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抿着唇,他一向是个镇定内敛的人,此刻竟忍不住咽了口唾液,不太敢喘气。
倘若是他自己要用钱或者怎样,可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许掌柜说完后,笑着吃了一杯葆春酒,看看邬三娘:“三娘觉着如何?”
邬三娘笑敬他一杯:“许掌柜豪气,佩服!”
许掌柜又看向骆四爷,骆四爷很识趣,笑道:“哟,轮到我了?那好吧,我也出五百两,另外,再为军中供应一千套的衣袍。”后面这句,他是看着俞星臣说的。
俞星臣扬眉。
他还没吱声,许掌柜却摇头笑道:“不可不可,区区一千套,不衬四爷的身家。”
骆四爷啧了声:“老许,你是故意拆我的台来的?”
旁边银号的樊三爷笑道:“不怪他说,确实有点少了,四爷别小家子气了。”
骆四爷皱皱眉:“好吧,那就两千!”
邬三娘笑道:“你也太小气了,谁不知道谁?我替你说,五千吧!”
“不不不!”骆四爷几乎跳起来,摆手道:“三娘,当着俞监军的面儿,别让我栽跟头。三千,不能再多了!”
许掌柜笑道:“五千是极好的,四爷,又不是要你的狐狸皮或者猞猁狲大衣,也不要你那铺子里的精致贵价货,只要棉衣而已,您自个儿收一收,做件好事,传出去也是你的美名啊。”
俞星臣终于开口:“这,若实在不成,还是不要太过为难了四爷吧,别叫人以为是我俞某人……”
骆四爷本来是还要“讨价还价”的,听到这里,双掌一拍:“罢了!就冲着俞监军跟永安侯的面子,五千就五千!大不了这个年勒紧裤腰带!”
何老爷笑道:“四爷,这可不是玩笑话。”
“六爷,瞧不起我是么?我骆某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邬三娘笑道:“对,四爷还是很一言九鼎的。”
许掌柜也笑说:“我们都盯着,他敢赖账?”
此时典当行的蒋掌柜呵呵笑了两声:“几位都这样……叫小号很难做啊。”
大家闻言都看蒋掌柜。
素来都知道蒋掌柜为人有些小气的,最不舍得花钱。所以都想听他要怎样。
骆四爷才出了血,肉疼,阴阳怪气地道:“蒋掌柜,连我都打算这个年不过了,你好歹也要意思意思,在俞监军面过得去啊。”
蒋掌柜叹了口气,道:“小号家底薄,不像是几位一样财大气粗,也没法儿跟大家相比,就……出两千的银子罢。”
许掌柜才喝了口茶缓和,闻言几乎喷了:“多少?”
其他几人也都呆了:“两千两,蒋掌柜,你说真的?”
当初马浜在的时候,时不时地要敲他们的竹杠,蒋掌柜是最难被敲的那个,他总有法子哭穷,不肯松口,气的马监军背后骂他铁公鸡,恨不得把他的店铺封几家。
这次却是怎么了?
蒋掌柜举杯向着俞星臣敬了敬,笑道:“我呢,虽没多少钱,心里也还明白,俞监军不像是先前那位,光看永安侯的做派就知道了。两千两的现银,咬咬牙,也能拿出来。给俞监军用,我心里甘愿。”
俞星臣缓缓吁气,举杯示意:“多谢。”
这蒋掌柜素来吝啬,这次却如此大方,一掷千金,在座众人不由都刮目相看。
连骆四爷也有点过意不去,举杯:“我小看蒋掌柜的了,我自罚一杯!”
大家也纷纷举杯敬蒋掌柜。
剩下何老爷道:“我出五百银子,五百担米粮,再加五百套衣袍。”
他年事已高,只是还有几个庄子,倒也能拿出这些东西来。
最后是天成银庄的樊三爷,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樊三爷笑道:“你们倒像是怕我跑了……这样,我出两千银子,再追加两千套衣袍,你们没话说了吧?”
这个,真没话说。
众人多都是经商的,知道拿现银是个什么意思,比如邬三娘出人参,许掌柜出羊肉,骆四爷出棉衣,那都不是一下子就能交出来的,所以还有缓和的时间。
但是银子,那是几天内就交割的。所以众人都信服。
蒋掌柜闻言笑道:“这很公道,那么,我就再追加五百套,跟骆四爷的五千套和何老爷五百套加起来,正是八千套,大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侯席面上只有一位,如坐针毡,那自然就是沈太守。
沈笙这才明白俞星臣先前那句“请自己来怕不便”是什么意思了。
偏这会儿,俞星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沈太守咬紧牙关:“我、我只能出二百两。”
他又不是个贪官,虽然官至太守,钱也不是成千上万的,何况还有家眷家奴等,二百两已经是硬着头皮了。
樊三爷在旁笑道:“还是我替沈大人出吧。”
“不不不!”沈笙忙制止:“各人还是算做各人的。”
他很有操守。
见他如此,俞星臣却有点赞许了,他举杯,肃然正色地说道:“我替北境的众将士,百姓,多谢各位!”
一饮而尽。
俞星臣先前跟杨仪说,这些人,他们一个足可以供给三五百的士兵,却实在是太过保守的估计了。
一个士兵一个月的饷银,大概是在五百钱到七百钱之间,这其中光是现钱就有六千,那么算起来,至少可以供给八千左右的士兵。
更不用说那些一应给的人参,羊,衣袍,米粮了,都是必备必需之物。
也难怪俞星臣会一时“高兴”,喝多了。
江公公一路脚底打滑地“溜”回杨仪院中,迫不及待把这场宴席的“累累硕果”告诉了杨仪。
杨仪听后,不由也觉着浑身酥麻:“那、那么多的吗?”
江太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不是么!真是没白伺候他们!”
小甘也十分喜欢:“这太好了,我听竹子说,士兵们可缺棉衣了,所以冻疮发的很厉害……要是人人都有新的就好了。”
一句话,让杨仪又冷静下来,是啊,八千套的棉衣,说起来已经够多了,但是整个北境可有至少二三十万的将士。
怪不得俞星臣现在削尖了脑袋的想钱。
江公公见她本来满脸喜悦,可不知为何又减了笑容,隐约就猜到她的心思,便道:“这六个人,是武威顶尖的,但他们之下可还有些差不多的呢?只要他们开了头,那些人必定会跟上……总之,一切都会好的。”
杨仪道:“对,一切都会好的。”
傍晚时分,太守府来了一位主簿,跟杨仪禀告案子的事。
原来沈笙虽然崴了脚,本职不忘,叫人找了一位行家,果真那只蝎子跟素日入药的山蝎不同,乃是一只毒性极强的黄尾蝎。
普通的蝎子蜇了人,定多是伤口红且肿,疼痛难当,很少出现因而丧命的。
但是这种黄尾蝎子一旦蜇人,不消一刻钟,那人必死。
最奇怪的是,这种黄尾蝎子一般不在北境出现,所以是怎么混入那些山蝎里的……还要进一步审问王家的人。
当天晚上,江太监送了药给慧娘,回来跟杨仪说了她的情形。
私下里,杨仪才把慧娘如何告诉了小甘。
当时杨仪不想小甘听,是因为小甘也有了身孕,所以叫她避讳。
因怕小甘不明所以,才悄悄地说给她。
小甘道:“这女人的命,真是难说……”忽然一阵悚然后怕,又抱住杨仪道:“假如我不是遇到了姑娘,我……恐怕也跟慧娘……”
兴许还不如慧娘呢。
杨仪忙啐了她两口,又推她道:“你别在这里嚼舌了,要抱回去抱你的竹子去。”
小甘脸上一红。原来薛放这次离开,屠竹本要跟随,可他腿上有伤,便给薛放骂了一顿,留在了府里。
杨仪打发了小甘,又把《千金方》中的“妇人方”一卷翻看了会儿,才有些困倦。
风吹着窗,有的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本来江公公要把窗户封住,杨仪并没许,觉着那样太闷。
她本就浅眠,模模糊糊睡了会儿,感觉窗户被轻轻地打开,有什么“走”了进来。
床帐被轻轻地撩开,杨仪急切中看不清,心里却朦胧觉着是薛放,半是惊喜地问:“你回来了?”
那人不答,杨仪挣扎着想去拉他,冷不防看到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仔细一敲,竟是好几处血洞。


第471章 三更君
◎用心良苦,命运羁绊◎
俞星臣一忙便过了子时。
毕竟白天宴请邬三娘许掌柜众人,又加上酒醉,头疼不舒服,耽误了半天。
喝了那葛根陈皮汤,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谁知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耳畔忽然听见犬吠声。
是小乖……除了小乖外,应该还有豆子。
他本来不是浅眠的人,此刻却不知为何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灵枢忙走到近前:“刚才听到仪姑娘的院子方向有些嘈杂之声,不知怎样……”话音未落,俞星臣已经起身。
灵枢赶紧又道:“大人别急,姜统领一直都在那守着,不至于有事。至少先让我去问问。”
俞星臣顾不得,沉着脸下床披衣,来不及里里外外穿那些一层层的,便只穿了外袍,又披了斗篷。
灵枢道:“不行,冷得很,这晚上出去被寒风扑了怎么了得……”
“别罗唣。”俞星臣喝了声,拢着斗篷向外走。
杨仪的院门外,一队侍卫齐刷刷地站在雪中,严阵以待。
看到俞星臣来到,副统领徐明抱拳:“俞监军。”
俞星臣问:“怎么回事?”
徐副统领的脸色也有点紧张,道:“我们原本在外间巡逻,并不知如何,只隐约听见里头似是永安侯惊呼了声,如今姜统领已经进内查看……”
俞星臣点头,迈步向内走去。
徐明迟疑了会儿,想拦着他,又想他跟杨仪是一路来的,如今为担心而来查看,若要拦阻未免不近人情。
俞星臣进了院子,正看到姜统领从门内走出来,迎面遇上,姜斯道:“俞监军……”扫量了一眼他的衣着:“也惊动了?”
俞星臣道:“杨仪可无碍?”
姜统领听他直呼杨仪名字,一怔,继而道:“没什么大碍,是永安侯先前……做了噩梦。”
“噩梦……”俞星臣喃喃了声,似乎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过了会儿才“哦”了声:“原来是噩梦。”
姜斯向内看了眼,小声对俞星臣道:“好像是跟十七爷有关……方才,永安侯说要去藏鹿山。”
俞星臣才放下去的心刷地又揪起来。
要是平常,姜斯自然不会多言,但是此刻他忍不住。因为刚才杨仪才惊醒、而他迅速赶到的时候,正听见杨仪吩咐江太监:“收拾东西,我要去藏鹿山。”
那样着急,就仿佛她一刻也等不了,虽然是深夜,城门都还没开,她却就要启程似的。
幸亏江公公竭力劝阻,说梦是反的之类,杨仪才镇定了下来。
虽说姜统领其实跟了杨仪没有多久,只几个月而已,但以他对她的脾性之了解,她只怕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所以此刻,姜斯才将此事透露给俞星臣。
俞星臣深呼吸。
门内有人探头,是初十四跟斧头两个。
就在此时,小甘因为听见狗叫声,不放心,便起来看看,屠竹哪里肯叫她自个儿过来,就陪着来了。
正好三人进了房内。
杨仪坐在炭炉旁边的躺椅上,脸色格外的白。
豆子站在椅子边上,耷拉着尾巴看她。
其实白天在宴席上,她的心情不错,又吃了半盅葆春酒,脸色已经好看多了。
但现在,又透出那种恍若白纸一样的脆弱感。
江公公正俯身说着什么,听见动静回头,见他们三个,他眼珠转动,故意道:“俞监军,您先前不是才睡下么,怎么又起了?小甘……这大半夜的天冷地滑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杨仪听见“俞监军”,还只垂着眼皮不动,听见他喊“小甘”,忙转过头来,看到小甘跟屠竹果然也来了,杨仪直起身子:“你糊涂了,半夜三更的往外跑?”又怒对屠竹道:“你怎么还陪着她,也不拦着她?”
她本就心潮起伏,这么一呵斥,更是咳嗽起来。
小甘忙上前给她顺气,杨仪却推了推她:“走开。”却只是一拂的样子,并没几分力气。
江公公实在是心疼,口不择言地责备道:“罢了罢了,管好自己就是了……还有操心别人的份。”
俞星臣看到这里,便冷笑了声。
满屋子的人顿时都看向他,江太监瞪着眼:不晓得这位爷这声不太和善的冷笑是怎样。
杨仪也愕然地望着,忍着咳问:“你笑什么?”
只有灵枢有点提心吊胆地看着主子,以他对俞星臣的了解,自己的主子这会儿恐怕又要扮演那不讨喜的角色了。
果然,俞星臣淡淡道:“我以为是怎么样……闹得这样声势极大,还以为是有刺客,如今半个督军府的人都惊动了。却原来只是做了个噩梦。”
杨仪听他说“半个督军府惊动”,这倒是没想到,可是俞星臣的语气太讨厌了,她咬了咬唇:“我可没叫你来。”
俞星臣道:“你也没叫小甘跟屠竹,初军护姜统领他们,他们不也是还来了?外头下着雪,侍卫们都站在冰天雪地里,唯恐永安侯有个不妥,你却在这儿闹脾气。”
小甘想拦住俞星臣,别叫他再说下去。
江公公却有点明白,忙对小甘示意。
杨仪道:“我、闹脾气?”她从来都不肯给人添麻烦,现在居然被俞星臣抓住把柄,“我……”
俞星臣没等她说完便道:“小侯爷此去,又不是攻城掠地那样轰轰烈烈,所谓兵贵神速,出奇制胜。几天没有消息,兴许是他在秘密谋划什么,故意隐藏行迹……之前他去救援穆不弃,事先不也是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么?你却在这里大闹,甚至吵嚷要去找他,难道要叫那些匪贼都知道了他要去剿匪,打草惊蛇的,让他们事先防备起来?”
“我没有!”杨仪气的脸上发红,拢着唇,瞪着俞星臣:“你、你少胡说!”
俞星臣道:“你虽是关心他,但你真的要这么做,那恐怕反而是害了他。”
“你才害他,”杨仪大概是被他气到,也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你赶紧从我眼前离开!我不想听你说话!”
俞星臣道:“我说完了该说的,自然就走了。我是北境监军,必定要督整全局,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任性而坏了大局图谋。”
杨仪吁了口气,又深呼吸:“请俞大人出去,快把他赶出去!”
江公公看到这里,才装模作样地上前道:“俞监军,你说话太……不留情面了吧。永安侯又没说要去哪里哪里的,别动不动扣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