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尔看过来,也道:“尽快吧,也不要再把西泽神父当做随随便便的献派神父敷衍,只要进到了材料就替他换上。”
宫理端详了片刻自己的新义手,道:“就先这样吧。”
希利尔拎着铅箱离开,宫理也在义手修理好之后离开小礼拜堂。只是她在回自己的住所之前绕道去往了林恩所住的石头小楼。
宫理本以为林恩不在,她看到了石头小楼前的草坪与迎风晾晒的亚麻衣衫,还有一些摆放在角落的武器架子。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去时,就看到石头小楼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林恩拎着水管走出来,他身上满是血迹,整个人都变成了酱红色。显然在来维护他之前的那段时间,他接受了鞭刑。
林恩看到了他,明显一愣。
宫理站在阳光下,白色的软底鞋踩在草坪上,半晌道:“……我只是过来谢谢你。”
林恩呆了片刻,抓了抓他仅穿着的一条亚麻的长裤,做出请他进门的手势。
宫理想了想,觉得沾着她血手印的盔甲就在他房间里,点头朝石头小楼走去。
林恩正想跟进来,宫理回过头道:“你去洗洗吧。血腥味太重了。”
林恩:“唔。好。”
他走出去,蹲到院子里,接在院子内浇花的水龙头上。
宫理走进他极其简单的房间里,厨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吃了一半的营养配平的干粮,看起来黄绿色一坨实在是没有食欲,他好像是用手掰着吃的。
旁边还有个粗陶杯子,他用来喝水的。
房间里其他几乎就没有跟他个人有关的东西了,除了那张床垫和床垫上壁挂的黑色十字架。
宫理也一眼就看到他脱在房间角落上的铠甲,上头红色手印鲜红的印在他胸膛上。
林恩是不是已经注意到那个没有氧化的血手印了。
但她此刻擦掉,虽然会让他生疑,至少林恩不会有办法去将它拿去化验,宫理想了想,看着窗外林恩蹲在花园里,冲洗着自己的头发与浑身的血污。
他浑身湿淋淋的,似乎感觉到宫理的目光,抬起头来满脸是水的看向宫理。
宫理对他露出笑容。
擦掉吧,哪怕引起他的怀疑,也没有把柄,没人把林恩当一个完整的人,他也很难表达自己的怀疑与诉求的。
宫理转过身去,在林恩低头洗头发的时候,用湿巾擦掉了她的导液留在他盔甲上的痕迹。
林恩也在思索。
当他回来卸掉铠甲的时候,就注意到相较于他浑身黑红色的血迹,显得过于鲜亮的血手印。
这是西泽主教留下来的。
好奇妙,就像是某种对他按下的红色印泥,某种烙印,他为什么会有永不干涸的血液?
他脱下盔甲后嗅了嗅。
甚至是没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奇妙气味,不算好闻。林恩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更有些困惑。
为何?这个血手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难道真的像很多教士传言中那样,西泽才是真的“圣子”,而这就是他生而非凡的特征。
但林恩又似乎觉得这血手印的红色液体甚至不像是他最熟悉的血液,更像是某种化学制剂在模拟血液。他脑子中滑过了许多想法,却又想到他捏着糖果的手指,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他说的那些话语……
圣子与骗子仿佛在交叠。
林恩有些混乱了。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他湿淋淋的回到房间的时候,西泽站在他的床垫旁,抬头看着他床头挂着的小十字架。
林恩余光注意到,自己摆放在房间的铠甲上,那个血手印已经消失了……
西泽到底是……
林恩脑袋乱起来,他正困惑的时候,西泽突然露出了微笑,拿起他床铺上的一条毛巾,道:“不擦擦头发吗?”
林恩走过去,他比西泽高大一些,低头盯着他。
林恩很想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擦掉留在铠甲上的血手印,但西泽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有笑意,他抬起手,用毛巾盖住他滴水的头发。
“你低一些,我可以帮你擦头发。顺便练一练新换的义手。”宫理微笑着,却绷紧了小腿,做出了随时跳开远离他攻击范围的准备。
林恩沉默了片刻,弯下身子跪在了自己的床垫上,宫理隔着毛巾揉捏着他的头发,将他发尾的水珠擦掉,甚至擦了擦他的耳朵。
林恩觉得有些痒,宽大的肩膀微微缩起来。


第277章
林恩动作时而紧绷时而放松。
宫理轻笑道:“……其实我当时把你的手甲, 当成了刀。我其实有点绝望的,觉得自己死在修道院也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会帮我。”
林恩抬起头, 他跪在床垫上,大概是到西泽胸膛的高度,碧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白色毛巾还盖在他头发上。
宫理义手伸手摸向他下颌,手指有些暧昧地摩挲着, 轻声道:“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啊……林恩, 你胡茬有些扎人了。”
林恩呆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又去摸了一下宫理的下巴。
刚刚是宫理仰头靠在他坚硬的盔甲上, 现在则是林恩仰头靠在她柔软的法袍上,
碧绿色的瞳孔里只有迷茫与柔软。
宫理微微低下头:“抱歉。你应该是玛姆那边的人吧,但我的命现在被捏在希利尔手中, 我也……身不由己。我也很迷茫。”
真可惜。林恩再生能力太强了, 否则她一定会掰断他的脖子。
林恩看着她,粗粝的手指攀上了她的手腕, 这是绝无仅有的林恩主动触碰别人的时候,宫理能感受到他指腹的厚茧。
“教廷骑士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呢?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呢……我好像能接触到主, 却又对自己实际的生活束手无策啊。”宫理微微弯下身子, 下巴尖几乎要放在林恩的头顶, 但始终隔着一点点距离。
林恩眼睛像蒙尘与划痕的绿宝石:“……我不知道。”
他心中所有的想法, 包括对于宫理身份越来越笃定的信仰与越来越扩大的怀疑,最终只变成了这句“我不知道。”
但林恩又忍不住道:“不要靠近希利尔。也不要靠近玛姆。你就是你。许多救世主, 都被押送到了渊前修道院。你帮谁, 都会没命的。”
宫理一愣。
许多“救世主”都在渊前修道院, 是包括绘派、献派的救世主吗?玛姆将这些强大但又被控制的“救世主”都汇聚在一起,是为了要向方体发起袭击吗?
宫理垂眸道:“是吗?你的血顺着沟渠流向地下, 也是为了给绘派的救世主吗?那夺去我四肢的献天使,也就在我们脚下的深渊中吗?”
林恩半晌后点了点头。
宫理:“……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再见到献天使一次啊。”
林恩又摇摇头:“它们都在很深处。”
看来之前希利尔从深渊的电梯中更往下层,就是去见那些被“关押”的救世主的。
宫理忽然隐约感觉到了——她之前苦思冥想的,希利尔为自己赋予神性、成为主的瞬间有了答案。
这些“救世主”被汇集到修道院,正是希利尔的机会,他只要将这些本质只会作乱的各个教派“救世主”释放到城市中,然后在万城遍布混乱与死亡的时候,从天而降轻易杀了这些“救世主”,就可以立刻揭露玛姆的所作所为,并自封为更高阶位的“主”了!
宫理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她没有证据,也没捕捉到希利尔会这么做的征兆。
但太合理了。
宫理心脏剧烈跳起来,林恩看着她的脸色,忽然道:“你心跳的很快。”
宫理看着他,平复着心跳:“是啊。我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胆战心惊。”
在他过长的脏金色头发遮挡的视野里,西泽露出看起来很年轻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们作为主的仆从,或许只能顺从地走向命运,那么……祈祷吧。”
林恩发愣着,看着西泽将手肘搭在他赤裸的肩膀上,林恩像个修女一样盖着白色的毛巾。西泽的双手在他头顶交握着,他习惯性挂在手腕上的黑曜石十字架串珠垂在他额头上,十字架贴在他眉间。
西泽的下巴似乎抵在了他发间,隔着毛巾,随着他的说话声一起颤动:“跟我一起祈祷吧,林恩。”
林恩只觉得恍惚起来,他所生活得好似极其无趣,除了生存需求毫无意义的小房间,变得层次丰富起来。
阳光暖融融,声音回荡着,像是……像是绘派教堂那些绘画中丰富的笔触。
西泽看他没有反应,道:“手给我。”
林恩浑浑噩噩的抬起手来。
左右有些区别的义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合拢起来,靠在他眉心处:“林恩,你要向哪个主祈祷呢?绘派,还是姐妹会?你要拿着你那个被熔掉的十字架吗?”
林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软弱:“……我不知道。”
西泽轻笑起来:“那就向我的主祈祷吧。如果是我们一起祈祷的话,主会看到我们的迷茫,会给我们指出一条明路。不属于任何权谋与野心,争夺与欲望的路。闭上眼睛。”
宫理每一句话,都在强调“我们”。
林恩似乎也嘴唇翕动,重复了“我们”这个词。
林恩闭上眼睛,但阳光洒在房间中,他视野里是红色的,是他眼皮中的毛细血管的颜色。光是暖和的,照射在他冷水半干的胸膛上。
林恩不知为何,这种又危险又像是被他环抱的姿势,让他感觉到某种漂浮着的安全感,昏昏欲睡,放下一切……
当年,玛姆的精神世界的羊水强行孕育了他们这些“手下”,他只感觉到湿冷、窥视与血肉相连。此刻更像是某种孕育,是温柔,是放掉一切欲望,是寻回童真的眼睛。
他缓缓闭上眼睛,听到宫理口中念诵着她听不懂的言语,让他昏昏欲睡又由衷虔诚,远处修道院的钟声鸣响,仿佛要精神脱离开躯体,与西泽在这安静的白色小房间内交融。
他感觉自己在颤抖,他很想转过身去抱住他,就像是要被领养的孩子紧紧抓着神父的衣衫。而西泽环抱着他肩膀,抓着他祈祷而交握的双手,直到那喃喃的遥远的诵念结束。
西泽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林恩忍不住睁开眼来,眼前是他床头挂着的小十字架,但他更想看到西泽。他仰起头来,后脑抵在西泽胸膛处,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
西泽低下头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种亲吻,就像是教徒亲吻神父的戒指一样,像是天主教徒亲吻祝福的孩童一样,林恩却觉得自己跪不稳,西泽轻声道:“阿门。”
林恩:“……啊。”
他恍恍惚惚地,一直到西泽离开他的住所,他还呆呆跪在小十字架前,头上盖着白色毛巾。
两只手用力交握着,指节失去血色,僵硬的仿佛难以将严丝合缝的十指掰开。
宫理一直走出林恩那座石头小楼的花园,才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刚为了编那些看起来神秘的经文,甚至从混进霓国语歌词,到用方言念麦片的广告词了。再让她编,她也编不下去了,觉得也差不多了才说阿门。
林恩一直没有反应,宫理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血手印被擦掉了,但至少他没拧断她的脖子。
宫理走出花园,快步往自己住所走去。
修道院内对她的态度已经彻底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敬而远之,连她走近一些都会如同见到瘟神般让开,更别说跟他说话;另一派则是对他态度狂热,目光一直追随着,主动微笑着要与他问礼。
路上甚至还有为教士热情道:“西泽主教,您上次骑回来的那辆摩托车,我们已经修理改装好了,就放在您住所后面的车棚里。”
宫理:“啊。那是我犯戒偷的。”
对面教士表情一僵:“不不不怎么会呢,您没有占为己有就放在了修道院,这是借,怎么能是偷呢!”
宫理一路上经历着热脸和冷屁股的两种待遇,正好看到了栾芊芊抱着书也从灌木丛之间的鹅卵石路走出。她就跟男性作者小说中的清纯校花似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娇柔明媚的笑容,还时不时嗅着路边的花朵。
她注意到了宫理,抬起头来并着脚朝宫理一点头:“西泽主教。好巧。”
宫理看到她,心里总觉得有些复杂,但还是扮演着跟她不熟的西泽,微微抬起下巴,疏远甚至隐隐瞧不上似的道:“嗯。你好。”
栾芊芊心里也有些复杂,TEC告诉她,计划的一半可能性都系在这个人身上,但她对西泽一无所知。
而她能做的这半部分,对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TEC却坚称说这能帮到西泽。
两人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宫理一直到走远了也没有回头,只是在想着那曾经沙哑如今却动听的歌喉。
……
希利尔听说了,西泽有些精神崩溃。
他之前似乎就有在房间内吸烟的习惯,这次更是被人看到喝的醉醺醺坐在阳台上吸烟,他没有参加礼拜,甚至都没怎么进入深渊。
反而在搜集一些跟献天使当年相关的资料。
希利尔明白,是西泽信仰崩塌了,他正在自我怀疑的时刻。
果然,西泽主动请假,说想要离开修道院一天,去万城内放松一下。
希利尔一听便知道是哪种放松。
有趣了。林恩好像真的对西泽有点好感呢,这点甚至可能都不在玛姆的预料内。
那如果林恩看到西泽的多人派对,会作何想呢?
希利尔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对林恩道:“你去保护他吧,他似乎精神压力很大想要放松一下,但他那张脸太容易惹出事来了。你愿意去吗?”
穿着铠甲的林恩站在礼拜堂的另一端,点点头。
希利尔看着西泽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在夜色中走出修道院,道:“快去吧。”
……
宫理坐在智能出租车上,打开太阳穴中的联络器的时候,就听到那边蜕皮计划的干员汇报道:“如您之前预料的,自从您出来之后就有人跟踪着您。”
宫理也不惊讶:“跟吧,不要紧。我要的东西能准备好吗?”
那头干员说着稍等,似乎被转接给了甘灯,他轻声道:“你要的东西级别太高了,准备起来需要时间。你需要等我片刻。”
宫理笑起来:“是吗,原来级别这么高吗?我可是以前也接触过的。”
甘灯似乎意识到宫理有些情报没有共享,但没有说出口:“……等见面再说吧。”
万城内别墅内。
楼上演着狂欢派对,几个对外关系部的男干员甚至毫不在乎全裸出镜,在虚假的银趴投影里玩各种花活。
宫理则在安静的地下,坐在水池边,将自己原装的手臂安在了身上。
班主任一边帮她擦着肩膀,一边道:“为什么非要自己换回自己的原装义体?真的很怕运来的时候给你弄丢了。”
宫理伸了伸手指:“啊。因为憋坏了,我想出去玩。玩的时候还是换自己的胳膊腿比较不显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