串巷,走入了一家半地下的自助式情侣酒店。这种地方连假身份都不会查,而且出入的人鱼龙混杂,最合适不过。
到进屋之后,房间里甚至还有点烟味,床铺看起来是整齐了,但看烟灰缸都是满的,桌面上甚至还有些散落的扑克烟盒,他又去洗手间看了看,马桶里还有没冲下去的避孕套。凭恕暴躁的连按了几次冲水,才对宫理道:“你要来洗澡吗?我教你怎么调热水。”
他走出带大浴缸和全身镜的浴室,就看到宫理脱了外套,正在一个小舞台上,拽着空中的锁链蹬着旁边的钢管玩,她笑起来:“这怎么还有锻炼身体的地方。这里真好,真大,比宿舍好多了。”
凭恕头皮发麻,赶紧跑上去把她拽下来:“操,祖宗了,这是你表演的地方吗?你就在这玩吊环玩单杠。下来吧下来吧!”
浴室和套房里只有一面玻璃墙,宫理倒是进去就脱了衣服洗澡,穿在最里头的连衣裙也落在地上。凭恕背过身去,大喊了几句:“我不看啊、我不看——”
她洗完澡出来湿着头发,就要吃麻辣烫,凭恕本来要去洗澡了,却看她低着头吃的头发丝都要掉进碗里,忍不住上去从后面给她拢住头发,乱七八糟的扎起来:“得了,早知道让你先吃了,洗完澡吃饭,绝对满脑袋麻辣烫味。”
食堂里没有这么辣的东西,宫理吃的斯哈斯哈吸口水,转过头来看他:“那你别夜里馋的吃我头发。唔,好像有点不太……不太舒服。”
凭恕也没想过机器人钢铁胃都吃不了麻辣烫,赶紧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牛奶:“别吃了别吃了——”
剩下半碗麻辣烫让凭恕打扫了,他吃饭一向不怎么优雅,蹲在茶几边上,吃的时候还在抱怨宫理连肉都没给他留几块,宫理正穿着浴袍在床上发呆,道:“要是我们能躲起来,他们一辈子找不到的话,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凭恕一向不愿意想太多:“你也挺乐观的。走一步看一步呗。真要是一直找不到我们,你要不跟我一起去跑货运?或者我们开酒吧?”
宫理:“然后呢?”
凭恕:“唔。就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娃老死。”
宫理坐起来:“我可没有那个功能,也不会老死。那看来只能结婚了。”
凭恕还吃着麻辣烫碗里的土豆粉,被她这话噎的差点呛着:“咳咳咳、我就是举个例子,也不是说要把结婚当目标。”
宫理瞳孔深处闪烁着电子信号般的微光,她道:“我联上网了,正在搜索结婚对于人类的意义。”
凭恕:“屁意义没有。”他想了想,又道:“要不你找个学上吧。一般来说,咱们这个年纪还都应该在上学呢。不想上高中也可以试试考大学,学费又不难赚出来。”
宫理看着他:“凭恕跟我一起上学吗?”
凭恕笑了:“算了吧。我可不上学。”他自嘲道:“我就没上过学,那要是想上大学可有得补呢。”
宫理倒也没硬劝他,只是继续躺回去。
凭恕吃完饭洗完澡,还想回去跟宫理探讨上学的问题,结果一回到卧室里,他就听到了隔壁激烈的床上大战的声音。
这么不隔音?!
他擦了擦头发,关上灯,果然就发现靠着他们床铺附近,竟然有个安装插座时留下的小洞,隔壁的灯光正从小洞里透过来。那边男的似乎叫的悲喜交加,酣畅淋漓,把窝在被子里的宫理都惊醒了。
她也发现了床头的小洞,探头就往里看。
凭恕拽了一把卫生纸,给搓成条,就要把洞堵上:“靠,有完没完啊。”
宫理转过头来,表情好奇兴奋,招呼着让凭恕也看。
凭恕嘴上骂了一句,但也没忍住探头去看——怪不得那么吵,隔壁不止一个人啊!而且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还被吊在中间的舞台上,虽然看不清在遭受什么,但光看地上五花八门的东西也大概猜得到。
宫理还想挤过去再看,她脸颊都跟他贴在了一起,小声道:“跟凭恕叫的好像。”
凭恕一把将她的脸推开,恼羞成怒:“这能一样吗?!再说我声音不比他好听一万倍。”他拿卫生纸狠狠塞住墙上的小洞,把宫理按回床上:“快睡觉,我都要累死了。”
这时候,宫理才注意到他脚上有好多道泛红的伤疤,痊愈了大半,显然是之前逃亡的时候划破的。凭恕自己不太在意,押着宫理睡觉。
但情人酒店当然不会给两床被子,她俩只能平躺着,中间隔着一点被暖热的空气。
这里远比方体里要吵,还能听到地铁过去的声音与走廊上人们的脚步声喧哗声,宫理似乎一直没睡着。凭恕也有点睡不着,主要是纸团不能完全挡住声音,隔壁那个大哥不止是在叫,还叫中夹杂着一些特别具体的描述。
凭恕感觉这屋里怎么他妈的这么热啊!
他忽然伸出手去,捂住了她耳朵:“你要是睡不着,我就捂着你耳朵。”
宫理:“不用呀,我在听隔壁呢。”
凭恕更坐立难安了:“……要不咱们放首歌听吧。”他说着就不顾宫理的意见,拿光脑放了一首热门的舞曲,就想遮蔽住隔壁的声音。
他体力也快到极限了,主要是怕宫理不适应这样的环境,想等她睡着再睡,但宫理还睁着眼睛,他就已经在劲爆舞曲中眼皮打架了。
就在凭恕快睡着过去的时候,宫理忽然朝他这边挤过来,俩人都没有睡衣,只能穿着浴袍,宫理抓住他胳膊,凭恕以为她冷了,迷迷糊糊地抱住她肩膀。
宫理却道:“我刚刚联网查到了。”
凭恕昏昏沉沉:“……嗯。”
宫理:“原来那个Bl*w job是这个意思啊。”
凭恕闭着眼睛:“嗯。……嗯?!”
宫理抱住他肩膀,凭恕突然清醒了。
她抱怨道:“你骗我,我都查到了那个词的意思,你却非说是一种工作而已。”
凭恕动用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贫嘴糊弄水平:“那不就是干活吗?你就说忙活不忙活吧。”
宫理:“那你愿意干活吗?”
凭恕瞪大眼眶,只是大概想象一下就傻眼了:“……”
宫理咕哝道:“我都已经联网搜到视频了,好像是很……的。”
凭恕脑袋钻到热乎乎的被子里时候,觉得自己肯定疯了。他都想反悔,冒出头来说是骗她的,但他都能想象到宫理会用一种失望的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他到时候可能还是会认输。
她浴袍之下还有没干的水汽,被子下一片黑暗,这给了他勇气,伸手探过去的时候,宫理笑着抖了抖。他掩饰自己的心虚,故作凶恶的抓住她:“别乱动!”
凭恕摸索着将脑袋靠过去的时候,她又笑了,被他捏着……都跟着她的笑而轻颤:“好痒。凭恕喷气了,好痒呀。”
要不是现在够不着她,真想捂住她的嘴。
凭恕觉得自己脸都红的热气腾腾,他凑上去的时候,因为令人惊奇的触感,条件反射的抖了一下,他呆了呆才又将唇贴上。她也笑着缩起来,玩闹天真又自然的夹住了他脑袋。
凭恕又别扭又喜欢她的反应,但他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只是刚刚宫理问他会不会的时候,嘴硬地说“有什么是老子不会的!”
平树一直在脑内劝他,要不要上网找个教程看一下,这种事好像没那么简单。
凭恕满不在乎,他反驳平树道:“找个教程当着她的面看,那我算是什么了?”
他试一试,感觉她像是某些鲜嫩的贝类,也忍不住像是吃东西那样去包裹舔舐,她反应很好,他心里也忍不住得意,虽然自己是跪在床上拱在被子里的那个,但总觉得自己找到了能治住她的办法。
她手指抓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呼吸不上来却舍不得离开,头晕目眩的捧着她。
凭恕得意忘形,也似乎是觉得没那么难,就不小心用上了牙齿——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床上踹了下去!
凭恕疼的咳嗽好几声,满脸发懵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你干嘛踹——啊,你没事吧。”
宫理也很不可置信,她捂着浴袍:“凭恕你咬我!好疼。”
凭恕也被吓到了:“啊、我不是故意的、很疼?不至于吧!”
宫理很不高兴地看着他,凭恕越来越心虚:“让我看看,不会咬坏了吧。”
他回到床上,掀开浴袍,只是看了一眼,自己就先傻住了。刚刚毕竟是在黑暗里,他还没那么羞耻,这会儿直面,他先突然跟颈椎病发作似的转过头去,僵硬得浑身关节卡壳:“应、应该问题不大、要不我去给你买药?”他又忽然伸出手,送到她嘴边:“要不你咬我一口吧!”
宫理缓过来了,推开他的手:“算了吧。以后我再也不想尝试这个job了!”
凭恕心里大叫“别啊”,但他拉不下来脸这么说——就好像他多愿意弄她似的!
他只好尴尬僵硬的躺回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要不我给你揉揉?这也不能怪我,说不定这个就是比较危险的。”
宫理斜了他一眼:“才不是。我看网络上都说特别舒服,明明是你不会!”
平树也忍不住吐槽:“都说让你看看教程。”
凭恕有点无地自容,只能硬梗着脖子岔开话题:“你联网了,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全知全能?”
宫理银色瞳孔闪烁:“我喜欢即时搜索,并不喜欢把海量知识储存下来,那对于我的运行和分析没有好处。我也知道了好多别的事。”
凭恕觉得自己当时特蠢:“什么事?”
她忽然将手伸过来,手还是那样冰冰凉凉,掐了掐他身上,凭恕被冰的一个激灵。她紧接着用指甲使劲刮过去,他又痒又疼,差点叫出声。
靠!她在图书馆里最好奇的事,现在能在外面联网,岂不是要大查特查,全面学习。他立刻抓住她对着胸膛某点又掐又捏的手,缩着肩膀:“你少来!现在又不是在实验基地里,我不是你的狗了!”
凭恕这么说,只是希望俩人平等一些,宫理却腾地一下坐起来,不可置信道:“你要把我扔在这里?”
凭恕拧眉:“不当狗就是要把你扔在这儿吗?就不能是朋友吗?哎操说话呢,你手别拽我浴袍了!”
宫理手按在他胸膛上,俯视着他:“朋友会有很多。我会有别的朋友,凭恕也会有别的朋友,还会同时有好多的朋友。哪怕是说什么最好的朋友,都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