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花豹差一点,就咬落胥烈的后颈。他仓促回头,看到那支利箭深深没入花豹的额头,要知道豹子的头是极硬的,射箭的人显然有非凡之能。
那救了他的,便是偶然进山的薛靖。
当时胥烈身着博特人的服色,因为要四方游走行商,博特人也常常在定北城逗留,所以薛靖并不意外。
胥烈因腿受了伤,行走不便。
薛靖问明他的住处,便将他送回了镇上,理所应当地认识了胥宝沁。
胥烈的眼珠颜色,不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怎样的,不过胥宝沁不同,她的眼睛极蓝,容易引发事端,故而从开始,她就以白纱蒙眼,扮做一个盲女。
这段往事,本极其甜蜜,但因为那个结局,便又叫人不敢回味。
此刻跟俞星臣说起来,皇后的脸上悲欣交集。
这件事除了胥烈外,世间再无第三人知道的如此详细。
胥皇后道:“那天后,他又来了两次,我们原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一回,一个镇上的地痞来找茬,正好给他遇到了,才知道原来就是定北城的薛少将军。”
她虽然扮作盲女,但难掩天姿国色,自然不乏觊觎之人,只不过碍于博特人的规矩森严,所以不敢冒犯。
那日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多亏了薛靖解围。
其实当时,在不知薛靖身份之时,胥皇后已经喜欢上这个相貌俊美气质英武的青年,谁知他竟是薛靖。
本来她是有点儿警觉跟不安的。胥烈更是提议不如离开此处,毕竟薛少将军的名头,在定北城无人不知,万一给薛靖发现他们的身份,如何了得。
可……胥宝沁说不上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并不想立刻就走。
她想看看薛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或许这样出色的人物,有没有可能成为北原的人呢?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跟做法,无异于飞蛾扑火。
在所谓的试探相处中,她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薛靖。
而薛靖对于这双目失明的柔弱少女,显然也十分怜爱。
但是薛靖并不知道胥宝沁的心思,她喜欢薛靖,但知道两个人的身份是不能在一起的,除非……
除非让薛靖归顺北原。
她决定赌一赌。
那个寒夜,胥宝沁献上了自己。
而在一夜缠绵之后,她的蒙眼白纱被扯落,而沉浸在无边欢悦中的她一无所知。
直到薛靖爱怜地端详她的脸。
看到她双眸如海水般的蓝,薛靖脸上温柔的笑僵住了。
胥宝沁的用词很简单,语气毫无波澜。
但俞星臣听着听着,却不由地感受到那种澎湃直击人心的震撼。
奇怪,他明明不算是个会轻易跟人“感同深受”的,但现在,他却能感觉到胥宝沁当时的惊恐,失落,以及隐隐地一丝渴盼,还有薛靖的震惊,不信,以及如坠入寒冰之感。
他竟然把两个人的感觉都体会到了。
皇后道:“当时他过于惊骇,竟离开了。我跟烈也当即撤离。”
她忘不了当时薛靖面上的神色,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能赌输了。
只不过离开后的胥宝沁,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她秘密地抚养着“海纳”,在北原的言语中,这是“平静而强大”的意思。
后来,北原的皇帝看中了她,毕竟当时她可是胥氏一族最为出色的美人儿,可因为海纳,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求娶,直到出现了她不能拒绝的人。
故事到了最难的一个阶段。
胥宝沁打住,不想再说下去。
俞星臣屏住呼吸,他几乎也不想再听下去。因为知道这故事到现在,就算是充满了阴差阳错,但也还算是个……中规中距的故事,遗憾无奈的叫人会发出一声长叹。
可要如他之前所料想到的,那么便会异常惨烈。
胥皇后道:“那时候,北原跟定北城起了冲突,互有伤亡。那日,我随皇上去东狩,遇到了伏击。”
俞星臣竟不知:“是薛少将军?”
胥皇后道:“对。是他。”她的眉头皱紧,樱唇抿的死死的。
薛靖显然是有备而来,埋伏的极佳,以他百步穿杨的箭法,将皇帝射死,不在话下。
但就在那时候,銮驾上的胥皇后认出了那道暌违已久却永远不能淡忘的身影,她震惊地站起身来!
而埋伏的薛靖也看清楚她的脸,少将军的手一抖……
所有的谋划安排,功亏一篑!
皇后说到这里低头,她伸手捂住了脸。感觉到有冰冷的泪在掌心里蔓延。
俞星臣看着她有些发颤的背影,此一刻,在他面前的才仿佛不是北原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女人。
“然后呢?”他低低地问。
胥皇后道:“然后,他想方设法,竟把海纳捉了去。”说了这句,她的脸上虽还挂着泪痕,脸色却又重新冰冷,没有等俞星臣再问,她道:“再后来,有人送了海纳的尸首回来。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
俞星臣深深吸气,这真相简直比他预料中的更加残忍。
皇后却转头看向他:“他要报复,为什么不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对海纳下手?就算不是他的骨血,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她的声音,几乎变得嘶吼:“那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养出的孩子,我只有海纳……他凭什么,凭什么!”
俞星臣窒息。然后她道:“那具尸首,是……那孩子吗?”
皇后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你在说什么?”
俞星臣问:“可检查过了?”
皇后拧眉:“你……”她看着俞星臣,半晌才笑道:“你是说,你是说他用了个假的尸首来骗我,那不是海纳?”
俞星臣道:“您或许觉着我是冒犯,但我毕竟曾在巡检司良久,每一个案子的每一个死者,都要仔细地经由仵作的查验。”
“你真是……”皇后呵了声:“难道还会弄错?薛靖也没必要这么做……”
俞星臣眯起眼睛:“这就是说你没有细看。”
胥皇后咬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远远地,侍卫们不敢靠前。
他们知道皇后身手出众,而俞星臣虽是个男子,但不过是个文官,绝不是皇后的对手。所以都并不靠前。
但隐隐地,他们似乎听见皇后的震怒,可又不知为何。
此刻天色已经更亮,雪山峰顶有一半儿浸润在阳光之中。
“娘娘,接下来该听我的故事了。”俞星臣反而镇定下来。
胥皇后吁了口气,看到那股白色的雾气在面前散开:“哦?你的故事又有什么不同。”
俞星臣道:“娘娘既然派人去追杀赵大人,那您可猜到,我跟赵大人说的是什么?”
胥宝沁听他问这个,转头:“我猜到你们说的可能是某个人。但不知具体。”
“娘娘果真聪慧,洞察入微,能人所不能,”俞星臣温声道:“我确实让赵大人传信回去了。也确实是关乎某一个人的。”
胥宝沁一笑:“什么人这么重要?”
俞星臣道:“确切地说,那只是个半大孩子。”
胥宝沁皱眉:“孩子?”
俞星臣道:“他的名字是……晓风。”
皇后凝眸看着俞星臣。
俞星臣则望着前方那矗立的雪山,轻声道:“风帘向晓寒成阵,来报东风消息近……来迟不是春无信,开晚却疑花有恨。”
胥皇后的手不由地揪住了领口,蓝眸氤氲:“晓风,晓风……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沙狐:这难道是我的好外甥吗?
晓风:我要戳你两刀!
17:成年人的恋爱太可怕了,抱紧我的姐姐!
黑鱼:tui!
晓风的名字出自晏几道《木兰花》~
明天试试看三更哈,虎摸宝子们~(づ ̄3 ̄)づ╭


第512章 一更君
◎黯然销魂,恩威并用◎
——“风帘向晓寒成阵,来报东风消息近”。
这是当初把晓风托付给屏娘的那男子、在给晓风起名字的时候所念。
岳屏娘并不是那等读书识字的人,也没有极强的记忆,自然未必把这句诗给记牢,就算跟付逍讲述过往的时候,也没特意念出来。
至于赵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这首诗,是俞星臣自己根据晓风的名字想出来的。
他本就是个极博学的人,又体悟那人托孤时候的心情,虽然自古以来诗词之中带“晓风”或者意有“晓风”的不少,但唯独晏几道的这《木兰花》,尤其是“来迟不是春无信,开晚却疑花有恨”两句,跟那人当时的心境最为贴切。
俞星臣回答:“晓风,是京内南外城一位付老都尉之子。”
胥皇后看向他,虽然猜到他必有解释,但仍是忍不住满面疑惑。
俞星臣道:“我本以为他如今在京城,之前跟赵世碰面才晓得,原来他竟随着付逍来到了定北城。”
胥皇后道:“然后呢?这个孩子跟我们所说故事又有什么干系。”
“我跟赵大人碰面之时不提别的,单提晓风。自然是因为这个孩子举足轻重。”
胥皇后心头警惕,面上却笑了声:“一个都尉之子,又有什么重要的。”
“他本来不是付老都尉亲生,前些日子老都尉娶了一名叫‘岳屏娘’的女子,她是从定北城这里迁徙回去的,晓风就是她的儿子。”
“本宫越发不懂了。”
“我原本也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晓风是岳屏娘、跟什么异族人生的,因为晓风的容貌……”俞星臣看着胥宝沁:“跟皇后娘娘的容貌颇为相似。”
“你在胡说什么!”胥宝沁不悦。
俞星臣的“胡说”却更胜一筹,他继续道:“我猜得不错的话,晓风,应该就是娘娘以为……已经死去的小王子,海纳。”
胥宝沁好像被无形的一击击中,完全身不由己地晃了晃。
俞星臣忙扶住她,她却一把将他推开。
“娘娘……”
大概是心底的恨怒无处宣泄,皇后手腕一转,竟施展出擒拿手的功夫,敏捷而准确地掐住了俞星臣的脖颈:“俞监军,你在耍弄我吗?”
俞星臣咳嗽了声,哑声道:“娘娘觉着我在玩笑?”
蓝眸死死地盯着他:“海纳明明已经……你、你莫不是想用这种伎俩……”
俞星臣道:“娘娘不是看破了我跟赵大人的暗语吗?我若是在此故弄玄虚,那时候又怎会特意叮嘱赵大人,留心晓风。”
胥宝沁的目光逡巡:“可你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推测。”
“是,自从我看到娘娘的容貌,我便立刻想到了晓风,因为你们两人,太过相似。”
“空口无凭!”
“我前日,画了一张图。娘娘大概……咳,知道吧。”
虽然胥宝沁叫人好生伺候俞星臣,但也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后都很清楚。
金环曾说过,在见过赵世之后,他要了笔墨纸砚,画了一幅画,只仿佛是一副人像,可俞星臣并没有给金环过目,故而金环并未看清。
此时俞星臣抬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扫了眼,抖开。
胥皇后垂眸,当看见画上少年眉眼容貌之时,她蓦地松开了俞星臣,张手将那张画抢了过去。
俞星臣踉跄后退两步,抚着脖颈轻轻咳嗽。
皇后仔细看那画上的人像,那显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孔稚嫩,眉眼含笑,栩栩如生。
俞星臣称之为绝的可不仅仅是他的一笔好字,画技也自不遑多让。
竟把晓风的神态,容貌,跃然纸上,足有九分相似。
胥宝沁不知这画中人的真假。
但第一眼看去,她便生出几分震撼,同时而来的是一股莫名亲近之意。
在她心目中,海纳已经在四岁的时候死去了,但是画上的少年……像极长大后的海纳,而让她不由自主地渴盼,这就是海纳。
如果是真的,她心爱的孩子“死而复生”,已经安安稳稳长大到这般年纪,那该是何等的……
虽然不知真假,但看着画中少年笑眯眯凝视自己的模样,眼泪却夺眶而出。
“这、这真的是……”胥宝沁不舍的把目光从画上挪开。
俞星臣揉着自己的脖颈:“娘娘既然曾钟情于薛靖,以您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对无辜稚子下手之人吗?”
胥皇后勉强抬眸,用含泪的眼睛看他一眼:“我、不知道。”
薛靖的品性为人,诚然无可挑剔,要不然胥皇后也不会看上他。
但是,胥宝沁没法儿揣测,处于盛怒之中的薛靖会是如何反应。
毕竟倘若不是她,他只怕就刺杀成功了,而且……毕竟一开始,是她骗了他。
他那样铁骨铮铮的人,未必能够容忍自己有一个北原血脉的孩子!
俞星臣道:“以我对薛家人的了解,他们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他的声音很温和,“我想,娘娘只需要亲眼见一见晓风,便知道真相如何,就如同我一见娘娘,就突然间想到了晓风。”
胥宝沁闭上双眼,把画贴在自己心口。片刻她道:“他在哪里?”
“定北城。”
“我如何能够见到他。”她问了这句,好像又觉着自己太“深信不疑”了,便又道:“这还只是你一面之词,何况就算这孩子是真的,那天下相貌相似的自然极多,也不足为奇。”
“晓风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微卷,一如皇后。”
胥皇后又是猛然一震,强行镇定:“你想必又有条件要说。”
“是,”俞星臣温声道:“我的条件从没有变过,娘娘知道。”
胥宝沁咬牙:“就算我放了你跟大周的那些囚徒,他也未必、未必……”
俞星臣道:“如果我是娘娘,我觉着这可以一试。”
胥宝沁抬眸看他,俞星臣的嘴唇翕动,脸色忽然多了几分黯然销魂:“假如……能够让自己死去的孩子重活,让一切都倒回……我、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容色里透出几分悲怆,声音中是无限沉重。
胥皇后拧眉看向俞星臣,若不是知道俞监军并未婚配,更遑论子嗣,凭着这句话,她简直要以为俞星臣也跟自己一样,经历过“丧子之痛”。
她当然不知道俞星臣这话里所寄托的那些真切渴望。
哪里是什么孩子。
更是那个咫尺之遥却无法企及的人。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远处的雪峰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地仿佛是一座金山。
本来该被押出来做苦力的大牢中的周朝俘虏们,这会儿却都齐整地站在祖王城王衙前的空地上。
笼统看去,这里大概有二三百人,但实则是二百六十四人。
俞星臣打量着众人:“北原皇后殿下开恩,赦各位回转定北城,今日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