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看看自己被裹的跟粽子一样的双手,眼神变化:“我要见她。”
黎渊道:“你见她干什么?”
薛放对上他的眼神,又看看自己的手,脸上却逐渐露出一种悲欣交集的神情。
医官署。
这半个月来,医官署里的医官、药侍,以及城内的大夫……乃至于从北境各地赶来的大夫们,皆都忙的如同陀螺一般。
甚至北境之外地方上的大夫们听闻北境缺乏医药,竟都纷纷赶了来支援,这些人自然都安置在医官署里。
另外还有其他州县所捐献送来的药材种种,也源源不断。
今日,正又有一批从关内运来的,却并不是药材,而是杨仪之前点名要的东西。
是一坛坛的酒,足有上百辆的马车,运送的全是酒水。
医官署们见如此的阵仗,不敢轻易接收,忙报知杨仪。
杨仪亲自前来,打开一坛,亲自舀了一碗喝了口,便给了其他众人尝过。
一名大夫道:“这个味道……大黄,白术……”
另一人道:“还有防风,桂枝!”
“有点花椒的气味!”
七嘴八舌地说到这里,杨仪笑道:“那众人自然是知道这是什么酒了。”
大家面面相觑,齐声道:“屠苏酒?!”
杨仪道:“确实是屠苏酒,我因先前散回元汤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所以曾写了药方,命人去准备,今日总算送来……正是时候,也算是……定北军的庆功酒吧。”
众大夫大喜,又盛赞杨仪想得周到。
不过这么大批的酒,运送的也不是太医院的人,可又是酒,又是药物,这一批花销必定不菲。
王太医问道:“永安侯,这是哪里来的?”
杨仪轻声道:“是我叫人采买的……陆续还有几批,不走太医院的账,放心。”
想来也是,若是照她这个花销法儿,太医院怕是要被掏空了。
王太医苦笑道:“永安侯,你这样……”
杨仪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声张。
于是又吩咐医官署几位,跟定北军交接,把酒送去。
此处的事情料理的差不多了,众人簇拥着杨仪送她出医官署,有人问起薛放的伤势,杨仪只说正恢复中,又有人叮嘱叫她务必保重身子,她也只答应着。
这十多个人一起跟着她,才转出了院门,便见前方厅门处站着一个人。
杨仪抬头看见,怔住。
身畔苏太医叫道:“薛督军……”
薛放旁边是江太监跟晓风,背后是初十四跟黎渊。
望见杨仪的瞬间,薛放先是屏住了呼吸,然后他迈步向这里走来。
但他腿上的伤实在不便,江公公跟晓风尽力扶着他,薛放却不肯叫人扶,推开江公公,身形踉跄。
四目相对的刹那,杨仪心中想起的是薛放向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动作。
以及她跟俞星臣的那句话——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杨仪的唇抖了抖,站着没动。
直到看他几乎摔倒,杨仪再也忍不住了,一撩袍摆,迎了上来。
薛放勉强稳住身形,抬头,见杨仪已经快到跟前。
可相隔三四步远,她忽然站住。
抿了抿唇,杨仪垂眸轻声道:“……薛督军该好好养伤。”
薛放死死地盯着她,猛上前一把将她搂了过来。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几乎把杨仪吓坏:“轻点儿……你的伤!”
“你叫我什么?”薛放却不理会,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过的,打完仗我回来,你得改口!”
作者有话说:
17:改口改口!
11:我忘了改什么了~
17:(* ̄3)(ε ̄*)想起来了吗?
小黎+14:这个人就该让他躺着别动


第556章 二更君
◎世间唯有薛十七能对杨仪如此◎
江公公揣着手,无奈。
晓风则瞪大了眼睛。
黎渊跟初十四两个看着这幕,一个皱眉,一个带笑。
而杨仪身后的众医官们呆若木鸡。
先前在众人眼中,杨仪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沾凡尘。
这倒不是说她的性子,而是说她给人的印象,仿佛有神明般的救世手段,令人自来敬畏爱戴。
其实她的性情不消说是极好的,说话也向来温声低语的,但北境这些年纪或大或小,身份或高或低的医官们,在她面前,却都是俯首听命,就好像是对待自己最敬重的师长上峰、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没有人敢大胆地对永安侯如何,而只是习惯隔着几步聆听她的教诲。
就连那些百姓们,对于“看永安侯一眼便能消灾解厄”的传说都深信不疑,自然都不敢“亵渎”。
这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胆大”。
也许,世间唯有薛十七能对永安侯如此了。
薛放拥着杨仪,不依不饶地:“你答应我的,你得改口。”
杨仪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脑中兀自一片空白,几乎不知他的意思。
顷刻,她才稍微抬手,轻轻地一拍薛放的腰:“你……先放开我。”
“我不。”薛放的双手不便,只觉着隔着一层,叫他心中隐约惶恐,仍道:“除非你叫一声。”
杨仪听见“叫一声”,这才突然想起了。
——当时在药王神庙,他临去之前曾提过的。
那会儿薛放曾说起,杨登临去之时,叫他改口以“岳父大人”相称。
薛放顺势便要杨仪也对他改口。
杨仪才答应他,等他回来后……就改。
哪里想到,他居然竟还记得,且在这时候提起。
她的脸上微微地有点发热。
薛放毕竟高挑,搂着杨仪,令她无法看清他身后的黎渊跟初十四。
但杨仪此刻才想起来初十四他们都在,而医官署的众人……可也都跟在后面呢。
这成何体统。
“十七……”杨仪定了定神,小声道:“别闹。”
“谁闹了,你想说话不算?”
“回去再说……”杨仪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怕碰到他身上的伤,竟不敢挣动。
而这时候,医官署的众位,总算也回过神来。
又见江太监冲着他们摆手,大家面面相觑,都含笑识趣地主动退了出去。
杨仪却不晓得。
直到初十四却咳嗽了声,她走到薛放两人身旁,笑道:“你自己没脸没皮的,别带累了仪儿,她在这里可是‘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如今永安侯的名头,怕是要给你这小子毁坏了。”
黎渊在旁哼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他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想占杨仪“便宜”的家伙。
杨仪的手在薛放腰间,想到他这里也有一处伤,便不敢用力,只悄悄地捏了捏他的袍子。
薛放察觉,总算松开手,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杨仪迎着他的目光,也还有些提心吊胆,打量他的眸色澄明,举止如常。
大概之前……确实是……
她暂且不敢细想,只对初十四跟黎渊道:“你们两个还敢说,我还没说你们,为什么陪着他胡闹,竟带着他出来了?”
初十四叫屈道:“哎哟,我们做好事,没得夸奖,反而挨了训?你不是不知道他的倔脾气,我们若是不管,他自己爬也要爬过来了。”
杨仪抿了抿唇,看向薛放,却见他还是只盯着自己。
她心中一动,便道:“罢了,先回去再说吧。”
江公公过来要扶着,薛放却还是挽着杨仪的手不放,就仿佛一松开,她就会跑了似的。
两人出医官署的时候,却见众医官都已经先绕路在门口等候了。
而不出意外,门外仍围着许多百姓人等。
瞧见他们两人露面,众人鸦雀无声。
忽然在人群前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仰头看着台阶上的薛放,问道:“你就是薛督军吗?”
薛放道:“我就是,怎么?”
那孩子又看向杨仪:“你真的会娶永安侯菩萨娘娘吗?”
才说完,那孩子的母亲满面惶恐,赶忙捂住他的嘴:“少胡说。别冲撞了薛督军跟永安侯大人。”
“不要紧,叫他说就是了,不过……我不懂,”薛放忍俊不禁,问道:“什么是永安侯菩萨娘娘。”
原来薛放先前来的时候,被百姓们瞧见,自然议论纷纷。
有的说那是薛督军,有的却说不像……
毕竟此时薛放也是元气大伤,从意气风发俊美无俦的少年将军,现在也弄成一个“病号”了。
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孩子的娘亲见薛放并不恼,才又放开他,这孩童便认真地说道:“永安侯菩萨娘娘就是永安侯菩萨娘娘,你怎么这样都不知道。”
薛放忍笑。
孩童的眼珠骨碌碌地又看向杨仪,点头道:“薛督军受伤了,永安侯菩萨娘娘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她是神仙娘娘,一定能成!”
“这话说的对,”薛放一本正经地答应,转头看向杨仪,道:“神仙娘娘,那就求你大慈大悲吧?我可全靠你了。”
他只顾玩笑,杨仪却不敢懈怠,轻声道:“别只顾说笑,先上车吧。”
江公公跟晓风扶着薛放上车,杨仪向着百姓人众行了礼,也随车而去。
百姓们目送马车离开,皆意犹未尽,有人道:“听闻本来薛督军跟永安侯的婚期是在九月的,因为要来北境,竟耽搁了……”
也有的道:“这次多亏了薛督军率兵死战,他伤的可不轻,据说之前一直都在昏迷不醒,只盼能够快些好起来。”
“可不是嘛,之前薛督军受了伤,为去夏州还一个人翻越了图兴山呢,真是神人,简直是天降给北境的神将!”
“永安侯是神医,薛督军是神将,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这些话可惜薛放并没有听见,不然,指不定会如何心花怒放。
回到了兵备司之后,杨仪先给薛放检查过身上的伤处,又细细地听过了脉。
让他喝了熬好的汤药,该敷药的地方又重新换了。好不容易料理了这些,天已经黑了下来。
才掌了灯,胥烈忽然到了。
沙狐的伤其实没什么大碍。
先前他只是找个由头要见杨仪而已。
当然,也确实还有一件悬在他心头的事。
在杨仪来见他之时,胥烈望着她憔悴的脸色,讶异。
“永安侯,多日不见,”胥烈凝视着她,疑惑道:“你怎么看着……比我们这些伤的半死的人还要虚弱几分?”
杨仪不理这话,只默默地给他诊了脉,又问道:“身上的伤可曾绽裂?”
“不曾。就是时不时有些发痒。”
“这就是快要好了,切记不要去挠动。”
胥烈叹道:“多亏了永安侯妙手。我回到北原,我们国中也有些名医,但他们看过我的伤后,无不感慨,说我真真是命不该绝,才会遇到如你这样的高明大夫。”
杨仪淡淡道:“不敢当。当时我也并不是为了你。”
那会儿还打算用胥烈把俞星臣换回来呢。要不然,杨仪还真未必这样尽心。
毕竟当时杨仪可把胥烈当成了威胁大周跟薛放的头号劲敌。
胥烈微笑道:“永安侯,我们现在不是敌人。怎么还对我这样冷若冰霜的呢?你之前用那药来制我,我都既往不咎了。”
杨仪方才给他诊脉,就知道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当时在望凤河发现了胥烈身份有异后,杨仪给了他两颗药。
其实第一颗,并不是真正的毒,而是一种温性的大补药,若是对症服之,会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但胥烈的体质偏热,原本是忌讳这药的。
所谓“是药三分毒”,何况是反其体质而行之,服下之后,势必会浑身燥热,显露于外,便是通红的块疹。
尤其是胥烈一旦动心劳神,或者心浮气躁,体内血热,自然越发能激发这热性的药。
手腕,脖颈,这些血管汇聚之处,凝热更甚,所以显露的越发快而明显。
当时杨仪只是怀疑,还并没有确定他的身份。
直到胥烈身份暴露。
那第二颗药,也并非毒药,却是一颗凉药。
这凉药能暂时压制他体内的热毒,但凉热交替,药性相反相克,反而会伤到他的脏腑,只一时不会致命。
杨仪说那只是第一颗,如果还要继续再服用两颗,毒性激发,自然会治胥烈于死地。
毕竟杨仪就算再能耐,也拿不出那什么神乎其技的“食脑虫”似的蛊毒,且她也不会钻研那些。
但只用她平生所知所会,就已经足够了。
所谓名医要杀人,完全不用刀。
甚至一颗救命的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反而会成为催命符。
胥烈背上的伤不能大动,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怪的。
薛放一眼看了出来,但这会儿难兄难弟,谁也不用说谁了。
胥烈在薛放对面落座,打量着薛放的脸色:“真不枉我之前恨不得你死,果然是我朝心腹大患。若一早除了,今日我也不至于跑到定北城来了。”
薛放道:“你这会儿说这些话,是不是以为我不能打你了?”
胥烈一笑:“你不喜欢听实话,难道想我说些虚言假套?何况这是恭维,你难道听不出来?”
薛放哼了声:“你的恭维太过新奇。”
胥烈看向杨仪,脸上的笑意敛了敛,寻思片刻:“方才海纳在这里?”
薛放皱眉:“什么海纳,是晓风。”
“你既然知道我说的是谁,那就好,”胥烈平静地望着薛放:“我也不是来争吵的,你该明白。”
薛放不语。
胥烈道:“我的诚意,已经告诉了俞监军。想必你也能猜到几分。”顿了顿,胥烈看向杨仪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姐姐在石狼坳见过海纳后,弗邑关本是要出击的,是姐姐给制止了……”
“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遗憾。”薛放道。
胥烈摇摇头:“确实,按照我的意思,不该心软。再怎样,毕竟是两国之争,容不得儿女情长,可到底……”胥烈打住,而只看着薛放道:“你还没告诉那孩子他的身世?”
薛放毕竟才醒来不多久,且还没想好怎么跟晓风开口。
毕竟晓风现在知道了胥皇后是他的母亲,那……该怎么跟他说,薛靖身为定北城守将,而跟北原的皇后有什么前情一节?
胥烈打量着薛放的脸色,道:“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你若不好开口,我向他说也成。”
“不必。”薛放回绝:“你也不用打他的主意,我会带晓风回京。”
胥烈虽然早有所料,但听他说出来,心头仍是一沉,问道:“当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么?晓风也是愿意跟着自己亲生母亲的……”
“你还敢说!”薛放冷道:“你当时诱骗他去北原,结果呢?还不是他又逃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