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察觉到,便道:“你且去吧。”
俞星臣站直了身子,杨仪叮嘱:“千万别、别告诉他。”
他闭上双眼,无声叹息,然后转身同青妃出外去了。
杨仪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身子慢慢伏倒。
刚醒来的时候,她连开口说话都艰难,恢复了几日才好些。
方才说了这许久,已经神疲力竭。
青叶多半是知道的,所以及时地走了进来。
俞星臣将出偏殿之时,对青叶道:“多谢娘娘。”
青叶微笑道:“俞侍郎谢我什么。”
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俞星臣默然。
青叶温声道:“您放心,我自然深知永安侯的为人,她这样的人,没有人舍得伤害。”
俞星臣心头一动,欲言又止。
青叶点点头,恢复了先前的端静:“时候不早了,俞侍郎且去罢。”
俞星臣退出偏殿,向外而行。
其实在杨仪询问他是不是皇上许他来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恍然猜到。
自己这次来见杨仪,虽看似是青妃娘娘的主张,但在这宫内,有什么能瞒得过皇上的。
若不是皇帝授意,青妃怎可能擅自行事。
俞星臣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会许自己来见杨仪。
同时俞星臣还有一个疑问。
杨仪的眼睛竟然看不见了,为什么小公爷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青妃娘娘站在侧殿门口,目送俞星臣的身影下台阶而去。
没有人的时候,她的眸子里才隐约流露出几分怅惘。
然后她回头,向内走去。
里间,原先看护杨仪的两个宫女已经赶了进来,正在扶着杨仪重新躺下,又将盖在身上的被子从脚下的方向卷起,轻轻地给她揉腿捏脚。
杨仪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宫女看向她,轻声问道:“永安侯可觉出什么了吗?”
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你们还是不要劳烦了。”
两个宫女对视了眼,眼中都有不忍之色,另一个强笑道:“永安侯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林院首都说了,只要每日叫我们帮永安侯推拿按揉,血气通了就好了,眼睛也都能再看见呢。”
杨仪勉强牵了牵嘴角:“多谢了。”
两个宫女本还想再说几句,看她神情倦怠,便又默默低头去给她揉腿。
青叶走到跟前,看了看两个人的动作力道,小声叮嘱:“轻些,千万别弄伤了永安侯。”
杨仪虽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并没有动,只道:“请娘娘恕我不能起身。”
青叶的目光转向杨仪的脸上,虽知道她看不见,却仍是在面上浮出一抹温和笑意,道:“姑娘这是何必,皇上特意叫我来侍奉,个中意思,我是清楚的。”
因为她是杨家的出身,因为杨仪是杨家的大小姐,让她来“伺候”,当然最好不过。
也许……还有皇帝觉着青叶做事稳妥的缘故在内。
就算入宫为妃,在有的人跟前该尽的礼数,青叶心中明镜一样。
杨仪没有答话,却只说道:“你让她们……不必忙碌了。”
青叶的眼中掠过一丝悯惜,柔声道:“您是大夫,怎么也这样‘讳疾忌医’起来了?林大人吩咐让每天按揉的,一次两次自然见不到什么效果,再多几次就好了。”
此时江太监从外端了药来,伺候杨仪喝药。
青叶看了会儿,一个太监疾步进来对她悄悄地说了声,青叶忙转身向外。
一应内侍等都在外间,只有魏明扶着皇帝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青叶上前屈膝恭迎。皇帝瞥了眼里间,问道:“他来过了。”
“是。俞侍郎方才已经去了。”青叶轻声道。
皇帝道:“可说了什么?”
“永安侯……问起薛小侯爷,俞侍郎只说他在定北城。”
皇帝呵了声:“自身如此,尚且只牵挂他人。”
青叶垂眸不语。
魏明在旁问道:“永安侯可见好些了?”
青叶回想方才杨仪竟不想让宫女再给她推拿之事,哪里有什么见好。
但这些话却不能直接跟皇帝说,她微笑道:“方才见了俞侍郎,精神却好了些,说了足有一刻钟的话,照这样,一定会越发好起来。”
这话皇帝果然爱听,哼道:“但愿吧。”
在外说了几句,皇帝到了里间。
先前青叶突然离开,杨仪便猜到几分,只不过她方才跟俞星臣说了那会儿,有些乏神。
皇帝进来的时候,杨仪正喝了药,朦朦胧胧似睡非睡。
两名宫女替她把裤脚放下,正欲整理被褥,皇帝一抬手。
他自己走到杨仪的腿边上,望着她纤细的脚踝,伸出手去。
皇帝的手在她的脚踝上轻轻地一握,眼睛看向杨仪。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皇帝心中一叹,慢慢地把手撤了回来。
魏明见状,不等江太监如何,自己上前,轻手轻脚地仔细把被子整理妥当。
杨仪虽看似是睡着,其实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半是昏睡了片刻。
她很快醒了来,鼻端便嗅到了一股掺杂着龙涎香的气息。
“皇上?”杨仪低声唤,试图起身。
一只手探过来扶她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魏公公,感觉鼻端的龙涎香气味更盛了,才知道是皇帝。
“多谢皇上。”她向后仰了仰身子,似想闪避。
皇帝凝视着她无神的眸子,头一次竟然有些失语了。
魏明过来扶住,请皇帝重新落座。
杨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他似乎离自己远了些,才松了口气。
“我、我先前正也有事想要求皇上……”她定神,垂眸道,“皇上虽是好意,但我在宫内,到底于礼不合,我想……”
“你离开这里,又要去哪儿?”
杨仪沉默片刻,说道:“我、微臣……”
“既然还没想好,那就在这里吧,这里至少没有大风大雨,还有人能够好好地照看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说,若嫌伺候的不好,自然换好的来。宫里的人紧着你挑。”
杨仪一急,却担心皇帝会迁怒伺候她的宫女内侍,忙道:“不是,他们都很好,只是我的情形……”
“你也会好。”皇帝没等她说完,直接打断了道:“朕就不信了。你能医遍天下人,偏你自己不行。”
杨仪听出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愠怒,便不再言语。
魏明小声提醒皇帝:“皇上的龙体方愈,可千万不要再动怒啊。”
皇帝望着杨仪,忽然摆摆手。
魏明一怔,然后看向江公公,于是众人悄然退后。
内殿只剩下了皇帝跟杨仪两个。
杨仪浑然不知,只感觉周围好像更安静了几分。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你可知道给你服用的那颗药丸,是从何而来?”
杨仪微微侧头,想听的更明白些,闻言迟疑道:“臣不知。”
皇帝道:“那个,是洛济翁留下的东西。”
杨仪愕然:“是我外祖父?”
皇帝轻哼了声,道:“朕跟洛济翁,自然是有些许交际的,所以先前才把他的书给了你……”皇帝的眼神变化,仿佛也有几分惘然之色。
杨仪屏息。皇帝看向她,继续说道:“那颗金丹,是洛济翁所制,藏于宫中,他当初曾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这种药,总有其毒性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用之。”
他的目光在杨仪的双眼以及腿上扫过,又道:“当然,也许是因为你体质弱的原因……你学医,我想你比朕更清楚这种药的药性,只要保住了根本,自然慢慢地恢复不在话下。”
杨仪问:“皇上……跟我外祖父是、是什么交际?”
皇帝一笑,道:“济翁于朕而言,大概、算是亦师亦友吧。”
杨仪惊愕:“亦师亦友?”
皇帝却打住了,只道:“事情过去太久了,几乎有些不太记得,你若还想听,等朕再想一想,回头再给你讲。”
杨仪愣住。
皇帝道:“所以,你且安心养在宫内,知道吗?”
杨仪迟疑了会儿:“皇上,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句实话。”
“什么?”
“十七,现在怎样?”
皇帝本来以为她会问洛济翁的事情,或许还有别的他不愿意提及的。谁知道竟又问起了薛放。
“俞侍郎不是告诉你了么?”
杨仪哑然,一笑:“俞侍郎只怕不想我担心。”
皇帝叫俞星臣来,是让她安心,没想到她竟这样敏锐。
“他已经离开了定北城。”
“什么?”杨仪双手撑着床褥,陡然色变。
皇帝淡淡道:“朕削了他的督军之职。”
“为何?”杨仪着急,她看不见皇帝,张皇无措,只着急说道:“皇上难道不知道,这一次跟北原之战,他、他几乎……”
“朕知道,”皇帝欠身,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摁落,道:“他是有功,但也有过。”
“什么过?”
皇帝没有出声。
杨仪脑中急转:“难道是、是御驾亲征?这件事是我想出来的……而且当时的情形……”
皇帝沉声道:“杨仪。”
杨仪打住。
半晌皇帝才道:“朕只问你,你想他一直都在定北城么?”
杨仪不懂他这句的意思,赶忙道:“十七、十七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北境督军,北境也不能没有他。”
“北境不能没有他,所以你才要费尽心思,稳住他在那里?”
杨仪的唇动了动。
她只恨自己目不能视物,竟看不清皇帝此刻的脸色,更猜不透皇帝的心意。
“皇上,”她攥着被褥,“总之皇上不能责罚十七,如果真的要……”
皇帝淡淡道:“如果真的要,你就替他顶罪么?”
“不是顶罪,根本是我的错。”杨仪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道:“皇上就算不封赏他,也绝不能降罪,根本没有这个道理!”
皇帝瞪着她,半晌却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杨仪实在不知他想如何:“皇上?”
皇帝道:“薛十七离开了定北城,自然是要找你,朕虽不喜欢他,但他有时候还真的很会出人意料,朕看你的计策只怕不管用了……所以,如果要他无恙,你就……别去想其他,好好地安心休养吧。”


第578章 二更君
◎宫门求见◎
俞星臣在宫外见到了蔺汀兰。
倒不是小公爷故意地瞒着俞星臣有关杨仪的情形。
委实是那种状况,让蔺汀兰无法开口。
难道要他跟俞星臣说:杨仪的双目失明,甚至双腿也失去知觉,不能动?
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没法儿说出这种话。
何况蔺汀兰清楚,俞星臣迟早晚会知道。
俞星臣问蔺汀兰道:“皇上到底给她用了什么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刻,他尚且不知杨仪的腿不能动,还以为只是双目失明而已。
蔺汀兰道:“你想让我说实话吗?”
“当然。”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总之保住了性命,”蔺汀兰看向俞星臣,道:“你不知道我陪她回来之时,她的样子。”
好几回,蔺汀兰都以为杨仪撑不到回京了。
因为有好几次她厥过去,鼻息都没有了,心跳脉搏,极其微弱。
自从离开澶州,离开绵山县后,所行过的路,对于蔺汀兰来说,简直是一趟惊魂之旅,就算先前经过多少次生死场面,他都从来没有像是这次一样的恐惧。
因为此番他面对的是杨仪的生死,而他注定无能为力。
俞星臣望着他的神情,隐约地感同深受。
何况他很了解杨仪,假如不是山穷水尽,杨仪当初何至于要远远地离开薛放。
两个人不再言语,沉默相对。
顷刻,俞星臣道:“可知道薛十七的下落?”
蔺汀兰道:“这两天听说,他往金陵去了……”
金陵那边儿“永安侯现身”的事情,并不是虚传的。当初蔺汀兰为掩护杨仪离开,故意地声东击西,派了人假装自己跟杨仪的样子,故布疑阵而已。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
蔺汀兰问道:“有话就说。”
俞星臣道:“你打算怎么做?”
小公爷道:“我想派人去告诉他……别叫他无头苍蝇一般乱找。”
俞星臣摇头:“但杨仪不想如此。”
蔺汀兰对这句并不意外,沉默片刻,他才说道:“我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还要瞒着薛十七。”
俞星臣道:“因为不想他失望。”
“嗯?”
“确切的说,是不想给了他希望后,又叫他绝望。”
在俞星臣回京后,定北城那里,初十四写了信,告诉了他长生南山一行的情形。
当初他们去寻找那人参花的时候,俞星臣因也无别的法子,也把这当作救命稻草一样。
但当时决明又“看不见”那人参花了,初十四一筹莫展。
俞星臣虽然怀有一丝希望,但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而太监一直催着启程,皇命难违。
当时俞星臣可以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杨仪,但他并未开口。
因为他没有把握,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就算有决明带路,那人参花也是得不到手的。
就如同杨仪不想让他们把她在宫内的消息透给薛放一样,当时俞星臣绝口不提,也是这个道理。
不想让人空欢喜一场,甚至经历得而复失的惨痛。
室内重又鸦默雀静。
隔壁的说话声显得格外清晰,大概是一桌客人,推杯换盏之余,议论纷纷。
隐约竟是“定北城”“不公道”等等,说话声不算很高,但他们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故而能听得到。
俞星臣跟蔺汀兰都很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
自从薛放被革职的消息传回京内后,京城之中朝野哗然。
百姓们都不消说了,因为听了无数薛督军统领神兽大战北原的英勇事迹,以及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扭转冻土重镇战事的故事等等,对于薛放,百姓们早就敬爱的直入人心,就差立神主牌位了。
如今听说好端端地竟给革职,自然是难以理解,虽然不敢非议朝廷,暗中却有无数怨言滋生。
而在朝堂上,却也有一大半的文武百官也觉着如此……仿佛有些不太……公允。
毕竟北境可是北方大门,北原跟鄂极国又曾经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以薛十七的功劳,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虽然有“御驾亲征”的罪责,但到底是功大于过。
如今居然直接革职……虽说并未再行追究,但如此赫赫有名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被弃之不用,岂不是如同明珠暗投,绝世神兵藏于匣中?
连那些本来揪着这点吹毛求疵痛批大说的御史言官,面对这样的情形,也觉着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