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地无声的时候,“大哥!”一声有点惨烈的吼叫从场边传来。
薛放回头,原来是罗洺跟白四,两人正向着此处狂奔而来。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道人影,是屠竹、小梅两人,陪着小甘,小连……以及瑶儿。
瑶儿睁大了双眼望着地上的廖小猷,手拢着唇。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眼中的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
向前一步,面前的空地上就好像有什么阻住了她,瑶儿身形一晃,往前跪倒。
小甘跟小连上前,双双将瑶儿扶了起来,她却只是盯着小猷的方向,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似的人。
几乎不认得那是之前在崇文街跟她告别的那个憨憨的大个子。
“小猷、”瑶儿颤声地,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小猷、小猷!”她颤抖而惨厉地叫了声。
薛放看了看几个丫头,又看向地上的廖小猷。
他惊讶的发现,小猷原本紧闭的双眼,好像动了动。
被血模糊的眉眼,模模糊糊地睁开了些许。
恍惚的视线中,小猷望见前方向着自己狂奔过来的罗洺白四,也看见了那被小甘小连扶着的瑶儿……
这些日子来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女孩子。曾被他揽在手臂上练臂力的女孩子。
她是那么温柔体贴,而且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看人的眼神里总像是带着宽容宠惯。
一看到瑶儿就让小猷心里舒坦,她长得好看性子也好,除了小太医,他的母亲,她应该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了。
据说她从不出门。
那次小猷跟着杨仪去吃太医们的席,本要带她一起,她却说从到了崇文街后就一直都在宅子里,这宅子清净,她总觉着外头会有很多凶险。
那时候小甘曾跟她玩笑:“那若是将来你成亲了,也不出门吗,难道要招赘个女婿到这里来?”
“除非永安侯嫌我,赶我走……”瑶儿说:“否则我才不嫁人,横竖生死都在这里,不出这个门就完了。”
她总是笑吟吟地,干什么都从容有度,但是此刻,她好像很伤心,站都站不稳。
是她吗?也许不是吧……
从不肯出门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地方。
但是小猷心里忽然想起先前在离开崇文街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肩背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女孩子的身子,真是……好看,就像是玉雕出来那么精致那么美。
他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真想……再多看一眼。
廖小猷的眼睛睁开,又想闭上,就在此时,有人在耳畔:“小猷,是瑶儿丫头来了,你瞧她哭的多伤心。”
廖小猷的眼睛一动:伤心?谁让瑶儿姐姐伤心了。
他听出来,那是薛放,十七爷说的话,该不会假的。
又有人叫道:“大哥,大哥!”
廖小猷的手动了动,是罗洺他们……
他们三个离开象鼻山,也要到京城找他。
罗洺,柯三,白四,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好人,事实上,最初跟小猷认识的时候,他们几个都是街头的混混,生生地被小猷打服了,最后才跟了他到了团练营。
他的这几个兄弟们,真真的不叫人安心,也常常做蠢事坏事,但是对他,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他好。
“大哥!”罗洺跟白四吼着,好像要哭起来。
廖小猷最讨厌男人哭。
但是他不能忍心见的是女孩子哭。
而如今这两个都在他身边齐了。
他竭力睁开眼睛,已经没了知觉的手指动了动,抓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稳稳地。
小猷借着这一扶,伤腿点地,慢慢地跪坐起来。
模糊的目光扫过身边这张眉眼分明的面孔:“十七爷……”
薛放嘴角一动,没有出声。
“十七爷,”廖小猷的眼皮似睁非睁:“我、赢了吗?”
薛放闭了闭眼睛:“你赢了。”
“大周……没有输?”
“大周永不会输。”
小猷得到了确认。
本来已经沉静下去的心,像是被鼓入了一股汩汩的气劲,它慢慢地重新跳动起来。
终于,廖小猷低吼了声,整个人一鼓作气,竟从地上缓缓站起。
风从天边来,卷过演武场,地上的沙尘被扬起,如同奇怪的幽灵在周围徘徊飘舞。
索力士仍是一动不动,近在身旁。
廖小猷,举起伤痕累累的一只手臂:“大周……永不会输!”
他的声音沙哑,甚至有点模糊不清,但是每个人都听的很明白。
无数双眼睛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雕像,直到听见小猷的那声吼叫,刹那间,激烈的狂吼跟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演武场,直冲云霄!
鄂极国的使者脸色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回头看向人群之中最安静的那一个。
杨仪兀自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微微低着头,看似冷清地半闭着双眼,就仿佛所有的狂欢跟狂喜都跟她无关。
那玉石一样晶白的脸色,加上这样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就仿佛是个真正的玉做的人,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这一刻,虽然是败局已定,可使者并没有为自己这看似“意气用事”的一睹而后悔。
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甚至为自己能够为此一赌,而觉着自傲。
因为这个人……大周的永安侯,本朝的第一位女太医,她值得。
只可惜他功败垂成。
在所有沸腾的狂烈之中,也有人如使者般,心思并不在场中,而在场外。
俞星臣是一个。
他离杨仪很近,她的所有反应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而望着小猷起身,尘埃落定,他却仿佛早知道了这个结果。
就如同先前他从鄂极国使者的脸上判断战况一样,他本来想从杨仪的反应,看到输赢。
但起初,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俞星臣仍是相信,杨仪不会失手。
他信的是她的能耐。
所以也迷信似的,相信最终的输赢。
奇怪的是,在此刻无尽的喜悦之中,俞星臣的心里竟有些许丝丝的疼。
同样望着杨仪的,还有一个人。
西北军的牧东林,双臂抱在胸前,牧督军望着人群中最为平静的永安侯。
从最初听说名头的不以为然,到眼见薛放对她过分示好的微微恼愠。
一直到现在,牧东林突然发现,原来最糊涂愚蠢的是他们这些人。
薛十七的所有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而顺理成章。
因为杨仪……确实是值得他尽心呵护的至宝。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值得那天生桀骜不驯的少年为之尽心折腰。
牧东林抬头,长吁了声,转身。
在牧东林身后的桑野阿春跟鹿子三人,起先只是跟着牧督军来看热闹的。
不料竟被廖小猷跟索力士的对战之惨烈震撼。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比那些寻常百姓们更清楚廖小猷跟索力士身上所受的伤有何其之重。
而廖小猷在那样不可能起身的绝境下重又站起,反败为胜,更是让他们虽然亲眼目睹而无法相信的。
那简直不是区区凡人所能做出来的。
他们虽然为这个局面而欢喜,但更多的是震惊。
因为每个人将心比心,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做到!
是杨仪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是廖小猷自己超越了极限本能的爆发……或者两者都有?
无法估量。不能猜透。
原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却收获了足以铭记一生的震撼。
他们意犹未尽,可是牧东林已经转身。
桑野叫道:“五哥……”
阿椿沉稳,拉了拉他,回头看初十四。
初十四一直都在杨仪身旁,却也还留心牧东林这边儿。
见牧东林转身往外走,阿椿又对他使眼色,他稍微犹豫,垂眸看向杨仪。
“永安侯。”初十四唤了声。
杨仪若有所觉:“啊?十四爷……”
初十四俯身,抚住她的脸。
杨仪竟忘了反应,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目光相对,初十四微微一笑,忽然凑近了,竟在杨仪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杨仪只来得及稍微一闭眼。
初十四已经起身,风一样从身边经过。
被初十四这么一扰,杨仪才总算恢复了心智。
茫茫然地抬眸,她看见近在咫尺的俞星臣,对方正有些错愕地望着。
杨仪听着身边山呼海啸的欢腾,正欲起身,却又跌坐回去。
她的身子都麻了。
俞星臣探臂,将她扶了起来,此刻杨仪身上兀自披着他的官袍,宽绰的袍子,像是一个怀抱,将她拢在其中。
只是看着这一幕,就让他心里一阵莫名悸动。
杨仪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扶着俞星臣的手臂,看向场中薛放跟小猷的方向。
这会儿罗洺众人已经扶住了小猷。
她稍微松了口气,正欲迈步,却是鄂极国的使者走到了跟前。
俞星臣先发现了,他望着此人。
此刻在俞星臣的眼中,使者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行走的丹崖启云的地图,因为这个,居然没有那么憎恨他了。
使者瞥了眼俞星臣,看向杨仪:“永安侯,请问方才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有如此起死回生之效?”
杨仪的眼神微冷,道:“你想错了。”
“嗯?”
“我并没有做什么,能起死回生,是靠他自己。”杨仪淡淡地回答。
使者一惊:“什么?”
微惊的,还有俞星臣,只是他没有很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场中传来一阵惊呼,是罗洺叫道:“大哥,大哥!”
杨仪来不及跟使者如何,快步向前而去。
她只顾急急地赶过去,并未在意别的,身上披着的俞星臣的官袍随着步子随风摆动,被风掀了几下,终于飘然落地。
灵枢急忙上前捡起:“大人……”
俞星臣看看杨仪的背影,又看向灵枢手中的官袍,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使者还徒劳地叫道:“永安侯,你方才什么意思……”
杨仪自然不会理他。
俞星臣掸掸官袍上的灰尘,缓缓卷起:“使者还是莫要理会别的,如今胜负已分,请到王爷面前听宣吧。”
端王那边,几位文武官员总算能把心揣回肚子里,礼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汗:“好险,真是……生平未见!”
孙将军跟兵部卢侍郎也是掩饰不住的满脸喜色,“丹崖启云”,那是沉甸甸的一座城的分量,这场擂台的意义已经超过了所有!
端王坐在椅子上缓神,总算圆满,能够向宫里交差了。
众人各怀心思,沉浸于欣喜之中。
没有人留意到,在步兵衙门演武场外的三层军机阁上,栏杆前,有几道人影站在那里。
中间一人,着靛蓝的龙纹袍,威贵端雅的一张脸,赫然正是皇帝。
他旁边一左一右的,却是魏公公跟蔺汀兰。
皇帝手中的千里望扫来扫去,先是扫见离场的牧东林等人。
又看向廖小猷,薛放……包括地上的索力士。
然后他转动,是平复心绪的端王,众臣,以及脸色灰败的鄂极国的使者。
一会儿又转向俞星臣,初十四,以及端坐的杨仪。
把千里望放下,皇帝面上显出一点淡淡笑意:“不虚此行。”
魏公公笑道:“皇上圣明,这一场擂台赛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奴婢都跟着大饱眼福了。”
魏明可不像是表面看着这么笃定,他出了一身汗。
公公先前魂儿都要飞了,尤其是在廖小猷被扔出去的瞬间。
他头重脚轻,简直以为自己也将从这三层阁子上纵身跳了下地,不……也许会被盛怒的皇上扔出去。
还好……天佑大周。
而蔺汀兰的目光围绕的,是底下那道清瘦如竹皎然如一抹月色的身影。
皇帝扫了沉默的蔺汀兰一眼,也随之看向杨仪。
这时侯众人正七手八脚抬了廖小猷,杨仪跟薛放站在一块儿,不知在说什么。
“朕的永安侯……可值一整个丹崖启云呢。”皇帝自言自语,似乎透着一点自傲。
魏明笑道:“是啊,这鄂极国的使者真是大白天做美梦,偷鸡不着蚀把米!”
皇帝微笑,举起千里望细细盯着看了会儿,发现薛放握着她的肩头,附耳低语的时候,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皇帝撇了撇嘴,马上把千里望放低,递给魏公公。
先前校场中,罗洺,薛放,艾静纶等人围着廖小猷。
见杨仪走过来,忙让开。
小猷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茫然中看见杨仪靠近:“小太医……”他喃喃地唤了声。
杨仪一声不响,半跪在地,给他检查身上。
廖小猷闭上眼又睁开:“小太医,我听了你的话……打他、打他……”
杨仪道:“你做的很好。”
小猷嘿嘿一笑:“我打中了他的膻中穴。真、真管用……”
薛放看向杨仪。
膻中穴,位于两乳之间,为人身上焦之气聚会所在,内便是心室所在。
若是被击中,便会导致气血凝滞,重则神志不清,甚至吐血而亡。
索力士吃了药,小猷打他别处,他还可以忽略不计。
但只要一直猛击他的心室,绝对会有效果。
而且,倘若是服用的五石散之类的药,这种强烈的药力催发,对于人的五脏六腑其实是有大害,就如同杨仪对康逢冬等的针灸法,都是在提前透支人体之能。
在这种药力作用下,索力士的心肺之气勃发,若被连续攻击,反噬同样会来的更快!
之前杨仪在给小猷针灸之时,便暗中告诉过他,不用理会别的地方,瞅准了,只打索力士的膻中。
杨仪是大夫,最擅长救人,但同样知道该怎么置人于死地。
只不过她从来不做。
今日破例。
廖小猷腿上绑着的布条早已经被血殷的透了,骨头又戳了出来。
杨仪眼神一沉,回头吩咐:“找一面大的、厚实的……”
薛放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回头对屠竹道:“让他们速速拆一面结实门板,再多叫几个力气大的过来。”
杨仪更在意的是廖小猷肋骨上的伤,她面对病情的时候一贯理智从容,此刻却不肯往最坏之处想。
深深呼吸:“就近找一处静室。”
步兵衙门厚实的大门板被拆了下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武官争先恐后地冲过来。
大家小心翼翼把廖小猷挪到门板上,齐心协力,将门板高高举起。
小猷被高高地抬起来,看的更远了。
他懵懂转头,视线模糊中看见瑶儿站在人群之外,正仰头望着他。
廖小猷惊喜,想要笑一笑,却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只顾望着瑶儿。
瑶儿大概是察觉了,竟抬手,向着小猷比了个端碗吃饭的手势。
她的眼里还包着泪,却硬是冲着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