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道:“臣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谎。确实是一只临清狮子猫。”
“你过来些,让朕细看看。”
薛放只得起身走前了两三步,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这痕迹有点儿细长,倒确实不像是人抓出来的。嗯,你果然没说谎。”
他说了这两句,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把身子往龙椅里一靠:“只是你也太不小心了,好好的脸给抓破了像,若是再留下疤痕,岂不是不美了。”
薛放道:“回皇上,臣并非女子,面容与否无关紧要。”
“这可未必,”皇帝淡淡道:“比如之前给你摁在火盆里的那个人,他可是因为被毁了脸才被贬退,要不然,他可还是在南衙兴风作浪呢。”
薛放心想,那是他活该。
皇帝却又话锋一转,如无声中听惊雷:“十七郎,你老实跟朕交代,那杨仪提议用金钗石斛,是不是你私下里串通了她?”
薛放猛然惊动。
皇帝道:“你想救隋子云,所以故意叫她在太后跟前提到这个只有羁縻州进贡才有的东西,好让太后知道狄闻的好处……”
皇帝还未说完,一个声音从殿门口响起:“皇上,是敏儿突然想起来羁縻州新进贡的有的。”
小郡主紫敏,飞快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皇帝其实早留意到了郡主,只是未曾理会,见她突然跑进来,便道:“没有规矩,怎么不等通传就进来了?”
“皇上恕罪,敏儿一时心急,”小郡主跑到薛放身旁,向着皇帝行礼,道:“皇上,这件事我最清楚,杨侍医给太后诊脉的时候我都在,她并不知道宫内有金钗石斛,连丹霞姐姐都不知道,还是我提醒的太后。皇上不要错怪了人。”
她一边说,一边又频频打量薛放。
皇帝的目光转了转:“哦……你觉着是朕错怪他们了。”
小郡主点头道:“再说,皇上是最聪明的,他们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还是敏敏会说话。”
此刻外头内侍道:“杨侍医进见。”
薛放差点忍不住转头。
皇帝看向殿门口:“宣。”
一声宣,杨仪从殿外向内走了进来。
皇帝看见那道身影,微微一震,双眼眯起。
杨仪上前跪地:“臣杨仪,参见皇上。”
皇帝盯着她伏身垂首之态,顷刻才道:“平身。”
又扫了一眼旁边仍旧跪着的薛放:“十七郎也平身吧。”
薛放忍不住看了看杨仪,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殿内沉默,杨仪不敢乱看,只微低头,垂着眼皮。
可就算如此,她仍能感觉皇帝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逡巡。
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心乱之时,杨仪悄悄地,向着身前瞟过去。
她看见薛放的青色戎袍一摆,他站在那里。
杨仪很想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或拉住他的手。
但只是这一瞥,知道他在,她已经心定。
皇帝终于开了口:“杨仪……”
沉沉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要从这简单的两个字底下咀嚼出什么来。
杨仪道:“臣在。”
皇帝盯着她:“你先前给太后诊脉,怎么想到冬虫夏草跟金钗石斛的?”
薛放的手暗暗地握紧。
杨仪的目光从薛放攥紧的拳上收回。
她依旧平静,声音沉和:“回皇上,自从上次给太后诊过之后,臣始终心系太后娘娘的病症,翻阅典籍,日思夜想疗治之法,心里暂且拟定了这两样合用之物,今日进宫诊脉,太后娘娘的脉象正也适宜此两种,故而才大胆提议。”
“那你事先可知不知道,羁縻州进贡的东西里正有这两件?”
杨仪略微皱眉:“皇上明鉴,臣想到这两种之时,自以为宫内太医院是有备的,毕竟乃是天下群医荟萃之所,若论药物齐备也无过于此,听林院首说没有,还以为用不成了,多亏了小郡主从旁提醒,这才知道羁縻州此番进贡的东西里有之,想必是太后娘娘的洪福。”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绵密入心。
紫敏郡主道:“皇上你听,敏儿没说谎。”
皇帝扬首听着,直到小郡主插嘴,不由面露笑意。
他重新看杨仪,过于清瘦的少女,脸色苍白带着病容,一身略做了改动的太医官袍,竟是雌雄莫辨。
目光闪烁,皇帝终于道:“想必你也不会在朕跟前说谎?”
杨仪道:“皇上圣明,对臣而言,眼中只有病人的症候,唯一所想的只是尽快让病者痊愈,其他的,却不属于臣顾虑所在。”
魏公公在旁听着这般回答,笑看向皇帝。
皇帝面上的笑意渐浓:“在其位谋其政,术业专攻,这样才是为医之道。”
魏公公笑道:“就得是杨侍医这样的人物,才能入太后娘娘青眼,也得皇上破格拔擢呢。”
皇帝淡淡道:“果然是不错的,太医杨家……后继有人。”
说了这句,皇帝又看向魏公公手中那一大叠的文书:“还有一件事,杨仪,闻北蓟的那个案子你也插手过,是么?据说把人家的脑子都打开了,还画了不少……脑颅图。”
杨仪垂首:“是。”
皇帝道:“朱弘招认,他是学了闻北蓟的法子,在人头顶用针,才让那羁縻州的侍从狂性大发……朕对此表示怀疑,你觉着这有可能么?”
薛放心里清楚这是俞星臣捣的鬼,如今却让皇帝来询问杨仪,这真是……
按照杨仪的性子,也不知她该怎么回答。
杨仪道:“回皇上,此事难说。按照先前小闻公子的说法,虽可行,但也未必就次次成功,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所以皇上说那个朱弘,臣只能回答,这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皇帝扬首一笑:“这真是可惜了,朕本来想着,找一个人出来,让朱弘亲自演示……”
薛放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这皇帝竟如此丧心病狂。
杨仪显然也很意外,沉默片刻,她道:“此法不可,毕竟就算小闻公子也难保哪一次能成功,所以,就算朱弘对那羁縻州的侍从做成了,也未必对别人奏效。”
“这样也好,免得被一些不法之徒知道了后纷纷效仿,”皇帝长长地吁了口气,挥手道,“朕不耐烦看这些东西,想必你们也都弄得十分仔细,倒也罢了。既然两件行刺案子的首尾都做了交代,那就按照你们所查处置……”
他停口,目光在薛放跟杨仪身上转了转:“十七郎所说,有些道理,朕便开恩,特赦了那几个禁军,但只此一次……倘若还有下回,朕决不轻饶!任凭是谁口灿莲花地替他们开脱都不成。此番就只诛首恶,那个朱……”
魏明道:“朱弘。”
“这个人,不能轻饶,就活剐了他吧。”
薛放屏息。杨仪闭了闭双眼。
魏明提醒:“那……羁縻州的特使?”
皇帝道:“之前他们在南衙里已经受了惩罚了,既然此事跟他们无关,何况又是献药有功,有益于太后病情,就也赦了他们吧。”
魏明一喜:“皇上圣明仁德,他们必定感怀皇恩,日后自然越发尽心竭力为皇上效忠。”
皇帝不置可否。
这会儿小郡主站在皇帝身旁,时不时地打量薛放。皇帝歪头看着她:“敏敏,你看什么?”
紫敏郡主脸上一红,赶忙低头:“我、我看杨侍医。”
皇帝道:“是吗?你是不是觉着她一个女子能当官,很了不得?”
小郡主忙点头。
皇帝道:“这也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又深看杨仪:“你既然有这份才干,自不该辱没。”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笑:“回太后身边去吧。”
杨仪垂首行礼,退后数步,眼睛望着薛放。
只听皇帝道:“十七郎,你也回去吧,对了……先前花魁被杀案,闻北蓟用针一事,勿要对外细传,案卷封存。”
薛放出了政明殿门,急忙找寻杨仪。
他看见杨仪才下台阶,仿佛要往后面太后的启祥宫去。
那一声呼唤在喉头转过,到底没有唤出来。
而前方杨仪却缓缓止步,回眸看他。
她没有多余的表情,只一点头,眼波流转,瞬间似有万千叮嘱。
薛放几乎看呆了,但他知道这不是别的地方,只能尽量按捺。
他匆匆地出了宫,径直回到巡检司。
俞星臣已经跟冯雨岩禀告完毕,正在公事房内问事,薛放进门喝道:“都出去!”
众人吃了一惊,灵枢却发现他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就如同在羁縻州云阳县,杨仪失踪之后,他寻到驿馆那时的情形。
灵枢忙向着俞星臣身边闪过来,俞星臣却抬手示意他退出。
薛放已经走到桌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她拉下水!”
俞星臣脸色微变:“哦?”
薛放进益了,竟没有直接动手:“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皇上比你更聪明,今日,要不是杨仪应答妥当,圆了过去,连她也要跟着遭殃!”
俞星臣深深呼吸:“我……”他算是智者千虑,百密一疏。
薛放死死地盯着他道:“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总之不许你再自作主张将她拖入其中,你可听见了?”
俞星臣咽了口气:“不会再有下次。”他说了这句又问:“皇上召见了她?”
薛放冷哼:“你以为呢。金钗石斛,乃至那枚银针……皇上都问过了。”
俞星臣屏息:“她……怎么回答的?”
薛放却没理他,只道:“现下,你总该告诉我,朱弘隐瞒的真相是什么!”
俞星臣垂眸:“你最好还是别知道这种事。”
入夜。
薛放有事耽搁,到的要晚一些,那只临清狮子猫却早到了,它乖乖地在屋檐上趴着,似乎在等待他大驾光临。
薛放摸了摸那猫头:“你倒是不怕生。”
白猫“喵”了声。
薛放嗤地一笑,又侧耳听屋内动静,却听不到什么响声。
他本来打定主意,今晚上要跟杨仪碰面,可现在这样,兴许是白日她太过操劳,早早地睡了。
只能把那白猫抱在怀中:“你可不能再挠我了,要不然可真跳进黄河洗不清。”
狮子猫伸长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薛放正孤单地抚摸猫儿,却听见底下一声细微的响动。
是屋门被打开了。
薛放意外,跟猫一块儿往下看去。
屋檐底下,缓步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她的肩头披着一件月白长衫,在夜风中像是什么粉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薛放怔住。
底下,杨仪默默地站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旅帅?”
薛放猛然晃动,狮子猫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叫了声。
杨仪循声转头,薛放急着要闪避,却弄得瓦片哗啦轻响。
这瞬间,地上杨仪眉峰微蹙:“你……还不出来?”


第197章 二更君
◎柔情蜜意,膝上缠绵◎
薛放抱着那只猫,纵身轻轻跃下。
杨仪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又细打量他,见他面色略腼腆,怀中还抱着二房的那只狮子猫,不由又气又笑。
薛放察觉她看自己怀中的猫,这才醒悟,忙俯身将那狮子猫放在地上。
白猫转头看了看两人,“喵”地叫了声,便跳到旁边的栏杆上,蹲在上头,也不走。
杨仪看了看猫,又看向薛放脸上,这会儿廊下黑漆漆的,只有点月光,一时也难看清。
她叹了口气:“……跟我进来。”
薛放自觉杨仪手中有一根线牵着自己一样,放轻了脚步跟着她走到里间。
杨仪怕他惊动了外头的丫鬟们,便停下步子。
回身握住他的手,领着向自己房中走去。
屋内没有点灯,薛放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居然大胆,探臂在杨仪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摸了摸。
杨仪察觉,低低斥道:“规矩些。”
话虽如此,还是拉他到了房中,又去找了火折子,点了蜡烛。
灯光在室内散开,两个人的脸都在彼此眼前清晰起来,薛放才看清杨仪散着头发,青丝垂在腰畔,看着比平日更多了几许清柔可喜。
杨仪捧着烛凑近薛放,细看他脸上的伤痕:“有没有敷药?”
薛放道:“这点小伤不打紧。”
杨仪问:“是那猫儿抓的?”
薛放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才是明白人,那些傻子、还有今日皇上,说什么是女人抓的,哪个女人这样胆大?”
“胡说。”杨仪听他公然这么说皇帝,忙制止了。
她把蜡烛放下,自己去床边,打开搭帕,翻翻找找,找出了几颗药丸,回来道:“吃了吧。”
薛放接在手里,也不问是什么,便放进嘴里吃了下去。
杨仪倒了一杯水给他,又把他的伤细看了会儿:“这猫儿四处乱跑,还好二奶奶养的精细,没叫它去捉什么老鼠,不然就难说了。以后切记小心些。”
薛放端起杯子喝水,眼睛四处乱瞧:“你怎么还没睡?”
杨仪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在房顶上干什么?”
薛放不想直接把看到那神秘人的事情告诉杨仪,恐怕吓到她,于是道:“我、我是因今日在宫内见到了,不放心,所以想过来看看,不料见屋内没了灯火,以为睡着了……”
杨仪问:“那,昨夜呢?”
薛放一惊:“啊?”
杨仪问:“还有前夜。是不是都是你?”
薛放深深吸气:“你、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你。”杨仪拧眉:“你来做什么?你……别告诉我是在房顶上一整宿的。”
这两天她总是不得安稳,总觉着心里发慌。
本来不敢确信,可今日宫内御前相见,险象环生,杨仪知道以薛放的脾气绝不可能不来相见。
之前又听见了猫儿叫,这才试着出门,谁知果真猜中了。
而且他来了不是一宿。
薛放抓了抓头。
杨仪死死地盯着他,见他没答,心头嗖地一阵轻颤。
在外餐风露宿的一宿?虽然是夏天,在那屋顶上也够人受的了。
“你……”杨仪一时动气,忍不住咳嗽起来,又怕惊动了小甘跟小连,便捂着唇竭力忍着,这一忍,眼角就湿润了。
薛放忙道:“你别生气,我是有缘故的。”
杨仪回身找了一块儿帕子,闷闷地咳嗽了一阵,又翻出一颗止咳的天门冬丸含了。
薛放倒也聪明,忙给她倒了杯水送过来。
杨仪喝了一口,哑声道:“再有缘故,也不能这样。”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你过来坐着。”
薛放只得到桌边落座。
杨仪在他旁边坐了,叫他伸手,替他将脉听了听,倒是没有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