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密集,像反扑的虫群,有些刺入红色点阵中,有些则被同化成为红色,渐渐地,那个红色三维点阵,从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球,变得像如同海胆一样布满尖刺的样子。
其实不是它探出尖刺,而是太多我们世界的真理尖刺,刺入它内部。
周春去像是用雷达详细描绘它的形状,也像是在逼近它并缩小包围圈。
宫理甚至一瞬间有些怕,怕潘多拉的魔盒就因此打开。
她咬牙骂了一句,却没有真的吸烟,而是靠在大厅的墙壁上,胸口起伏,忽然道:“平树,要是世界崩塌了,咱俩就赶紧跑,至少在这个世界完蛋之前,咱俩回去在新家住一夜。否则这房子真买亏了。”
平树笑了起来。
宫理反复把烟放到嘴唇之间又拿下来,裹紧研究所的外套:“你笑什么啊傻子!”
平树笑:“我希望世界要是毁灭的时候,是同步的,不是渐进的,别一点点吞噬。就最好一瞬间,一切都灰飞烟灭。”
他说着,也倒退两步靠在墙上,跟宫理肩并肩:“所以,从现在到这群疯狂的家伙搞出个结果之前,咱俩都要靠在一块。”
宫理被他的笑容安抚了一些,忍不住道:“你都说了一瞬间灰飞烟灭,靠再近也来不及世界毁灭前亲一口了。”
平树晃着脚步,偏过头看她:“那至少,咱俩的灰和烟,会融在一起。”
宫理一怔,缓缓吐出一口气,也笑了起来:“哈,是啊。我怎么越活越怂了,你说得对。手给我,我摸摸——你装什么淡定,一手的汗,你都吓坏了吧。”
平树肩膀紧绷,却笑了一下,轻声道:“还行。”
宫理的角度,能看到周春去的工作站屏幕,他们正在围攻的一团红色矛盾点,在步步紧逼之下,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其中一根海胆的刺开始拉长,弯曲,那矛盾之处,探出了另一个数学法则的触须。
就像是扭动的彗尾,像红色的鲁伯特之泪。
宫理猛地站直身子,比她更惊愕的是学者们,甚至有人冲上去道:“周老师!这是反击,他们伸出这个尖刺、这个触须,是要将一个个矛盾连接起来的吧!”
“还是说他们也在试探?试探我们守卫自己数学法则的能力?”
“你这话就是把另一个数学法则的主人想象成外星文明,别这么浅薄!我们敢说我们是力学的主人吗?”
“可能这个矛盾,它的容积是固定的,就像是装满液体的气球。
我们挤压它的空间,它可能就会外溢出来,但这很危险,会不会造成基础理论的污染——”
“春去,停下来吧,至少我们应该集合各种各样的学者,去探讨这件事!”
周春去或许有过复杂的经历,他额头满是汗水,盯着那逐渐延长的弯曲细丝,看着红色的点阵在缓慢的挤入白色点阵中,不肯停下来,继续飞速写着命题与算式交给身边人。
这些学者中有些人外貌年轻却比他更年长,忍不住伸手去拉他胳膊:“不要再刺激这团矛盾区域了,先停下来观察一下,我们现在的发现已经够石破天惊了!”
周春去猛地甩手,身子趔趄了一下,嘶哑高声道:“没有以后,没有集合!他们——这两个方体的人,让整个尔求城的根服务器瘫痪才能来到这里,才能使用上光学计算机。
这次行动之后,尔求城一定会彻查,会加强防范,他们以后再也不可能带着新的发现和命题来了!这个发现如果被尔求城、被西盟知晓,这两方是不可能会合作的!”
他布满老年斑的拳头锤着自己胸膛:“而我们呢,我们虽然可以继续研究,但我们在这里永生,也要在这里死去,尔求城怎么可能会放我们离开,去跟方体他们合作?
在新基础物理与天灾理论方面,他们方体才是真正的瀚海——这是机会,是最后的机会,我们和外人合作、违规使用光学计算机都是必然会被发现的事!”
他抹了一把额头,继续低头用铅笔疯狂写下命题:“等几个小时后,这扇混凝土的大门打开时,迎接我们的既可能是枪林弹雨,也可能是电击抓捕,他们会剖开我们的大脑,搜索遍我们的记忆,只为知道这23个小时发生的事!”
他们并不是怕枪林弹雨,毕竟为了这个研究肯往心脏里安装炸弹的一群人,怎么会怕死。
他们害怕这个研究成果,真的分别掌握在两个国家的人手中。
就像是当年核弹的技术在军备竞赛中疯狂增长。
如果有了修改数学法则的力量,如果有了能接触另一个世界的权利——并且分别掌握在两个政权手中。没人知道博弈论会进化到什么地步。
方体当然也不会允许,否则他们大可以分享题目,而不是以这种形式带来题目。
那些学者总是迟钝的,他们此刻才恍惚间明白了。
宫理不止是题目的运送者、结果的监督者,她也是此行的刽子手。心脏里的炸弹一定会在这23个小时的演算后爆炸,而宫理就是负责监督补刀,确认每一个人必死无疑,确认每一个都肝脑涂地到无法修复记忆。
这十个人的朝闻道,将由她来终结。
但死亡在他们此刻的学术争论面前,都是小事。
学者们终究有了派别,甚至一位德高望重的年轻女性直接走过去,要将周春去从椅子上拽起来:“小周,科学从来都是观测,而不是改变!
你现在做的事情,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对真理的第一次改变,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人类也承担不起!你给我起来——”
也有人推搡那位年轻女性:“你又懂什么!
如果我们可以击退这团矛盾伸出来的尖刺,就说明,我们的法则是占据强势地位,这些矛盾可能只是宇宙爆炸之初旧数学理论的蜕皮!
我们就能够修补这个世界上的天灾,如果此刻不做,下次谁还知道有没有机会去实验!”
十个学者,从周春去那样的激进派,到保持敬畏的保守派,还有想劝架的中庸派,已经在工作台旁边推搡起来。
但工作台还在自行运转,他们拽衣领扯耳朵的动手背后,还不断地有更多数学的版图被计算出来,有更广阔的三维点阵图,也出现了更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矛盾点阵团。
椅子倒了,他们有人想保护周春去,有人却想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拖拽出来,喊叫着,却也有人哭泣着,怒吼着,却也有人坚持着。
宫理看着他们打成一团,周春来的椅子被拽倒,他摔在地上,手中还握着铅笔,半天喘着粗气爬不起来。
宫理没有出手。
她对于周春去对矛盾的围剿感到不安与愤怒时没有动手,看着他们此刻推搡打成一片也没有动手。
研究中心对她的指令就是送去命题,终结一切,过程中的一切变量都不必参与。
宫理却不觉得他们的推搡与争执丑陋,经历了太多,她越来越难以指责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与对抗。
他们每一派的说法都可能是对的,就像他们的每一个假设都有可能。
人类若是整体,本来就是混乱的线团,在黑暗中用无数相互打架的触须,感知着这个世界。
最纯净的真理之海中也有矛盾的团块。
要是整个人类、这个世界是一条直线,是简洁与完美,是统一与真理,那多可怕……
但就在他们推搡的过程中,因为周春去没有再出命题围剿那团矛盾,它伸出的细长尖刺,生长的越来越慢,却也越来越尖细。
宫理感觉在整个三维点阵图里,那根尖刺的前端甚至几不可见。
保守派的女学者道:“看吧!你如果不围剿它,它法则的边界就不会生长——”
宫理却觉得不对劲。
生长缓慢,却不代表不再生长。
那根尖刺,像一根细丝般拉长,忽然宫理感觉身体一轻。
这种轻盈不是她实际上两脚离地,而是头脑内仿佛一瞬间变成漂浮的泡沫,一根柔软的线不经意间刺入她逻辑的链条,她的思维再被重新编织,如同DNA的双螺旋被人拆开,弯曲,交错,巧手叠成一朵花蕊层层叠叠的怪异花朵,内部卷曲出精细的嫩芽……
不……那屏幕上的尖刺不是反击,而是某种第四类接触!
尖刺是另一个数学法则在主动或被动的情况下,跨越他们不理解的时间与空间的结构,用一点点尖端,触碰撩拨着他们的头脑,像蛇信一般,舔刮过他们神经元信号的波段。
它或许没有敌意,只是想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保守或激进,面对的不是恐惧,而是什么真正的东西。
宫理瞪大眼睛,她看到那些扭打成一团的学者都不再动了,他们大口喘息着,沉默着,像垂目的佛一般似笑非笑。
而后便是顿悟的闪电,透彻的漩涡,像是有炫光的斑点扫在每一个人脸上。
女学者弓起后背恐惧的用手捂住脸,甚至有人爆发出一声尖叫,一声啜泣,周春去像是婴儿般满足的咯咯大笑。
有的学者头晕目眩,涎水直流,有的则小口且坚定地呼吸着空气。
宫理对数学没有那种洞悉,她只感觉有种启示,像是孩童灌输了太多法则公式,但当进入高等学府后第一次了解万物联系那般,狂喜且清晰。她没有致幻剂的晕眩,也没有性欲涌上时的兴奋,只是感觉一切都如此不可能,如此真,如此假。
平树和她都是没有进入数学世界的普通人,他们都只是有些呆呆的,只感觉他们的身体像是白瓷的山坡,知识如细沙与流水正从他们光滑的表面流淌过。
平树在肩膀的颤抖中,突然伸出手去,极其用力的抓握住她的手指,宫理比自己想象中更用力的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站的像是两座被焊接在一起的铜像。
但那些学者却不一样了,有人还在低声喃喃口算着开平方,以证明自己的数学没有被完全颠覆,有人则抬起头来,一次次用手点数着房间内的人数。
周春去从人群之中爬起来,衣领歪斜,头发散乱,他握着那支铅笔,脸上还挂着黏液般的泪痕,忽然坚定道:“另一法则也拥有因果结构。”
这句话像是定海神针一般,像是打下了两个世界交汇的锚点。


第401章 想象 未来会如何宫理正在和他十指交……
……
宫理觉得,或许是她和平树太没有学术基础。
她只有感觉,却并不能触摸到任何理论与规则。
也或许是那根尖刺与触角,从虚空之中探过来,只是拨动的力场涟漪波及了她和平树,它实际是轻微地点过这十个人的头脑,像水黾在湖面上滑行而过一样……
其他学者仍然沉浸在那种清醒的喜悦之中。
周春去紧紧握着笔,他的双眸像是扫过无数诗行一样快速左右颤动着。那位女学者像是被扼住喉咙般,欢呼似的道:“光速在另一套法则中也没有被超越,至少我们的时间是安全的!那套数学法则应该跟我们同处一个维度!”
却也有人剧烈地摇起头来,不赞同她的想法。
似乎他们大脑,像是晨光熹微中冰凉的草叶,正有智慧的露珠在凝结,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幅度更大,还有很多人仍然跌坐在地上满脸懵懂,整个大厅看起来都像是幼儿园的课堂。
他们没有争论,都在小小的呼吸着,宫理扫向高处的时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强撑着,坐在了凳子上,另一只手在外套中紧握着打火机冰冷的外壳,静静望着那些学者们。
他们或仰头看向天花板,或低头喃喃自语,这一生最甜蜜的时刻,最煎熬的凌迟,正在他们身上交汇。
另一个世界的数学法则在极小范围的几个人头脑中的降临,像是巧合,像是被迫求生,它们绝不是彰显力量与不同,更不是任何威慑或恐惧——
它们更像是旅行者号上搭载的那张金盘。
迷惘地望着同样边界不明的夜空,来做了一场混乱的自我介绍。
平树没有坐下,他一只手搭在宫理肩膀上,他们俩就像是朋友聚会里的两个尴尬的局外人,一站一坐许久说不上话来。
平树忽然开口道:“那个尖刺在缓缓往回缩了。”
她们有种从冷水里被捞出来的喘息感,她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从身上流淌下去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大海,她身上连最后一点湿痕都即将消失。
时间已经只剩下三四分钟了。
大厅没有任何窗口,只有一扇被封锁的大门。
但宫理早就感受到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多人脚步,他们一定已经包围这里了。
宫理也看到,那些学者面上显现出了失落与巨大的空虚,那智慧终究像是即将被晒干的露珠,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周春去松开铅笔,手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不!不要——”
他们才对那个世界的奇妙数学从皮毛了解到内里,一切就要消失,他们想拼命用自己的大脑留住知识,留住感觉。
有人想要奋笔疾书,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人甚至大喊着,却发现只能说出两个世界的共性。
就要这样了吗?
00:02:57。大厅内的时间还在倒数。
他们的生命恐怕也只剩下三分钟——以及无尽的失落!
周春去忽然踉跄地朝大厅的混凝土金属液压门冲了过去。
宫理知道,时间到达之前这门从内还是从外都不可能打开的,他也不是要去用清癯的身子去撞门,而是冲向了门边唯一一个跟外界能沟通的通话器。
平树:“他要做——”
宫理却一瞬间理解了,她猛地站起身来,却不是要阻止,只是感觉心脏剧烈收缩起来。
周春去手按住通话器,对着大厅之外必然早已埋伏的人们开口道:“这个世界不只是一种数——”
砰!砰砰——
他胸口先炸开一团几乎洞穿的血肉,浇在灰色的墙面上,紧接着心脏处的炸弹会在爆炸的同时顺着脊柱向他大脑弹射另一枚旋转的尖头炸弹,他的颅骨会在撞击到尖头炸弹的瞬间将他的大脑彻底引爆!
连续几声密鼓般的爆炸,周春去的整个上半身炸成血色烟花,溅在墙壁与地毯之上。
他不是想要告密。
他是要用死亡留住另一个数学法则走后拖行在他头脑中的湿痕。
他不要在巨大的失落中迎来死亡,他想要自己的头脑在最后一刻,仍然保持着两套法则并行的愉悦,那一刻,仿佛他睁开了十六只眼睛看着夜空——
周春去用死亡留住那瞬间的做法,竟然启发了其他人,宫理看到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从工作台后冲下来,冲向那台通话器。
他们都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透露任何信息给外界,他们也确实不想——只是想要就死在这一刻!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同时将手拍在了血肉模糊的按钮上,吼道:“他们带来了数学的命……”
00:01:13。
砰!砰砰!砰!
宫理几乎要缓缓闭上眼睛,数团绚烂的血肉炸上天空,溅了后面的学者满头满脸。
甚至有人在周春去的血泊中滑倒了,一时站不起来,她极其惊恐地感觉到自己快要忘记了——忘记两套数学法则是如何嵌套,忘记那些奇妙的矛盾与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