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皇命?”
“请恕我不能告知。”
薛放叹息:“你说的我都快要信了。”
“呵呵,星官请。”
此刻陆神官引着他绕过屏风,却见面前山石高耸,流水潺潺,旁边松云摇曳,鼓凳石桌,更是一番清幽出尘的境地,哪里还是什么道场那逼仄的二楼?
薛放大开眼界:“啧啧,怪不得那些百姓们对你奉若神明,深信不疑。”
陆神官请他到泉流旁边的石凳上落座:“星官请坐。”
薛放细看面前桌子,旁边流水,他面虽镇定,心中骇然,竟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陆神官道:“星官放心,我绝无相害之意,因为那对我毫无好处不说,反会有损我的修为。”
“哦?难道我也有一面免死金牌?”
“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岂会插手你的命数,”陆神官叹道:“星宿下界多是为了历劫,七杀将星,也自然是应运而生,凡种劫难,都已前定,我虽不能相害,却早有命定之人。”
薛放皱眉:“我怎么听着这不像是好话。”
陆神官道:“好不好,也非我所言能准,只是星官多加小心就是了。”
薛放问:“那你说什么命定之人,就是害我的人?是哪个,我先去结果了他就是了。”
陆神官呵呵大笑,抬手在桌上一挥,凭空多了些杯盘碗盏,他倒了两杯茶:“星官请。”
薛放道:“敬谢不敏,我怕是迷魂汤。”
“寻常迷魂汤对星官岂会有效,只是下界之时,元神被封在了泥丸宫,”他指了指头顶:“故而蒙昧不记得前尘。”
薛放眨了眨眼:“你说起前尘,我想起来,你先前对杨仪说什么‘夙世因缘’,是什么意思?”
陆神官沉吟道:“这个嘛……”
“是胡诌出来耸人听闻的?”他记得杨仪当时脸色微变,但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陆神官那一声“可怜”。
什么可怜,谁可怜!
陆神官摇头:“其实……星官不是已经有所感应了么?”
“感应?什么感应?”薛放越发疑惑。
陆神官呵呵一笑:“只怕不自知而已。星官请看。”他抬手指了指旁边那道流水。
薛放抬眸看去,却见流水潺潺,光芒闪烁。
“有什么可看的?”
就在他问话之时,那流水突然变动,竟逐渐出现了一副薛放极熟悉不过的场景!
薛放脸色陡然变化,直直地看着那一幕——那是曾经他在去海州时候做梦梦见的场景。
怎么可能。
但,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立在高岗之上,风吹她的衣袂跟青丝,而一个少年站在山下正凝望着她。
然后他奋力向前追过去,可磕磕绊绊,跑了许久,仍是相隔天壤。
薛放几乎陷入震惊之中:“这是什么?”
“这是星官的心魔。”
薛放不忍再看那拼命前行却始终不可得的少年,他用力一摇头,闭上眼睛:“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
陆神官道:“那……什么才是真的?”
“真……”
薛放突然看向自己的手,右手上传来了极熟悉的触感。
慢慢地,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纤手探过来。
就是昨夜,再顾瑞河那小屋子的东屋里,杨仪靠在他的怀中睡着,醒来,却同他十指交握。
“这才是真的。”薛放喃喃,心满意足。
怀中的杨仪扭头看他,眉眼盈盈:“十七,你能动了……”
薛放心潮澎湃,竟道:“对,这才是真的。”
庭院之中,灯火幽幽。
陆神官从房中走了出来,轻轻将门带上。
从廊下转到楼梯口,看向下方。
胡小姐已经服了汤药,可不知为何仍没有醒来。
胡老先生已经有些焦急:“到底成不成呢?杨侍医?”又不好格外催促。
杨仪额头微汗:“应该醒来了才是……”又忙去诊胡飞雪的脉。
她肩头无形的担子极为沉重,几个赌都压在上面,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拼命定神,仔细听过了胡飞雪的脉搏,却似无大碍,只仍旧有一点气滞。
杨仪睁开眼睛,把胡小姐从头到脚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
她忙解开胡飞雪的衣带,看向她腰间,却发现一块淤青。
一刹那杨仪几乎哑然失笑:她竟是忘了薛放拍了一刀,以他的力道,虽未曾全力,但一个弱女子如何禁受得起?
杨仪忙又给她疏通,推拿调气。
不多时,胡飞雪喉头一动,竟是醒来之意。
陆神官见状,缓步下楼。
杨仪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一人下地:“十七呢?”
陆神官道:“星官无恙,只是需要假寐片刻。”
杨仪皱眉:“假寐?”
吴校尉也忙道:“十七爷如何?”
陆神官摆摆手:“不必着急,他问了我一些事……大概一时情难自禁,容他静一静无妨。”
说话间,胡飞雪已经睁开双眼:“这、这是哪儿?”
猛地望见了胡老先生:“祖父?!”
胡老先生大惊大喜,扶着胡小姐:“飞雪,你无事了吗?”
杨仪是男装,又有个吴校尉,胡小姐瑟瑟发抖:“他们是谁?我、我怎么了?”
杨仪听她言语清楚,握紧的拳稍微松开了些:“陆神官。”
陆神官笑道:“果真精妙,世上如杨侍医这般的人多些,才是功德无量。”
杨仪道:“愿赌服输,你不可为难十七,还有,灵枢……”
“你们都找错了地方,我一开始就说过了,”陆神官摇头:“那个……灵枢,他确实曾经来过,但我此处并不怕被他细看,他既然无所获,自然就离开了……你们要找他,应该去那该去之处。只是你们先入为主,以为我心存歹意,误以为从我这里能搜出什么来。竟自困在这里。”
杨仪看他不像是搪塞:“该去之处,又是何意?”
陆神官道:“你们为何来到甑县?只管去想。”
杨仪微震:“任家?”
吴校尉忙道:“不对,任家内外我都已经细细搜过,并无发现!”
“此刻任秀才就在外间,你何不当面去询问?”
吴校尉听他如此说,竟想也不想,拔腿向外走去。
杨仪略觉古怪,叫了声,吴校尉竟置若罔闻。
陆神官望着她:“你虽赢了,但我也没有输,因为你用医术证明,你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有你,双修必定事半功倍。”
杨仪道:“胡小姐已然无事,你既然输了,又何必再提。”
“无事吗?”陆神官低声,“你确定?狐性最黠,你看……”
他轻轻向旁边一点。
杨仪转头,却见胡老先生跟胡小姐本正抱头痛哭,似无不妥。
可就在杨仪想问之时,胡小姐身体突然奇异地抽搐。
然后,她的神情大变,竟从方才的楚楚可怜,又变成了先前那种狰狞欲噬人之态。
杨仪不由大叫:“老先生小心!”
但为时已晚,胡飞雪森白的牙齿向着胡老先生颈间咬落。
刹那间,就如同一只化形的狐狸噬人,鲜血四溅!而她意犹未尽,在胡老先生的挣扎惨叫中,扑上前去,狠命地吞噬撕咬起来,现场顿时宛若修罗地狱。
杨仪惊心动魄,几乎窒息。
陆神官从后扶着她:“愿赌服输?”
杨仪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不敢相信双眼所见,竟没有在意陆神官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明明方才胡小姐的脉象都如常了,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露了形。
难道真如林神官所说,是什么“狐妖附体”?
她一时惊乱!
而胡老先生的尸首歪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陆神官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杨仪的腰身,微笑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目光落在她白腻如玉的后颈,纤细清透的十指,喃喃道:“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几句,出自庄子《逍遥游》,是形容姑射山上得道的真人仙子。
陆神官轻轻地闻了闻,只觉着一股清香中透着淡淡的药气,令人不由沉醉:“杨侍医如此资质,若跟我同修,共赴极乐,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姑射仙子’。”
话音刚落,背后有一样东西破空而来。
有个声音凛凛然响起:“想动她,问过我了吗?”
“啪”地一声清脆,伴随这句喝问,杨仪眼前所见情形突然大不同!
第314章 初一加更君
◎庄周梦蝶,戳破画皮◎
杨仪被那声音惊动,如同噩梦初醒。
定睛看去,才发现面前并没有什么野兽般的胡飞雪,也没有被撕成碎片的胡老先生。
相反,那位胡姑娘跟胡老先生皆都昏睡在地,他们身上并无血迹之类,却都是好端端地!
而在听见有物破空瞬间,陆神官向着旁边闪身避开。
可陆神官没想到的是,那东西并不是奔他而来,却是预判了他闪身躲避的方向!
一开始就故意扔偏了。
因此陆神官这么一闪,反倒正撞了过去,他闷哼了声,手扶着腰,向前几步踉跄。
那东西坠地,摔得粉碎。
细看,却是先前放在二楼桌上的一个古董花瓶。
这幸亏是个花瓶而已,倘若是金银铜器,这一下,定会让陆神官当场交代。
陆神官震惊地回头,看向二楼处。
正望见薛放单手一按栏杆,直接从楼上跳了下地!
杨仪正盯着地上的胡姑娘跟老先生,不知是怎么回事。
薛放上前,一把将她揽住。
杨仪这才转头看向他:“十七?”
薛放看她双眼微红,眸中惊愕之色未退,忙道:“别怕,他那是障眼法,不管你方才看到什么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杨仪睁大眼睛,似信非信,喃喃道:“不是……”
她忙上前去诊看胡飞雪的脉搏,却正如胡姑娘服了药之后、自己听过的一样!
这就是说,胡姑娘明明已经好了?!
而自己方才所见的那可怕的场景,只是陆神官故意营造的的幻象?
……没有人死去?!
她再度细看胡老先生颈间,确实并无任何不妥!
薛放虽不杨仪方才所见什么,却隐约能猜到。
陆神官这个妖人却有些门路,他大概会利用人心里的弱点,或者最牵挂的,引人不知不觉中了他的招。
就如同薛放自己,都差点儿沉迷不醒!
方才他在楼上,被陆神官窥到他的软肋,薛放梦回小东屋那夜。
杨仪当时主动跟他亲近,正是他极乐无穷的时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情形,要从这样的“美梦”之中醒来,难度可想而知。
薛放不晓得那是妖法、障眼法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只要知道那不对就成了。
陆神官盯着薛放,双眼之中闪过明显的错愕。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形。
但陆神官迅速镇定下来:“呵……看样子星官并不喜方才所见所感。”
薛放抬眸:“恰恰相反,我喜欢的很。”
“既然喜欢,又为何背弃。”
“真人就在我身边,我为什么会在意一点幻象。”
陆神官笑道:“我说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星官又怎知那是幻象,不是真的?”
薛放哼道:“可惜老子不是庄周,也不是什么蝴蝶。”
他的目光落在杨仪身上:不管那是梦境还是如何,他只要守着现在的杨仪!
陆神官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呵……”
这时侯杨仪已经在查看胡老先生跟胡飞雪昏厥不醒的原因。
薛放道:“看样子是你输了。所以才用狗急跳墙的招数。”
陆神官一笑:“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呢?胜负未分之前,一切所做都为最终的胜负。”
“放屁,我们跟你赌的是能不能治好她,不是其他龌龊手段。”
陆神官之前看杨仪的行事,就知道她至少有八分的把握,当然也是借此看看她是否真的如传言中一般能耐。
既然见识了,便想据为己有,要达到目的,当然是得让杨仪以为她输了,心甘情愿地从了他。
而在这之前,必须要铲除的,却是薛放。
因为陆神官知道,只要薛放挡在跟前,只怕他的招数就施展不出来。
幸亏薛放也有软肋,而……这一处弱点也终于被他窥见了,正可加以利用。
陆神官对薛放跟杨仪所说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
他的祝由之术确实非同一般,倘或他真的一心救人,必定也会造化一方,就如同他在甑县所得的这许多百姓拥戴,其中至少也有一半的百姓之疾苦病痛的解除,确实是他的功劳。
但陆神官心术不正,更借用祝由之术,行魅惑操控之实,比如对于胡小姐,以及杨仪跟薛放。
薛放以为自己所见是障眼法,可就像是杨仪先前叮嘱他的,这是一种跟海州的“巫捣衣”琵琶音异曲同工的“术”。
事实上,那摄魂的琵琶音,论起根由,还是源自于祝由术。
琵琶音能催动人心中最隐秘的记忆、情绪。这种“术”,是通过“琵琶曲调”来撩拨诱发。
而祝由之术,原本就是指的符咒、即是言语跟符纸的功效。
陆神官的本事,却在巫捣衣之上,他并不需要通过音律,而只是他的一个动作,甚至一句话……就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引入那种真假难辨的混沌境界。
这是一种最上乘的“咒术”。
按理来说,中了祝由法咒的人,除非是被被下咒之人用特定的手段唤醒,自己是绝不可能醒来的。
海州巫捣衣的琵琶音,功力尚浅,遇到俞星臣那种心志坚定的……便有些无可奈何。
但陆神官不同。
虽然薛放对他而言“很棘手”,但毕竟也着了他的道儿。
陆神官深知自己咒术的厉害,所以有恃无恐,毕竟只要摆平了薛放,这里里外外的人……还不是在他掌握玩弄之中?
故而陆神官在看见薛放神兵天降的时候,才会那样震惊。
在那瞬间,他心中竟生出一股寒意:难不成真是天上星宿下界,才会这样的清明勇毅,不被那些缠人至深的业障魔境所迷?
如果是那样的话……
制不住人,只能为人所制;杀不了人,只能丧于他手。
邪……不胜……正!
他虽心术不正,但的确有些灵根在,面对眼中杀气凛然的薛放,刹那间心里竟有种不祥之感。
就在此刻,门外鼓噪声大作,像是有人吵嚷打闹起来。
薛放眉头一皱。
不多时,竟见跟随吴校尉的一个副手狼狈带伤的跑了进来。
他看到薛放,如见救星般忙道:“十七爷,吴校尉在外间跟百姓们冲突,竟然还砍伤那个任秀才……如今门外的百姓们都闹了起来!眼见要冲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