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小姐挺喜欢雪花膏的,但她更喜欢那本笔记本。薇薇安挑选了很多不同的笔记本,各有特色,都很美丽,送的时候如果是比较了解的人,还会揣摩他们的喜好送,就很容易送到心坎上。
“哦,的确如此,我都不知道她竟然如此了解我,雏菊确实是我最喜欢的花,您看这封面上的雏菊砑花,真是精美啊……”玛格丽特小姐笑眯眯地说。
巴斯夫人点点头,然后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格格不入’,我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会担心一个女孩儿的‘格格不入’。要知道,我才一直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巴斯夫人回忆过去四年,一开始她以为薇薇安是另一个自己,就像是白羊中混进去的一只黑羊。但时间越久,她就越意识到,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薇薇安·奥斯汀不是混进白羊群的黑羊,而像是混进羊群的一只狼。
看起来都是群体中的异类,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你偏爱奥斯汀小姐的原因吗?”玛格丽特小姐笑着问。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窗边,看到草坪上有不少女孩儿在参加体育运动,其中穿着短上衣和宽松裤子的薇薇安正在打网球,实在是非常显眼。
以此时对淑女的要求,她这样实在是太怪了,绝对说不上符合审美。但任何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无法武断地挑剔奥斯汀小姐不美——这就像是荒野之中最美的一朵玫瑰,它的确不符合园艺家们的要求,颜色、花形、叶子、枝干,统统不能说‘标准’。
但看到它的时候,谁也不能说它不美,它就是美的天然,美的纯粹,美的原汁原味。
薇薇安也是这样的,她穿着对女孩儿来说很古怪的运动服参与户外运动时,会头发乱飞,不再是大家会称赞的‘一丝不苟’。脸会引为运动而绯红,说实话,这已经足够一些老古板大惊失色了!
在一些观念中,女性过于有‘生命力’,会被认为是性欲旺盛。而一个未婚少女,大家往往希望她们是纯真、贞洁、温顺的象征,性欲旺盛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甚至有一种可笑的观点,认为女性在结婚之前,性欲是在沉睡中的。只有结婚之后,经过与丈夫的新婚之夜,才会‘觉醒’。
然而,薇薇安那汹涌澎湃的生命力,却不会让人想入非非,陷入不纯洁的幻想。因为她本身实在是太纯洁,太轻盈了!她浑身上下的浅色,让其他人天然就觉得她是个天使般的女孩儿。
这年头有一个论调:经历过分娩的女性,其肤色和发色都会永久性地变深!所以浅淡的发色和肤色实际上就是年轻、纯洁和生育力的象征!
另外,浅淡的肤色和发色其实也只是薇薇安让人觉得如此纯洁原因之一,而且还是表面原因。
玛格丽特小姐站的位置,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薇薇安。不过想要看清脸还是太勉强了,只能看到她那标志性的金发和雪白的皮肤,剩下的就是她跳跃奔跑时的姿态。那样的轻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自然界的羚羊或者小鹿。
这一刻,强加给女性身上‘生命力’的污名,无形之中消解了。只能说‘生命力’本身是非常好的东西,如果没有后天的规训,在大家凭本能行动的原始社会,大家天然就会被旺盛的生命力吸引!
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薇薇安现在就是这样,即使是沉迷‘虚弱美’的时髦人物,见到现在这个状态的她,也很难不为她驻足…这是纯粹的力量、健康之美。即使还要有人说‘俗气’,那也是无法抗拒的庸俗的美!
自古以来,被庸俗之美诱惑的人难道还少了吗?越俗越喜欢的,也不在少数呢!
“偏爱?我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学生,并没有特别抬举奥斯汀小姐。”对于玛格丽特小姐的‘偏爱说’,巴斯夫人不置可否。
玛格丽特小姐却底气十足地摇了摇头:“夫人,您可骗不了我!虽然我们这样的教育者,应该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学生,但实际教育中又怎么做得到呢?我们总有更加记挂的学生,偏爱是无法避免的。”
巴斯夫人不再说话,而是低头看起了一些文件,过了一会儿才说:“今年的鲜花预定好了吗?”
玛格丽特小姐也不纠缠,顺着巴斯夫人的话就点点头:“是的,已经预定好了,每位毕业生都会有一束…合作的花店依旧是过去那家。”
北美林堡学院送给毕业生的礼物就是一束鲜花,与其说是礼物,还不如说是祝贺她们毕业。北美林堡学院还有自己日常合作的花店,不只是每年送给毕业生的鲜花,还有平常举行一些活动时需要的鲜花,姑娘们偶尔需要的胸花…这些都是由固定合作花商提供的。
说起来,那也是美林堡比较时髦的新式花店了,还能提供时下非常受欢迎的热带花材呢!
当鲜花被花商按时送达时,薇薇安这批学生就真的要毕业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女孩儿都很伤感。
原本每天上学,她们不大乐意,她们想要尽快迈入成人世界,至少脱离儿童房,成为可以在舞会上闪亮登场的少女。而现在,向她们宣布,她们告别了一个时代。以后真的不必每天上学,可以迈入社交界,尽情享受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社交生活了,她们又觉得恋恋不舍。
“一定要给我写信!”
“今年我们一起去度假吧!”
“亲爱的,我会一直想念你的。”
“哦!只有我一个人,毕业之后就要回洋基了…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
薇薇安和泽西雅互相握着手,泽西雅流下眼泪来,薇薇安没有哭,但心里也觉得有些伤感。毕业伤感这种事儿,并不会因为你过去经历过一次两次、三四次,之后就没感觉了,毕竟是一段岁月的结束。
“…不用太伤心,我们以后依旧可以见面。”
“薇薇安,你总是这样,能够十足地冷静…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心?”
“我不是第一次‘毕业’了。”薇薇安只能无奈地回答。
等到抱着一束鲜花回家的时候,薇薇安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也是伤感的,但相比起伤感,同学们哭成一片,几乎人人都在流泪的场面,更让她无所适从…她几乎是逃出来的。
薇薇安回家之后又‘休养生息’了几天,只等着奥斯汀先生计划的‘公爵之门’度假行开始…一段值得纪念的岁月结束后,大约都有那么一段什么事都不想做的时间吧。
她这样无所事事的状态持续到了原本度假计划的前一天——这一天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天气不出奇,白玉兰广场18号也很平静,每个人都重复着昨天的工作。薇薇安也像是往常一样,因为生物钟早早醒来。
直到仆人告诉她,卢克的姑姑奥德丽小姐来了,她才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直接走进来的奥德丽小姐穿着非常素净的裙子,帽子上面纱垂下来,是黑色的。看到薇薇安,奥德丽小姐忍不住大哭起来:“哦!天呐!可怜的小卢克——还有你,薇薇安,这该怎么办呐!”
薇薇安茫然地站起身,脑子里是空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又好像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


第116章 红粉世界116
薇薇安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奥斯汀先生和奥斯汀夫人接手了之后的事儿,他们和奥德丽小姐谈话,又送走了奥德丽小姐——他们安慰了奥德丽小姐,请她节哀顺变,答应了参加葬礼的事儿,确保一定会和库伦家一起为卢克做最后一件事。
薇薇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奥斯汀夫妇。仿佛是才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咬字呆板、一字一顿:“卢克-怎-么-了-呢?为-什-么……”
奥斯汀先生与奥斯汀夫人互相看看,都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奥斯汀夫人走上前去,拥抱住了薇薇安,忍不住流泪:“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要强忍着,哭出来吧,孩子,哭出来吧!”
薇薇安没有哭,她只是茫然若失,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又迅速闪过很多无意义的片段。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很久,她才慢慢地说:“卢克……”
只是一个名字,就好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微微翕动嘴唇,却发不出来声音。过了一会儿后她放弃了,坐在一旁自己发呆。
她其实没什么实感,她很艰难地才想明白一件事:卢克死了。
“这太荒谬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数天前她才收到了卢克的一封信,还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信里他提到自己,一切都很好,今年圣诞节或许能回美林堡过节。但现在,再收到他的消息,就是讣告了。
薇薇安觉得这不是真的…她不是接受不了生死,只是觉得这也太草率了!薇薇安更习惯见证的生死,都不会是这样突然的——往往要先发现一个病症,然后送医院,再然后就是能治就治,不能治就保守治疗,总能拖延一些日子。
现代社会当然有绝症,还有很多呢!但大多数绝症在年轻人身上并不具备高发的特点。而绝症之外,以现代医疗条件维持,再难治应该也能将情况维持下去,针对身体条件较好的年轻人更是如此。
卢克才不到二十岁,这个年龄如果不是意外事故,怎么会去世的这样突然呢?
在这种‘草率’‘意外’之下,薇薇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然后就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她看向奥斯汀夫妇,他们也正担心地看着她:“哦,亲爱的,你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太…别多想了,宝贝,世事无常…卢克的事儿非常遗憾,但你不能太悲伤了。我想,这也是卢克的希望…他那么爱你。”
“妈妈,没弄错什么吗?卢克还那么年轻…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薇薇安眼神茫然,没有回应奥斯汀夫妇,只是自顾自地说话。
奥斯汀夫人忍不住痛哭起来,奥斯汀先生连忙抱住了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奥斯汀夫人哭泣道:“怎么办啊?薇薇安,我们的薇薇安…为什么偏偏是她经历这样的事儿呢?为什么命运偏要为难年轻人!”
奥斯汀夫人并不是为卢克哭,她对卢克的印象很好,觉得那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而且很爱薇薇安,将薇薇安交给他也算是放心。但她和卢克的感情没有深到那份上,她是在担心薇薇安。
这天之后薇薇安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但没有人认为她是真的平静,都认为她只是强忍着悲伤。不只是奥斯汀夫妇对她十分小心,担心触动她的伤感,仆人们也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仿佛她是易碎的瓷器。
然而,薇薇安其实是没有那么悲伤的…卢克,一个她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去世了,她当然非常伤感,可是悲痛欲绝?那倒不至于。不谈她和卢克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说她本人,就绝不可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那种‘痴情女子’。
她只是无法接受、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离世了呢?这不对!
直到奥斯汀一家去参加了卢克的葬礼,薇薇安都不能接受卢克已经去世的事实——卢克的骨灰从罗齐奥运送了回来,库伦家才能举行葬礼。
葬礼上,库伦的姐姐于娜抱着薇薇安哭泣,薇薇安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只是在巨大的荒谬中显得不知所措,对任何外界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坠落人间的天使,纯洁而无辜,什么都不知道。
“哭出来吧!薇薇安,哭出来吧!”于娜忍不住说。
最后时,薇薇安摸了摸卢克的墓碑,忽然意识到,那个天才少年,她再也见不到了——那些她曾经设想过的名留青史,想过的他成为所有化学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想过的他那些辉煌的、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全都不可能了。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无声地滑落,止不住地往下流,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奥斯汀夫人给她擦眼泪时,她才知道,原来她哭了啊……
“薇薇安小姐,这是卢克留给您的。”在奥斯汀一家离开前,库伦先生将一个箱子交给了薇薇安。库伦先生的精神看起来还可以,他跑了一趟罗齐奥,将卢克接了回来,这段时间他似乎已经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平复了。
这可能也和他与卢克、于娜的感情比较平淡有关。虽然确实是亲父子,可是世界上人与人就是这样,就算是父母和孩子,也有可能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深厚。对于库伦先生来说,很难说是儿子的去世对他触动大,还是一个化学天才的去世对他触动更大。
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比自己有天赋的多的年轻人…一旦他成长起来,他毫不怀疑他能改变化学这门学科的发展。
薇薇安接过了那个箱子,那个箱子其实不重,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当她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将箱子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几乎是一眼能看清——包括一封信,一张便条一样的东西,然后就是像是罗齐奥特产一样的小玩意儿了,其中包括一个特别有罗齐奥特色的围裙瓷娃娃。
薇薇安看了看那些特产,知道这应该是卢克准备寄送回来的礼物,他经常会寄送一些罗齐奥特色的礼物给她。这些应该是没来得及寄回来的,永远都来不及的……
卢克是破伤风去世的,这个年代已经具有一些破伤风的概念了。大家知道如果被带有锈迹的利器刺出深深的伤口,即使看起来伤口没怎么流血,也是可能死掉的…冷兵器时代,这算是经常能见到的死法,有相关认知并不奇怪。
大多数人不算特别重视破伤风,因为这里有一个概率问题。战场上也就算了,日常生活中要被带锈的利器深深刺伤,然后还要做概率上的‘倒霉鬼’…嗯,相比起此时的很多流行病,破伤风就像是一个离真实生活很遥远的病。
但卢克偏偏就是概率之下的倒霉鬼,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一次不小心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当破伤风发作时,一切就无法挽回了,他连给亲人朋友留下遗书都很艰难,更不要说处理这些收集起来的小礼物了。
摸了摸围裙娃娃,薇薇安终于拆开了那封信,信是卢克在他短暂的人生快要走到尽头时写下的。他向她道别,请她未来一定要幸福快乐,他说他一直知道,她是个令人担心的小女孩。
不同于看起来的坚强独立,她实际上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天真,非常容易被伤害…更不要说她还非常容易对这个世界失望——她似乎总是对这个世界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带着那样期待的她,实在是太容易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薇薇安翻过信纸的另一面,信已经写到了最后。
‘我知道你不是爱我,只是想要一个不那么坏的选择’‘我爱你,所以明明知道一切,也要装作无所察觉,甚至主动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