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却道:“昨儿二嫂子叫人送了好些茶叶东西,我心里感激,倒也没什么回礼,这人参益气丸我方才吃了一颗,那燕窝却是没动,我也没地方熬去,不如嫂子且拿了去。好歹别叫我心里不安。”
金妩笑道:“罢了,我哪里也不缺,又难道抢你的东西?何况是老太太心意。”
杨仪沉吟:“做小辈的反而让长辈惦记,我有心去给老太太请安,又怕老人家心里不自在。”
金二奶奶正有此意,闻言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保准老太太见了你是喜欢的,走,咱们一起去。”
两人带了丫头,一路向老太太上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老太太的笑声:“我今日身上更比昨日轻快了,这会儿才觉出能好生喘气的滋味呢!”
金妩对杨仪使了个眼色,笑道:“你听。我保管这次来对了。”
丫鬟里头说:“长房二奶奶跟大小姐来了。”
李老夫人房中,杨甯紧挨坐着,杨登,杨达,高夫人在两侧,杨达身边是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气质斯文,正是大房的杨佑维。
老夫人虽已敛了大笑,脸上神色却还和缓,等两人行了礼,她特意看了看杨仪:“你们有心了,这么早来看我。”
金妩笑道:“妹妹总念叨老太太,却又怕您身上不自在不愿见人,我跟她打包票,说老太太已经大好了不碍事,才拉她来了。”
李老夫人点头,望着杨仪道:“我果然好了……你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不要老在那院子里窝着,回了府,就是一家子了,自然要跟家里哥哥嫂子们多亲近。那是你大哥哥。”
杨仪转身向着杨佑维:“大哥哥。”
望着杨仪,杨佑维显然也有些惊讶,却只点头:“仪妹妹。”
这会儿杨甯在旁道:“老太太惦记着姐姐呢,昨儿入了夜,还特意指使我拿了东西去探望,我看过不几日,就不疼我只疼姐姐了。”
老太太笑道:“没有的话,偏你又撒娇会嘴的……可知儿孙们在我跟前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老太太又看向杨仪,半真半假地说道:“只不过,我知道你的脾气到底偏犟,你这个小妹妹是极好的,你不在家里,都是她陪着我玩笑解闷,你如今回来,可要同她和和气气的,不许拌嘴,更不许闹别的。”
杨仪听了这句,就知道老太太意有所指,多半是昨夜杨甯去见自己,被她揪领子的事情冒了出来。
她并不辩解,也仍是说:“都听老太太的,必定会跟妹妹……”
才说到这里,杨仪身子突然一晃。
此时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她身上,包括旁边的金二奶奶:“怎么了?”
“没、一时……”杨仪还未说完,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她起身要往外,却只走了一步就向前栽倒。
杨佑维在旁一把将她扶住,杨登也奔了过来:“仪儿?”
老太太急忙问:“怎么了?”
“不……相干……”杨仪含糊说了这句,身体却软了下去,一阵剧烈咳嗽,竟吐了出来。
杨佑维跟杨登,金二奶奶都围在旁边,冷眼见红通通的一片。
二奶奶先叫起来:“了不得!大妹妹吐了血!”
杨佑维忙道:“不是……”才说了这句,又补充:“不全是。”
杨仪吃的是赤豆米粥,赤豆颜色微红,和物吐出乍一看就如血一般。
金二奶奶没看清楚,以为都是血,杨佑维看的清楚,以为是赤豆,但他毕竟是大夫,立刻也发觉,这其中,确实带血。
杨登手忙脚乱地扶着杨仪,却见她兀自不停地咳嗽,情形骇人,又连着咳出了两口血,双眸微闭,气息短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在场三个爷们都是大夫,见状便知道不妙。
杨登想替她把脉,手却直抖,老太太喝道:“快看看怎样!”杨甯在她身旁,惊疑不定地望着。
杨佑维赶忙握住杨仪的手腕,他的脉术颇佳,只一听,脸色骤变:“大妹妹之前吃了什么?”
金二奶奶在旁吓得色变:“不过是早饭罢了……问她的丫头!”
小连也有些慌了,便道:“姑娘只吃了半碗粥,又吃了……”忽然打住。
杨登喝道:“还不快说!”
“老太太给的山药糕,”小连低着头,声音发颤,越发低下去:“还吃了一颗人参益气丸。”
金少奶奶也想起来,杨仪确实说过吃了一颗。
屋内的人,脸色各异。
杨登回头看向母亲,李老夫人却也满脸震惊,但她反应极快:“维哥儿!你看出到底是怎样了没有?”
一直没大开口的高夫人道:“你好生着看明白,别冒失就说。”她是提醒儿子,尽量别胡说八道。
杨佑维看看杨仪所吐之物:“大妹妹的症状像是中毒,可到底怎样我确实不敢说,也许,得看看她吃下之物。”
高夫人皱眉,才已经说了吃过老太太给的东西,这下……
杨登看杨仪已经有些昏迷不醒了,他的眼神变了几次,咬牙道:“快拿浓茶水来!”
与此同时,李老夫人怒道:“去,给我把仪姐儿今早上吃的东西拿来!我倒要看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老夫人命人去拿东西,这边杨登接过金二奶奶递过来的茶水,捏开杨仪的嘴,道:“仪儿,快喝一口!”
杨达在旁看了会儿:“叫人先预备绿豆甘草汤吧!”
杨佑维道:“以防万一,还是叫人准备解毒汤。”
老太太喝道:“都要就是!”
杨登说的浓茶水,跟杨达所说绿豆甘草汤,都是尽快缓解中毒症状之物,不过是在没准备好解毒汤药之前,最快易得的东西,也能在第一时间缓解中毒症状。
才给杨仪灌了一碗浓茶水,那边去拿东西的回来了。
杨达对老太太道:“小丫头吃坏了肚子,老太太何必当真。”
李老夫人喝道:“少说话,你只给我看明白!”
杨达只得检看了燕窝,山药糕,看其色,闻其味,都不像是有事。
打开人参益气丸的匣子,他拿出一颗,凑近闻了闻,不觉着什么。
“都是……”刚要说“无事”,突然一愣。
忙又再细闻几次,杨达脸色大变,忙把药丸丢回匣子里,掏出帕子擦手。
李老夫人脸色阴沉:“怎么,这个东西不妥?”
杨达皱眉:“这……老太太,此物真是屋里送过去的?”
李老夫人道:“这还有假?你只说如何,不必藏掖,我要听真话。”
“若是不错的话,这丸药上沾了乌头。”杨达道。
杨登跟杨佑维在旁听见,各自惊呆。杨登更是失声:“什么?乌头?”
老太太也毕竟是杨家的,知道乌头是什么东西:“好好的怎么会有毒!”
她气的色变,立即看向身边杨甯:“甯丫头,你送这个给你姐姐的时候,可给人经手过?”
杨甯从老夫人叫把东西拿回来,就觉着不太对劲,直到杨达说有毒,她便知道不好。
此刻忙垂头回禀:“昨儿晚上,本是叫人取了东西就去的,到了,直接便给了姐姐的丫头,按理说没再有别人经过手了。”
杨仪此时喝了一碗浓茶水,昏昏欲吐,丫头捧了痰盂。
杨登顾不得别的,又拿一碗叫她喝。
杨仪摇头,杨登看她气息奄奄的:“仪儿,你得喝了,不然……”
杨仪微睁双眼看了看他,终于挣扎着又喝了半碗。
“不能只喝这个,”杨达道:“绿豆甘草汤怎么还没来?解毒汤去取了没有?赶紧叫人抓药熬上!”
老太太沉着脸,看看杨仪又看看杨甯,末了把目光投向跟随杨仪的小连。
“这东西放在你们屋里,可有人动过没有?”
小连急忙跪地:“老太太,昨儿送了来后,一直搁在柜子上,今儿早上姑娘因觉气弱,我就想起来,才吃了一颗,没有人动过。”
“胡说!在我这里好好的,到了你们那里怎么就坏了?还是说,我这里有人动了手脚,要害仪姐儿?必然是你们那里看的不严,或者……”
小连看了看杨甯,急忙磕头:“老太太恕罪,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指着她,竟不由分说地骂道:“你好歹是府里的,叫你去伺候姑娘,却弄出事来,还不给我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杨甯欲言又止。
小连脸色惨然,却只磕头。被人拉着出去了。
绿豆甘草汤先送了来,杨仪已经陷入昏迷。
杨达道:“这仪丫头的身子本就不好,好生保养还不能周全,如今……只怕凶多吉少。”
杨登闻言,慌得手越发抖了,连喂药都不能。
还是金二奶奶亲自挽起袖子上手,硬是给杨仪灌了下去。
老太太听了杨达的话,上前细看杨仪的情形,察觉她气息微弱。
“少给我说些丧气话!”老太太先怒斥了杨达一句,又对杨达,杨登,杨佑维道:“我只知道你们三个都是太医,仪丫头如今在你们手里,别给我出纰漏!不管用什么法子治都得叫她好好的!不然咱们这太医杨家的招牌,干脆拆了也罢了!”
呵斥了三人后,丫鬟扶着老太太向里屋,老太太对杨甯道:“你进来。”
杨甯跟着入内,略忐忑:“老太太……”
“你平时是个极细心妥帖的,”李老夫人望着杨甯:“怎么偏偏这事上弄的这样,倘若你姐姐有个什么……她才回府,就中了毒!传扬出去,必定有一场大祸!”
“我委实不知如何。”杨甯眼中含泪,跪地:“老太太,我见了姐姐高兴还来不及……”
“你不用说,”李老夫人拧着眉道:“我也不是疑心你,只是,我的病才好,这其中多亏了仪丫头,如今她无端端中了毒,我虽不知是谁,但偏偏她治好了我就这样,叫我也不得不疑心。”
杨甯低头:“府里的人自然都想老太太长命百岁的……”
李老夫人却又看向身边丫鬟婆子们,厉声道:“我也不说甯姐儿,药是从这里送出去的,叫外头人听见,还以为是我要如何!殊不知如今害仪姐儿只怕就是冲我,我岂能轻饶?都给我仔细查点着,要知道是谁干这狠心毒辣的事……也不用送官,就立刻打死!”
丫头婆子们跪了一地,尽数答应。
外头几个爷们跟高夫人等,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灌完了绿豆甘草汤,杨仪微微醒来看了眼,她仿佛不知发生何事,满脸茫然。
杨达探过她的脉象:“还好……刚才灌的及时,药性退了些,如今要赶紧再喝解毒汤为要。”
老太太道:“这仪丫头,我因先前错怪了她,她又替我看好了病,我满心才要疼她,却弄出这种事。”
杨仪听见,微微道:“跟老太太不相干,是我……身子本差,不关别人的事。”
李老夫人叹道:“是个懂事孩子。”
杨仪给送回了院子,又喝了解毒汤剂,症状减缓,但她身体实在是差,又哪里禁得住这种折磨,直到第二天,情形才算好转。
期间,老太太那边一直打发人来问,又催促杨登,杨佑维紧紧看着,不许有差错。
听闻她好些了,才总算放心。
杨登一大早前来,给杨仪看了脉,望她气色,已经不像是昨儿那一团死气的模样。
才说了两句安抚的话,杨仪叫小甘出去。
“父亲,”杨仪挣扎着坐了起来:“父亲还是叫我……出去住吧。”
杨登愕然:“你说什么?”
杨仪看着他,眼中慢慢涌出泪,她突然撑着起身,向着杨登跪了下去。
杨登大惊,赶忙要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救命,”杨仪本就乏力,这样一跪,几乎伏身在地,“再住下去,我怕死期将至。”
“胡说。”杨登只得半跪将她扶住:“你起来说话。”
杨仪动不了,只缓缓抬头,含泪道:“父亲不是蠢人,当知道此番……是有人想除掉我。当初我非是不愿回来,而是不能回来,这家里有人心心念念想取我性命,之前我在外头的时候,也屡次有人意欲追杀,是我几次三番躲过了……”
“什么?这……”杨登哪里听过这话,显然不太相信。
杨仪垂泪:“父亲不信,可以去问俞主事,只问他,先前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那是有刺客意欲刺杀我,他为护我而几乎丧命。父亲只要去问,他必不会说谎。”
杨登色变。
俞星臣的伤他是亲眼见过的,十分惊心,只是俞星臣含糊说刺客所为,当时杨登还觉着谁敢这么大胆,对钦差下手。
此刻听杨仪说起,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一时也十分心凉。
“父亲放我走吧。”杨仪低低的,哽咽:“我本来就不受待见,也没福分受父亲、老太太的关爱……”
“别说了。”杨登竭力扶住她,将她扶抱而起。
让杨仪重新躺好,杨登道:“既然回来了,就不必去想别的,仪儿,倘若这府里有人想害你,为父必会为你做主……就连老太太也不会放过那作恶之人,此事交给为父,你只安心养身子,莫要再胡思乱想。”
“父亲……”杨仪流着泪,哀伤欲绝的。
杨登心头一痛,拍拍她的手,起身出外。
等杨登离开后,杨仪缓缓地吁了口气。
脸上的哀伤之色也逐渐消散,杨仪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过了会儿,她微微欠身,叫了丫头:“扶我去藤椅上。”
藤椅搁在靠门边处,恰好有清晨的阳光透了进来,杨仪躺倒:“外头的事情打听的怎样了?”
小甘倒了一杯蜂蜜水,凑近给她喝了口:“听说昨儿下午,俞大人他们就回京了……”
“那个……”杨仪沉吟,蜂蜜的味道,暂时压过舌底的苦味。
小甘不等她问出来便道:“那个薛小侯爷也回京了,是长房那边二爷说的,说什么,这次在照县立了功之类的话。”
杨仪深深呼吸,待要说什么,又挥挥手:“你出去吧,让我静会儿……”
小甘应了要走。
杨仪又吩咐:“你去看看小连伤的如何,若无事,接她回来。”
小甘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丫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杨仪闭着的眼睛,眼角处,泪慢慢沁出。
还好,薛放无事。
不管怎样,他是平安的,这就罢了。
当听见小甘说他回京那一刻,她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差点忍不住就当场泪落。
这才赶紧打发了小甘出去。
杨仪抬手,手握成拳搭在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