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道:“话虽如此,既然我遇上了,不如且细看看。”
少年犹豫地看了眼村长众人,终于走到杨登身旁。
杨登叫他落座,自己却躬身下去,挽起他的裤脚,却看到膝头又红又肿,连裤子都给血沾湿,几乎黏在伤口上。
杨登原本只是好心,忽然看到如此严重,惊了惊:“是怎么磕成这样?也没有料理过?没敷药?”
村长道:“我们这村子,哪里有什么药,破了皮,不过是撒些香灰、草木灰之类的也就罢了。”
小连在旁见状,忙叫人去取些热水来。
杨登亲自给少年把伤处清洗了一遍,见那伤口惨不忍睹,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是在冬天,若是夏日,这般伤势必定已经溃烂,但就算如此,也已经有化脓的势头。
杨登费了点功夫,给少年清理妥当后,敷了十灰止血散,又用细麻布包扎妥当,叮嘱道:“最近最好静养,伤的如此不是好玩儿的,若还拖延下去,只怕这条腿也就危险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那村长始终在旁边看着。
少年瞥了眼村长,村长道:“杨太医叮嘱你呢,还不赶紧答应,这傻孩子,真不愧是叫榆木,简直是个榆木疙瘩,伤的这样你也不知道说说?多亏了杨太医。”
叫小榆木的少年才低头道:“是。”
村长笑着对杨登道谢,领着那孩子先去了。
等人去后,小连悄悄地对杨登道:“二老爷,怎么看着,那孩子很害怕那个村长呢。”
杨登道:“大概是小孩子,都惧怕大人吧?”
小连忖度:“这孩子伤的这样,难道他们真都不知道?还叫他出来送东西。”
杨登是个实诚人,见村长热情非常,便不愿意怀疑人家,听了小连的话,心里打了个顿儿,却道:“方才村长的口风,似是不知情的。”
此时晓风跟小梅从外进来,小梅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门外,悄悄地跟小连说:“先别吃,用银针试试看。”
小连一惊:“有事?”
“罗二哥说这里有点不对头,虽然未必有事,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梅湘生低声道:“先不用告诉登二爷,免得只是虚惊一场,反而叫他害怕。”
小连点点头,果真悄悄地用银簪子试了试那些饭菜,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吃了饭后,时候差不多了,杨登便去歇息,因为是村子里腾出来的房子,不太方便,几个药侍跟太医一起随着杨登挤在一间房内,付逍,罗洺几个在一起,小梅就跟晓风,跟小连一间,他们两个打地铺。
安排妥当后,付逍却并不曾睡,起身出外巡逻,这是他跟罗洺约好了的,他值上半夜,罗洺下半夜。
付逍到了门外,见几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倒也无事,他左右看看,正欲回去,忽然瞧见拐角处人影一晃。
付逍眯起眼睛,假装没察觉的,实则回到院内,看看那墙……其实并不很高。
他不忙如何,只附耳在墙边,只听得外面低低道:“我不去……叫他们发现了,哥哥又要挨打。”
另一个声音道:“那个大夫是个大好人,还是永安侯的父亲呢,你不是一直说永安侯是菩萨吗?好歹给他看一看。”
“我不去,我不要哥哥有事。”
“哥哥没事,大夫给我上了药,都不疼了……”
付逍皱眉,听后面一个声音竟是之前那送饭的叫榆木的少年,而前一个是个女孩儿,年纪仿佛很小。
只听那女孩儿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似乎很不愿意。
付逍忍无可忍,这才腾身跳起,直接便翻出了墙。
那两个孩子听见动静,又见眼前多了个人,吓得要大叫,付逍道:“我是杨太医身边的人,你细看看。”
幸亏那少年榆木及时捂住了女孩儿的嘴,这才没有惊呼出来。付逍说:“你们是有什么事?要见杨太医?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小连因为听了小梅所说,故而睡得很浅,外头有点动静,她便立刻起身。
正看到付逍带了两个孩子,去找杨登。
小连赶紧披衣,跟着外出。
那边杨登已经睡着了,被付逍叫醒了,赶忙出外。
灯光下,却见之前的少年榆木领着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衣衫褴褛,年纪虽不大,却眼睛大大的,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杨登诧异:“怎么了?”
付逍对少年道:“有什么只管说吧。”
少年立刻就要跪倒,杨登一个激灵,忙把他拉住:“你的腿不要了?!还敢跪呢?”
榆木含泪道:“杨太医,你救救我妹妹,她病了。”
杨登看向那女孩儿:“这是你妹妹?是什么症状?”
少年道:“她总吃不下东西,一直吐,肚子发涨,人都瘦了好些。”说着回头对那女孩儿道:“榆花儿,快来叫太医看看。”
叫榆花儿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低着头,偷偷地抬眼看杨登:“你、你真是永安侯的父亲?”
小连在旁道:“我们二老爷自然是永安侯的父亲,我之前还是伺候永安侯的呢,你有什么不舒服,快叫二老爷看看就是了。”
“你是永安侯身边的人?”女孩子的眼睛亮了亮,咬了咬唇:“那……我相信你们是好的。”
她慢慢地走到跟前。
杨登见她只管站着,便去握她的手腕。
刚碰到她,榆花儿猛地一缩,似乎很害怕,小连见状忙道:“二老爷要给你诊脉。”说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腕,挽起袖子。
杨登将手指搭在女孩儿的脉上,听了听,眉头忽然皱起:“另一只手试试。”
于是又挽起左手,杨登又听了会儿,眼神狐疑,看着女孩儿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榆花儿怯怯地:“过年就十二岁了。”
杨登欲言又止,回头看向旁边的赵太医。
赵太医看他狐疑不觉的,自己也诧异,便道:“怎么了?”
杨登道:“我的手受过伤,兴许是听错了,你……”
赵太医会意,忙走过来,也将手指搭在女孩儿的脉上。
只略一听,赵太医的眼睛就瞪大了,杨登在旁看着他的反应,心头一沉。
小连也在旁看的蹊跷:“二老爷,到底……”
赵太医收手,看向杨登,略放低了声音:“这明明是……可是她才只有十二岁……”
杨登看向榆木,又看看榆花儿,终于把少年叫到一边,低声问:“你妹妹、年纪这样小,该没有嫁人吧?”
榆木赶忙摇头,又睁大眼睛问:“太医,我妹妹怎么了?”
杨登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问道:“你家里大人呢?”
少年道:“我……我娘不在了,我爹也病着,不能动……”
杨登屏息:“你家在哪里?”
榆木张了张口,忽然道:“杨太医,是不是我妹妹的病有什么不妥,你跟我说就行了,我爹不管这些的。”
杨登心头一悸:“他怎么不管?”
少年还没开口,眼中已经冒出泪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鼓噪声。
付逍本在门边儿,闻声出外,却见是两个村民在门外,道:“那个榆花儿呢,是不是在这儿?”
另一个道:“是不是榆木把她带来了?这个小子真是欠打!”
付逍走到门口:“你们说什么?”
那两人多半是喝醉了,一股酒臭之气扑面。
就在这时,村长也领了几个人匆匆赶到:“怎么了?半夜三更闹什么?”
其中一个醉鬼道:“榆木把榆花儿领到这里来了,村长,那小子要反了……”
村长目光一沉:“你喝醉了,在这里胡吣什么?把他拉回去让他醒酒!”
跟他的人上前,将那两个醉鬼揪着就走,一人叫道:“不行,偏偏空了我?让那小婊/子出来……”
还没说完,就变成一声惨叫。
付逍的眼中闪过一道怒色。
村长却笑道:“醉了酒的人,什么蛆都能嚼,真是该死。”转头向着付逍道:“军爷,那榆木真的把榆花儿带到这里来了?他可是真爱胡闹,让我带他回去……”
付逍道:“那女孩子病了,所以她哥哥带她来给杨太医看看,村长还是请先回吧。没什么大事。”
“小孩子不懂事,杨太医赶路劳乏,明儿又要启程,怎好打扰他?”村长竟不肯走。
就在这时,里头杨登道:“是谁到了?若是村长,不如请进来吧。”
付逍皱眉。
而屋内,杨登说到村长的时候,榆花儿急忙躲到了小连身后。
杨登看着她畏缩的神情跟动作,又看看榆木,却见少年低着头,双手握拳,杨登心里突然生出一点不祥之感。
那村长被请了进来,一眼看到榆木,喝道:“臭小子,叫你不要打扰杨太医休息,偏不听!跑来干什么!”
杨登道:“不要为难他,我正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村长。”
看了看兄妹两人,杨登起身往旁边走开几步,他问道:“这孩子担心他妹妹病了,我方才给她诊脉,确实……是不妥,村长可知道这女孩儿是什么病症?”
村长摇头:“这……没听说她怎样?什么病?”
杨登道:“她有了身孕。”
“啊?”村长瞪圆双眼:“当真?”
杨登道:“不错,我跟赵太医都诊过了。她的年纪才这样小,必定是被村子里什么人欺负了,村长竟不知道?”
村长道:“我着实不知……这……想必是这女孩儿不检点,不知何时勾引了什么人……”
杨登吃惊道:“这是什么话?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哪里就论到不检点上头?出了这种事,不是该问是什么人祸害了她么?”
村长皱皱眉:“杨太医,您不知道我们村里的情形,这……”他回头看了眼那两兄妹:“他们吴家,只有个瘫了的老爹,不中用,这两个孩子加一个大人怎么活?平常吃喝多是村子里救济……在这北境,女孩子,为了养家活口,十二三岁嫁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想……兴许是她自己偷偷找了个相好的……”
杨登听不得这些话:“够了!”
村长看他色变,就一笑:“杨太医,您不相信我的话,那不如去问那他们的爹,看看他怎么说就知道了。”
杨登道:“我确实要当面问一问。不过村长,榆花儿只有十二岁,本朝律例,奸yin淫十二岁以下幼女的,处斩监候,还有一条‘虽和同强,女不坐’,你可知道何意?”
村长起初以为他是个“忠厚老实人”,没想到突然疾言厉色起来,不由有点局促:“什么、什么意思?”
杨登冷道:“意思就是,就算是幼女同意,那也等同于强jian奸,施暴者处以死刑,受害女子免责。哼……如果是有人欺负了这孩子,必要报官,以周律处置!”
村长陡然色变:“你……”
杨登道:“假如你知道是什么人行此禽兽之事,还是不要替他们隐瞒的好,不然,只怕村长也会被牵连。”
“杨太医!”村长提高了声音。
付逍跟刚走来的罗洺一起看向这边。
村长回头看了会儿,终于放低声音:“杨太医,你们只是路过,又不知道本村习俗,何必闹得这样?何况这榆花儿已经十二岁了,也算不上什么幼女了……何必小题大做呢。”
“小题大做?她明明过了年才十二!”杨登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身为一村之长,出了这种事,反而这样颠倒黑白?”
此刻门外又是一阵响动,罗洺去瞧过,回来对付逍道:“他们把这对兄妹的父亲带来了。”
榆木榆花儿的父亲吴老头被抬了进来,他一进门,便向着榆木骂道:“狗崽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如今会咬人了?”
又骂榆花儿:“你这贱人,半夜三更地不在家里睡觉,又往外浪什么!还不跟我回家去!”
榆花儿哆嗦着,挪动脚步向着男人走了过去。榆木的泪流出来,又抬手擦去。
村长冷笑。
杨登回头看向地上的那男人:“站住!”
吴老头抬头,看见杨登,笑道:“您就是那位杨太医了,永安侯的父亲?多谢您给那狗崽子看伤,只是,他们两个不懂事,没事儿过来乱闹贵人,我带他们走,您就安心休息吧。”
本来,杨登不想把那难堪的事实张扬出来,但现在他意识到,在这里,觉着难以启齿的,怕只有他。
而榆花儿所经历的所谓“难堪”,应该不止是他不肯说出口的这个事实而已。
杨登道:“你知不知道那孩子……有了身孕。”
吴老头瞪大了眼睛,却又转头看向村长。村长皱眉道:“我刚才说了,必定是榆花儿在外勾引了不知什么人……”
咽了口唾沫,吴老头道:“对,对……这小蹄子很不安分,兴许是……”
杨登几乎窒息。
忽然,榆木叫起来道:“不,不是妹妹,你胡说!”
吴老头怒道:“你知道什么?给我闭嘴!”
榆木拉着女孩:“榆花儿,你跟杨太医说,是谁欺负了你!”
从方才开始,榆花儿双眼便噙着泪,此刻只顾流泪,哪里敢开口。
村长哼了声,道:“老吴,你家的榆木翅膀硬了,敢窝里反了。”
吴老头一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榆木扑过去:“我打死你这个杂种!”
付逍,罗洺,乃至小梅,梁校尉,个个都变了脸色,小连更是不消说,咬的牙格格作响。
他们当然知道这事情必定有蹊跷,至少绝不是吴老头说的这样。
见吴老头发怒,付逍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吴老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竟嚎道:“你们是干什么?怂恿我的孩子闹事儿,合伙要把人逼死是不是?”
他竟然倒打一耙。
杨登何等忠厚的人,此刻忍无可忍,怒道:“我是朝廷太医院正五品的院监,谁欺负你了?你若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我倒要叛你一个诬告之罪,你试试看!”
这一招对吴老头颇为有用,他立刻停下来,看看村长,仿佛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付逍在旁边,心中为难。
他本来不想闹得如此,至少安安稳稳过了今夜再说。
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而这村子里又自有防御的青壮。
这村长显然是有些猫腻,倘若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万一……
可事到如今,知道真相后,付逍也忍不了这口气了。
付逍只能暗中对梁校尉使了个眼色,梁校尉忙出外。
罗洺走到他身旁,低语了一句,正小梅也走过来,同样跟付逍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