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句,想起那个“要人”,便清清嗓子:“就是他不知道那要杀你的是谁,这有点奇怪,按理说既然他要带你回去交差,就不该再有人冲你下手了。”
杨仪心潮澎湃,无数言语在涌动。
虽然她觉着薛放的态度仿佛有点过于“平静”,但总比别的可能……要好。
杨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谢他,又不太合适。
直到薛放说完最后那几句,杨仪隐约觉着不对,她惊疑地:“什么交差?俞星臣说要带我回京?”
薛放道:“不然呢?从在云阳巡检司门口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我就听出了不对,果然是怀着贼心,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想走的么?”
这句杨仪倒是无法反驳,她正是因为俞星臣那几句话而想离开。
十七郎冷笑了声:“可我实在意外,再怎么说,姓俞的也算是世家子弟,居然肯给人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流跑腿勾当,真不知他口中的‘要人’到底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旦提起那“要人”,必定又戳杨仪的心,便打住了。
杨仪的脸色却渐渐白了。
她总算意识到,薛放说的跟自己想的,也许根本不是一件事。
“下流跑腿勾当”,“上不得台面”?
如果说什么“要人”勉强可以推到杨甯身上,那这两句,就完全不沾边。
杨仪的心忽上忽下:“旅帅您……你在说什么?”
薛放以为自己跟她说的很明白了,突然见她又问,以为自己用的词过于刺耳,兴许叫她不高兴了。
当下他道:“没……你就当我没说。”
他可不是个适合跟人推心置腹的,说了这半天话,已经是极限了,甚至有点口渴。
十七郎举手要去倒茶。
杨仪抬手制止,语气有点强硬:“俞星臣到底跟您说什么了?”
薛放诧异地看向杨仪:“我刚才说的不清楚吗?”目光相对,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人”的缘故,他的眼睛里,她越发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简直……
十七郎忙转开目光,顿了顿:“我说那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叫你不用在意过去的烂账,你又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性子,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在这羁縻州,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人敢逼迫你再干那些……”
他还知道分寸,没说下去:“让我喝口茶。”
杨仪见他的手探向茶壶,她便不由分说一把将茶壶摁住:“干那些什么?”
薛放口干的厉害,不知是不是头一次如此长篇大论的缘故,但自己已经尽量耐心而谨慎地说明了,杨仪竟……
到底是不懂,还是羞恼抹不开脸了?
“何必叫我说出来,”他转头看向杨仪:“你先前在京内,不是什么狗屁皇亲贵戚的枕边人么?这也不是什么可讳言的,你是被逼迫的又不是自愿的……不算丢人,我也不会看不起……”
杨仪的嘴张开,又慢慢地合上。
她的心一阵跳的急,一阵跳的慢,眩晕症都要犯了。
手扶着桌子,她忍着哆嗦:“这、这是俞星臣说的?”
“啊……”薛放应了声,看到她放开了茶壶,忙一把抓住:“不对,那厮嘴硬的很,我都快掐死了他了他还不张口,是他身边的灵枢说的,那小子不会骗人,我看得出来。我并不是要去追究你的这些……当时只是担心你被、所以想去跟姓俞的打听是什么人对你下手……”
他一边倒水一边说,忽然看到杨仪的垂着头,情形不大好。
薛放只顾呆看,忘了茶水已经倒了出来,他急忙将茶壶放下,甩了甩手上的水:“怎么了?”
杨仪低着头闭着眼,在心里消化方才的这一堆。
从以为自己杨家嫡女的身份给薛放知道,到沦落成京内王公贵戚的娈宠,这两者之间的转换如此猝不及防。
杨仪竟不知该大哭还是大笑。
薛放不骗她,灵枢不骗薛放,那是谁骗了灵枢呢?
先前在驿馆之中,薛十七郎以为在那种情况下,灵枢绝不可能说谎。
事实上灵枢确实没有说谎,因为他说出的这些,的确是俞星臣有意让他知道的“那部分”。
所以在薛放走后,灵枢自以为犯了大错,跪地请罪。
可俞星臣的反应……又是那样。
他丝毫没有怪罪灵枢。
俞大人从不是个会轻信的人,哪怕是灵枢这样忠心耿耿肯为他死的心腹。
也许俞星臣不是不肯轻信,正因为他太懂灵枢的性子,知道灵枢会为了他不惜一切,包括吐露自己的秘密。
所以俞星臣才事先走出了那一步,让灵枢知道一些错误的消息。
灵枢并未说谎,但灵枢不知自己也是被蒙蔽者。
而薛放看出灵枢说的是真话,自然对此事深信不疑。
厅内又出现令人不适的沉默。
在薛放低头打量杨仪神色的时候,杨仪转身走开了几步。
薛放匆忙灌了一口茶:“我知道说这些,只怕会让你不高兴,但话不说不明……你不会真不高兴吧?”
杨仪呵呵:“我当然高兴,多谢旅帅在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后,还能如此的不嫌弃。”
薛放本来确实也这么觉着,可品着杨仪的口吻,以及她的脸色,总不像是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你……”他思忖着走近了一步:“你知道我不会说话,要哪句伤了你,你别介意。”
杨仪转开头:“不敢。”
薛放直直地看着她:“是在跟我闹脾气?”
“旅帅言重了,我们这些……习惯了伺候人的,哪里敢冒犯。”
他皱眉:“你胡说什么?”
杨仪道:“是我胡说的?不是旅帅先说的?”
“俞星臣……”薛放觉着冤屈:“姓俞的揭了你的底儿,你跟我赌气?又不是我逼着你去干……何况我也是为了尽快救你!别把好心当驴肝肺!”
杨仪张口,却又转身往厅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着!谁叫你就这么走了!”薛放大喝,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丢,“有话当面说清楚!我哪儿做错了,或者说错了!”
啪地一声响,瓷片在地上飞溅。
杨仪的胸口起伏。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虽然被污蔑了声誉,但毕竟没有人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是薛放。
可偏偏是这个“尤其”。
她本来该不说一句话,将错就错,不用辩论。
但是。
杨仪回头:“这次他说我是什么大官贵宦的身边人,那倘若他说我是旅帅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又或者他说我根本不是男人而是……旅帅是不是都会相信。”
薛放懵了。
脑筋拼命转动,他总算抓到了关键点:“你的意思是,他是说谎?你不是什么……”
杨仪却开始后悔。
她这是在干什么?主动跟薛放袒露身份?
“不,我是,我就是。”咬牙丢下这句,杨仪不等他反应,急匆匆跳出门槛。
身后薛放叫道:“杨易,你给我回来!”
有两个跟随薛放的近侍,正自院门口跑了进来,跟杨仪擦身而过。
厅门处薛放已经走了出来,他气愤愤地指着杨仪道:“跑吧跑吧,这院子就这么大,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儿去?”
这话可有点怪。
两个侍卫吓得呆住,脸上表情波谲云诡。
薛放吼完后才留意到他们:“什么事?”
侍卫忙道:“旅帅,出事了,那个被旅帅所擒的乌山公,死了!”
薛放正恨恨地目送杨仪身形出了院子,听了这句猛回神。
“死了?”他震惊:“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仔细些拷问等他开口的,为何轻易就把人弄死?”
侍卫忙道:“旅帅,并非我等刑讯所致,先前他伤重,几度晕厥,所以我们想容他缓缓再问,可只离眼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人就死了。”
薛放迅速判断:“他虽断手断脚,但未必到伤重不治的地步,也不可能自戕,难道……”
眼神微变,薛放冷道:“那个黎渊又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俞某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哈
17:书生的嘴,骗人的鬼


第77章 二更君
◎同床而卧,两小有猜◎
杨仪正也在寻找黎渊。
她最后见着黎渊,是在她给马帮弟子看诊的时候。
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出了院子后,杨仪放眼看去,院子里的马帮众人好似都不见了踪影,门口却都是巡检司的士兵在把守。
她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件要紧的事!
急忙拦住一个过路的士兵:“跟我一起的那个……蒙着脸的人可见着没有?”
那士兵站直了回话:“杨先生,您说的是谁?周旅帅在前边堂中,您要找人问他是最快的。”
前方堂中亮着灯,时不时人来人往。
杨仪来到堂外,还没进门,却听周高南道:“跟薛旅帅说了?”
那人道:“才有兄弟去禀告了。”
周高南道:“岂有此理,好好地他难道插翅飞了?这姓黎的……”
杨仪正听到这里,门口的士兵迎着她道:“杨先生,您来找我们旅帅?”他自然是极有眼色,故意给里头周高南通风。
果然周高南降低了声音,吩咐了几句后,两个副官从内快步而出。
杨仪才迈步进内,周高南便走了出来:“先生不是在跟十七说话吗?怎么有空找我?有事?”
杨仪并没藏掖,直接道:“周旅帅是不是在找黎渊?”
周高南见她问了出来,也瞒不过,便道:“不错,这人神出鬼没,比那个糟老头子还难对付。倒要小心戒备,免得给他趁虚而入。”
杨仪忙道:“周旅帅,是我忘了跟您说,其实黎渊并不是来害人的。”
周高南皱眉:“他不是追杀过先生的吗?为何替他说话。”
杨仪把黎渊从乌山公手上将自己救出,去给那产妇催生,并两人一路奔逃到了马帮地盘等等简略告知了周高南。
“黎渊先前确实追杀过我,但在人头谷的时候他就说过不会再为难,这次也不过是为救那对母子不得已罢了,何况是他把我从乌山公手中救了出来,请周旅帅莫要再为难他了。”
黎渊如今还有伤在身,之前因为不想马帮弟子多有损伤,才出面去迎战乌山公。
再加上一路相伴,杨仪觉着,如今的他跟之前那个冷血杀手显然不同了。
周高南听后略有为难:“话虽如此,但此人是十七言明了要拿住的。”
“旅帅?”
周高南点头:“不过,自从我们来到此处,就没再见这黎渊出现,想必他已经走了……他最好是见机离开,不然十七只怕不会放过他。”
杨仪想到自己只顾跟薛放去争执那些事,竟忘了把这要紧的告诉他,暗暗懊悔。
周高南看她低头沉思,因笑说:“杨先生,总之不管是姓黎的还是什么乌山公,遇到十七算是他们的路走到头,如今羁縻州这里,也绝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敢对你出手……”
他说到这里,点头道:“这次十七为你,可算是……你不知道马帮的大龙头等他开这个口等了多久……”
杨仪抬头。
周高南叹了声,面色颇为诚恳:“杨先生,天明我便要回云阳,十七是要回郦阳的,你就好好地跟着他去吧,他这个人,对人好的时候肯把心都掏出来,不过就算是我,也没见着他对个人如此……”
他似乎想拍拍杨仪的肩膀,但手刚抬起,还是谨慎地放下了。
从堂下出来,杨仪漫无目的走了会儿,本来还想找一找黎渊,心想他兴许躲在哪里,但这宅子她毕竟也不熟,又是夜晚,何况也已累乏。
走到一处角门旁,杨仪靠在墙上歇脚,想到先前跟薛放的争执,纳罕为何当时竟会那样冲动。
明明他什么也不知道。
夜风吹过脸上,她伸手摸了摸,不知为何很热,又赶紧试了试额头,生恐吹了风又害病。
闭上双眼,寻思自己的袋子里还有什么可用的药,但心思乱得很,哪里能够想得到。
而此处灯光幽暗,要找都难。
正在长叹,却是一个侍从走来:“杨先生在这里?时候不早,不如早点回去歇息罢。”
杨仪正愁有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便跟着那侍从往回:“薛旅帅现在干什么?”
侍从道:“先前那个在马帮这里作乱的什么老头子,被旅帅拿下,本要细细审问他,谁知竟突然死了……方才旅帅正命人追查是怎么回事。”
杨仪才知此事,惊问:“是乌山公?”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怪拗口的。”侍从回答。
“可知道怎么死的?”杨仪极为震惊。乌山公看着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居然就死了?简直叫她不敢相信。
“正是不知道呢。但旅帅怀疑是被人所害。”
杨仪止步,忽地想起之前周高南跟属下说的话。
那侍从见她停下来,便也转身等她。
杨仪镇定了片刻,才要向前去,忽然一道影子从天而降。
眨眼间,那侍从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这从天降落的,不用说正是黎渊。
杨仪几乎窒息,反应过来后,忙去看地上侍从如何。
黎渊道:“他没事,只是点了穴,昏睡片刻就醒。”
杨仪置若罔闻,还是先去试了那侍从的脉,确信无误,这才道:“你……”
黎渊见她探脉的动作:“你不信我。”
杨仪道:“我信你?先前为何找不到你,还有、乌山公……”
“乌山公是我杀的。”黎渊直接回答。
杨仪方才只是猜测,没想到他直接承认。
她跺跺脚:“你、为何?”
黎渊道:“他毕竟也是我的前辈,虽作恶多端,但……”
之前薛放带人来到,黎渊很清楚,兵贼不两立,何况他之前追杀过杨仪,杨仪虽不追究,可薛十七郎却不是杨仪。
因此趁人不留意,黎渊便隐匿身形,悄然避开。
他本来想趁着还有余力,离开这马帮宅子就是,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见一队人抬着个受伤之人走了进来,而那被抬着的,赫然正是本该离去的乌山公!
黎渊惊心,拧眉细看,见乌山公四肢略显怪异,明明没上任何绳索,却一动不能动。
他毕竟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是被人用重手法把手脚都折断了。
联想到方才薛十七郎才进门,黎渊自然知道那动手的人是谁。
可向来傲对所有人的乌山公竟在瞬间落得这个下场,这让黎渊又是惊心,又有一丝带着寒气的恐惧。
不过他并没有即刻逃离,而是暗中盯着,看士兵们把乌山公送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