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扶着皇帝的手,缓步出殿。
皇帝看看外头灰蓝的天色,望着东配殿的方向:“杨仪在那里?”
魏公公道:“是呢皇上,听值夜的宫女说,看了一宿的书呢。”
皇帝眉头一皱:“哦?看样子,不该在晚上送她那些书啊。”
魏明端详皇帝脸色,揣摩:“是啊,杨侍医本就好学勤谨,见了皇上赐书自然更如获至宝,难为她,还跑了一趟给盛贵人看诊呢。”
皇帝这才想起来:“看的如何?”
魏明舒心地笑赞说:“上手一诊脉就知道症结,叫人去熬药的功夫,先用针灸给贵人止住了疼。简直神了。”
皇帝微微一笑:“她没说别的?”
魏明脸色稍变:“呃……”
皇帝哼道:“别跟朕玩些没用的心机,有什么说什么。”
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杨侍医说,这避子汤是凉性的东西,还是少喝。”
皇帝倒没怎样,只道:“朕就知道她那心慈,抱怨几句是必不可免的,谁叫她是女子呢。”
魏公公听他并不似恼怒的,这才敢露出笑容:“是呢,杨侍医便是这样妙手仁心的,也难为皇上仁心宽厚。”
皇帝嗤了声:“去看看。”
东配殿门口的宫女才要行礼,给魏明制止,不许她们吵嚷。
静静地进内,到了里间,桌上的蜡烛已经又燃了大半,杨仪衣衫未褪,歪歪地靠坐再床边,合着眼睛睡着了,手中却还握着一本书。
皇帝看她这个模样,低低先笑了。
魏明也小声笑说:“杨侍医这……可真是的,都睡着了,还怕人抢走这书不成?”
皇帝走到身旁,低头看去,见她握着的正是那本《玉函方》。
“看了一宿了,还没看够?”皇帝喃喃,看向杨仪,见她歪着脖子,于是更加皱了眉:“这个睡态,醒来难道不会落枕?”
他举手扶了扶杨仪的肩头。
杨仪朦胧察觉,因看了一宿,困倦的厉害,还以为是宫女:“不用、我……知道。”
手胡乱一拨拉,自己向内翻了个身,还是没松开那本书。
皇帝望着她,忽地一笑,刚要去拿旁边的被子,看呆了的魏公公忙过去轻轻拉过来。
他却极其懂事,并没有自己给杨仪盖上,而是把一角给了皇帝。
皇帝顺势,给杨仪盖了半边。
今日早朝,北地鄂极国派了使者上殿。
群臣望着上殿的使者,不由各自心惊。
鄂极国的人身材高大,骁勇善战。
而这使团中有一人,身长八尺有余,生得极其威猛,又是一头卷发,毛蓬蓬地,看着倒像是一头狮子。
那使者向着皇帝行礼,宣读进献贡品之名单,表达国主要同中原周朝交好之意。
皇帝知道,前些日子,北原国时常在边境挑衅,把鄂极国吞了一块去,两国闹得不合,这才有鄂极国使者进京,其实是想跟周朝联手对付北原。
不过,鄂极的使者看着态度颇为傲慢,见了皇帝,只行他们本国的躬身礼。
大概是因为之前两国也曾因边界之争而交战过,各有胜负,周朝并没有就占据上风,所以这使者自然是有些不把周朝放在眼里。
在说完本国来意之后,使者笑吟吟对皇帝道:“听说周朝人才辈出,不乏能人异士,这位是我朝的力士索将军,他在国中所向无敌,所以想借此机会来周朝见识见识,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能跟他相匹敌的高手。”
此刻殿上,文武百官,都瞧出这使者十分无礼傲慢,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简直过分。
宣王先开了口,沉沉地盯着使者道:“你很放肆,没有规矩。”
使者知道他是王爷,未敢还嘴。
“王爷说的是,”辅国将军孙铉也道:“鄂极国虽是边境小国,既然出使,自然是派的国中能人,怎么到了别人家里,规矩也不懂,上来就要比武,你们是来交好的,还是来打架的?”
“请王爷恕罪,”使者才笑道:“我们国中之人,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有话直说,并没有表面交好,实则捅刀的那一套,所以我才肯在见皇上的初次,便提这要求……要是周朝有能人可以打败我们索将军,我们自然拜服!要是不能……”
他倒是还知道分寸,并没有说出来,但这语气却越发的侮辱人。
皇帝的眼尾一抽。
忽地有一文官出列,却是户部尚书俞鼐。
俞鼐道:“两国相交,贵在诚意,使者这么说,倒也痛快。我朝乃天/朝上国,更懂得礼尚往来之意,你既然开出条件,我们理应接受这般挑战。”
殿上一片寂静,有跟俞鼐交好的,不由都惊愕,毕竟如此冲动激进,这仿佛不是俞尚书的作风。
俞鼐向上拱手:“皇上,既然使者要打擂台,并说只要我朝有人将他们索将军打败,他们就臣服,微臣斗胆,肯请皇上恩准。”
俞鼐素日平常之间,还有些诙谐不羁,但在朝堂事上,从来是个缜密之人。如今居然如此狂放起来。
皇帝望着老尚书的双眸,一笑:“我朝一老迈文官,尚且有如此胆识,朕又何惧哉,准奏。”
俞鼐垂首:“谢主隆恩。”又回头看向使者:“您可听明白了,倘若我方将贵国索将军打败,你们可要按照约定,俯首称臣!从此之后,两国之间,且要以周朝马首是瞻,不可弃信毁约!你可敢吗?”
使者提议“打擂台”,不过是想借着索将军之大力,挫败周朝的锐气而已,如今听俞鼐竟认真提出这么一长串要求,不由踌躇。
但那索将军望着俞鼐,只见这老头子胡子都稀疏了,只怕他吹一口气,都能把他吹飞了,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挑衅,不由在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俞鼐撇着嘴看向他,心想:“真是莽夫。”
辅国将军孙铉道:“怎么,使者是怕了?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气氛如此,这使者若还后退,可就太无国体了。何况他也相信索将军之力决不至于败于人手,且索将军已经一副无法按捺之态了。
使者冷笑道:“我只怕周朝败的太惨……毕竟索将军神力无人能及,万一伤损了人命……你们不认输,反而来抓我们的错,那又如何?”
宣王道:“拳脚无眼,一旦交手,各安天命,抓什么错?你要退缩,就不必说大话。”
使者一呆。
孙铉却看向俞鼐,毕竟是俞鼐提议在先,他又深知俞鼐为人,猜测这老尚书应该是有对策的。
俞尚书仿佛踌躇。
他还未开口,端王殿下在旁道:“只要有一人败在贵方手里,我们便认输。”
宣王跟孙铉众人都觉惊愕!
连俞鼐也未做声。
使者眼睛一亮,似乎不能置信,忙道:“那要是贵国的人输了,那贵国也要对我国俯首称臣,以我国……”他到底还有点数,没敢把俞鼐先前的话全说出来。
“朕心甚慰。”这次出声的是皇帝。
“皇上。”百官俯首聆听。
“朕的臣、子都如此敢战,我泱泱大国难道会失信于尔等?”皇帝缓声道:“使者不必再多言,端王,宣王,你们两人安排此事!”
一大早,薛放派人去宫门口打听消息。
到了辰时,有两个换班的太医出宫。
两人并没着急上车,而是边走边说些闲话。
“好好地,怎么竟留了杨侍医在宫中值夜。”
“是林院首的意思,怕太后的情形反复。”
“我怎么听说,昨儿晚上,杨侍医歇在了东配殿,难不成是皇上……”
“留点口德吧,昨晚上医簿记得清清楚楚,几时进东配殿,几时去给盛贵人看诊,几时回来,来回都是蔺家小公爷随行的,皇上那里的起居自然也明明白白,何必给人家造这个谣呢。”
“嘿,我只是猜测罢了。”
“杨侍医很是不错了,虽是女子,那种谦和自然的态度也叫人钦佩,何况她的医术确实高明,人家又是要定亲的人了,咱们少说两句……同为太医院的人了,也算一损共损一荣共荣吧。”
“好好好,是我肤浅不堪了,我不该说杨侍医的不是,成了吧?”
两人说着,走到了御街处,这才拱手分别。
殊不知,因为这几句中肯的话,救了他们的性命。
薛放因为担心杨仪,自己跑了来。
看到有太医出来,本想抓一个问问情形,谁知他们两个竟嚼起了舌头。
薛放先前过来的时候换了衣装,此刻只假装是路过的,低着头埋着脸,隔着十几步远跟着。
两个太医声音又不大,只当他隔着远听不见,哪里知道他一个字儿也没落下。
他本来打算,要是这两个人胡说八道,就揪起来扔进御河里,让他们喝点水清醒清醒。
还好……
十七郎最终把自己发痒的拳头又藏了起来。
杨仪睡过了寅时,才醒来。
看天色大亮,忙起身洗漱,准备回太医院。
那三本书,她犹豫了会儿,准备交还给魏明,只是魏公公陪着皇帝早朝去了。
杨仪又不想把洛济翁的书扔在东配殿,于是抱着往外走。
过了政明殿,出宫门往南,渐渐将到了泰和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
杨仪绕过去,往东南角的太医院而行。
小太监在前,杨仪在后,刚拐弯,就见一个禁卫从前方而来。
杨仪瞄了眼,并未在意,只觉着有点奇怪,这侍卫似乎太过高挑了。
等到越走越近,杨仪突然留意到他的身形仿佛有些古怪,右臂不动,手摁着腰间刀柄,走起路来……
杨仪抬眸看向他的脸,当望见那双明晃晃的眸子之时,她简直要晕了过去。
嘴唇动了动,喊他的名字,又都慌忙吞回去。
杨仪看看前方无知无觉的小太监,拉住他的手臂,退回拐角:“你怎么在这里?”
她几乎把人扑倒在墙边上,着急地问。
薛放背靠着身后的红墙,目不转睛地望着杨仪,微笑:“这还用说吗?我想你呀,你怎么还不出宫?”
杨仪望着他浑然无所谓的笑意:“你……”
昨儿晚上她还想,幸亏是宫墙挡着,要是别的什么他早翻进来了。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他,宫墙又算什么?哪里有挡得住他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17:看我的!
小蔺:报仇的机会来了……
11:你敢!
小蔺:嘤嘤嘤
17:哈哈哈!你动我试试!
黑鱼:唉,还真是个小媳妇啊
三更君么么哒!!


第331章 初八加更君
◎唇边温润香软的一触◎
杨仪一阵晕眩,垂眸,打量他身上这套衣装,又有种不妙之感。
“这又是哪里来的?”她问。
薛放左右一扫,见无人出现,便悄悄地将她揽住:“我跟人借的。”
杨仪先前只扫了眼,以为是宫内禁卫的服装,此刻细看,却有些差别。
禁军是青金配色,这一套却是青红。
而且薛放这一套并不很合身,他穿着显然有点儿小。
“你是怎么穿上的?有没有碰到右手?”杨仪的心揪了揪,把书塞到他怀中:“帮我拿着。”
薛放才搂到她的腰,不得不又抽回来把书捏了去,扫量着:“这几本书怎么这么旧了,哪里刨出来的。”
“别口没遮拦的,这是……”杨仪先听他右手的脉,又去查看他肩头:“这多半是我外公的遗迹。”
“外公?”薛放一怔:“洛济翁?”
“嗯。”杨仪顾不得说这个,只问他:“你自己来的?谁帮你换的衣裳?伤口疼不疼?”
薛放道:“我小心着呢,你放心。”
“我看你是故意要急人,稍不盯着你,你就要惹事!”杨仪呵斥。
薛放笑道:“我哪里惹事了?”
杨仪道:“好好地跑进宫里来做什么?”
“好好地叫你值夜,我昨晚做了一宿噩梦……”薛放抱怨:“还不兴我担心来看看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那小太监有点狐疑地叫道:“杨侍医?”
原来小太监本以为杨仪跟在后面,谁知走了半晌,迎面有两个内侍经过,奇怪他为何独自一人低头耷脑的。
他察觉不对,猛然回头,才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杨仪不见了,赶紧找了回来。
杨仪忙摁住薛放:“你快快出去,我去太医院点个卯,就立刻也出宫。”
薛放道:“真的?”
“还问!”杨仪拍了他一下:“听不听话?”
薛放忙道:“听,当然听。那你先亲我一下。”
杨仪见他这时侯还有想法:“再敢多说一个字?”
薛放捂住嘴:“不敢了。”
“公公莫急,”杨仪怕那小太监跑过来,扬声安抚:“我的靴子不太舒服,整理整理,立刻来。’
那边小太监听了,总算松了口气,便拢手等候。
杨仪迈步要走,薛放小声道:“书不要了?”
她这才想起来,赶紧回来,把书接了去。
望着他眼巴巴的样子,终于一垫脚尖,就在他的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薛放感觉唇边温润香软的一触,那点花蜜般的沁甜倏忽钻入了心底。
他唇角的笑意,立刻像是迎春花向着暖阳似的绽开了。
杨仪低声催促:“快去吧,千万小心!”
薛放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
杨仪叹了口气,横他一眼,抽手去了。
眼见杨仪拐过弯,薛放挪到墙根,探头望她。
见那道身影跟着小太监渐渐向前,着官袍抱书而行的杨仪,一举一动,天然风流。
更是像极了在羁縻州时候的“杨易”。
薛放眼神恍惚,心里一阵悸动。
他只顾打量,神游天外,等听到身后隐约有脚步声的时候,已经迟了。
不过他反应也快,手摁刀柄,若无其事地向前迈步。
身后一个冷冽的声音喝道:“站住。”
薛放觉着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只是来不及多想,他假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拐弯。
身后脚步声急促,追的近了,那人重又喝道:“还不给我站住!”
隐隐地,有兵器出鞘的响动。
这会儿再装听不见也不成了。
薛放要走的话,这些人自然是追不上的。
但这么一闹,杨仪指定是会知道……还可能被她撞个正着。
薛放当机立断止步,笑问:“什么事?”
他回过身来。
然后,他看见一张极为陌生却叫人印象深刻的脸。
蔺汀兰早在看见薛放背影的时候,就已经心中生疑。
只是不能确信。
此刻见薛放转身,望着那张明锐过分的脸,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这么眯着双眼沉肃不语的样子,更是像极了皇帝。
薛放吃了一惊,打量蔺汀兰的服色。
宣王端王他都见过,剩下那位养在宫内的小王爷的年纪才不过十一二岁,也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