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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臣口灿莲花地:“哪里,俞某在羁縻州兴许会耽搁一段时日,若有机会,自然叨扰,届时还请隋旅帅多多担待。”
隋子云打着哈哈道:“求之不得,扫榻以待。”
他们两个人正是旗鼓相当,倘若此刻俞星臣遇到的不是隋子云跟是戚峰、或者薛放,那么这场面又会大不同了。
两人寒暄片刻,滴水不漏。
隋子云扫了眼那带路的本地土人,抬起马鞭指了指后方:“俞主事由此沿路往前,再走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大佛堂。时候不早,不敢耽搁俞主事行程,改日再会,请!”
两人各自抱拳,俞星臣带人先行向前,隋子云目送他身形远去,招手叫了传令兵到跟前,低声吩咐:“速抄近路往泸江,亲禀狄将军,就说朝廷的……”
那小兵得令,急忙打马往小路绕了过去。
就在隋子云率人开拔之时,远处的俞星臣马上回头,遥遥地向着隋子云的方向笑了笑。
佛堂精舍。
薛放将伞掷给门口的侍卫,在杨仪进门的时候及时抬手扶了她一把:“慢些。”
两人向内走去,却见一名近侍正捧着一个水盆快步走了出来。
杨仪扫了眼,见盆中竟是殷开的血,她心头一震,看向薛放,却见他也满脸惊疑。
卧房之中,狄闻倒在榻上,狄小玉手在床边,一名大夫正在低低说着什么。
薛放先行入内:“将军如何?”
狄小玉见了他,更是泪流不止:“十七哥。”她站起来,扑到薛放怀中。
薛放握着她的肩膀:“病人跟前不好就哭,有什么你说,自有法子。”说话之时他看向身侧,正见杨仪走了上来。
明明是单薄的身影,却给人难以言说的安心之意。
杨仪才走到床边,那原先跟狄小玉说话的胡大夫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就是杨先生,京城内太医杨家的人?”
什么“太医杨家”,杨仪从重生后想做的便是跟杨家一刀两断。
先前不过是因为在中弥寨、薛放先斩后奏的权宜之计罢了。
正欲否认,薛放道:“啰嗦什么?不紧着看病,查起家谱来了?”
胡大夫显然是不敢得罪他,陪笑道:“我只是听闻有太医杨家的人在此,心生敬仰罢了。”
薛放道:“你只说,将军的病症如何?”
大夫这才道:“将军是突然间气血逆行,导致呕血,至于腹痛……也是将军的老毛病了,只不过此次发作的较为严重些。只要吃一副八珍散,或可起效。”
杨仪正在给狄闻把脉,本来不该分心,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八珍散温平不燥,服之不至于有碍,可这是专门调理脾胃的药,并不是治根本的。”
胡大夫言之凿凿地:“将军这显然是气急攻心了,又加上连日劳累所致,病症是没有什么大病的,这幅八珍散正好补气健脾,又对食欲不振有效,待将军休养片刻,再行进食,情形自然好转。”
薛放虽是外行,可听着这话却仍察觉不太妥:“放屁,吐了那么一大盆血,还没有大病?你有没有好生看看?”
杨仪定睛看了那胡大夫半晌,不再争辩,只低头细听。
先前她才给狄闻把过脉,那时狄闻的脉象十分凶险,虚中有洪,可此刻,他的脉搏突然平稳许多,就好像洪脉之中的汹涌来势去了,只剩下缓缓退潮之势。
杨仪愕然惊讶。又去看狄闻的口唇,面色:“今日将军可吃过什么东西?”
狄小玉在旁道:“父亲这几日进食甚少,早上喝了些许白粥,一块茯苓糕,又吃了两颗钟乳丸,便没再用别的。”
薛放问:“怎么了,是不是吃的东西不对?”
杨仪抬头看向薛放,她还没开口,薛放已经明白,对狄小玉道:“把将军用过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小玉慌忙叫人去拿了些剩下的白粥,茯苓糕,薛放细看,又凑近闻了闻,好像没有什么,叫人拿银针刺过,也好好的并未变色。
杨仪道:“将军所用钟乳丸,可否给我一看?”
这钟乳丸有温肺助阳,补益肺腑的功效,咳喘内虚的人日常服用,有健身补气,聪耳明目等许多好处。就如同杨仪随身带的那些药丸一般,俱是极好的。
狄小玉不明所以:“那钟乳丸是父亲吃了几年的,也要看么?”
薛放扫了眼杨仪,直接答道:“拿来就是。”
狄小玉便亲自去把剩下的药丸取了来,不过四五颗:“只剩下这些了。”
薛放见是如豆子般大小的蜜丸,拿起一颗细看,他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又闻了闻,表面一点甜,底下是轻微的清苦气味。
杨仪也取了一颗,放在鼻端细嗅:人参,钟乳,干姜,附子,杏仁……
碾开再看,也瞧不出什么来。
旁边胡大夫得意洋洋地说道:“如何?我原本说过将军的病症乃是一直以来的旧症,不必惊慌。”
薛放看他那酸溜溜的样子,病人还躺在榻上,他居然露出这幅嘴脸。
十七郎嘿嘿一笑:“你再在这里说这些没有用的酸话,我就先捶你一顿,等你也吐出一盆的血后,你再看看我惊不惊慌就是了。”
胡大夫咽了口口水,不敢挑衅,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榻上狄闻醒来:“是谁……十七吗?”
薛放赶忙上前:“将军,是我。您觉着如何?我叫杨易来帮您看看。”
狄闻双眸有些浑浊地,却总算看到了杨仪:“杨先生,我……咳,请扶我起身。”
薛放赶忙伸臂过去,将他揽着扶起,狄小玉取了个枕头放在他腰后。
狄闻靠着床壁坐了,喘息了会儿才道:“我元说过这是老症候,没什么要紧的,十七你……不要对胡先生没上没下。”
那胡大夫听了,脸上又流露出一点小小自得,仿佛有了仗腰子的人。
薛放瞥见,恨不得过去真捶他,可他又禁不起自己一拳,当下少不得安抚狄闻:“我同那位先生说笑呢,哪里能真动手呢?若打死了他,还得麻烦找新的。”
胡大夫的脸色微绿。
狄闻呵地一笑:“你罢了。”他垂眸沉思片刻:“你们都先出去吧,杨先生且留,先前你往村寨治疗疫症的事,我有几句话问你。”
薛放很意外,狄小玉跟胡先生仿佛也是同样,但到底不能跟病人争执,于是各自退出。
等人都退了,杨仪才道:“将军真的是想问我疫症的事?”
狄闻凝视她:“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说话方便而已。你,现在该告诉我,你从我的脉象里听出了什么吧?”
杨仪道:“我说之前,也有句话想请教将军。”
“哦?”
“那位胡先生,将军是从何处请来的?”
狄闻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了,可有不妥?”
杨仪道:“在下不敢说。”
狄闻低笑了声:“我都特意把人赶出去了,你还有何不敢的?难道怕我卖了你。”
杨仪斟酌说道:“我先前看过那位先生所开药方,他的字、方子,都算上佳,可见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但……”
狄闻凝视着她,似乎很是期待。
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但他仿佛没有真心要给将军看诊。”
狄闻的眉峰扬起,却没言语。
杨仪却皱了眉,她望着狄闻:“将军……是不是早就知道?”
狄闻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杨仪忙给他轻捶顺气。
“这位先生,是我重金所请,据说呢,”狄闻的声音不高,低低沉沉:“他曾经是京内名医。”
杨仪不懂这话的意思:“京内?可是……就算名声再大或者再高明的大夫,若不好生给病患诊治,便是无用,为何还要重金留他。”
狄闻笑看她:“京内名医,自然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对我而言,治不死人,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大夫了。”
倘若这会儿是隋子云在,他必然会嗅到狄将军的言外之意。
杨仪只觉着狄闻是不是中邪了,放着能治好病的大夫不要,要个存心不良、治的半死不活的是何意。
“可是……”
正在此时,外头有个侍卫走了进来:“将军,隋旅帅那里紧急派人来报。”
杨仪回头看他不上前也不出声,赶忙往后退了五六步。
那侍卫疾步上前,在狄闻耳畔低低耳语了几句。
狄闻脸色微变,瞥了眼杨仪,才低声问:“外头,都弄干净了没有?”
侍卫也放低了声音:“正叫人……清理,还有尸首本来……可……”
狄闻抬手制止了他,只又用杨仪听不到的声音吩咐了几句,侍卫便倒退两步,转身迅速出外了。
杨仪在后面听得模模糊糊,也不敢擅自揣测,心里倒是有点后悔。
她跟人相处、交际之类到底太浅,方才侍卫停口不言还未禀告的时候,她就该直接退了出去。
可她实在大意了,以为自己跟狄闻的话还没说完……
但狄闻毕竟乃是封疆大吏,他的一些机密必定事关重大,岂是容人在旁的。
杨仪正自懊悔,狄闻却察觉她的不安,他故意轻描淡写地:“才说到京内,京内就有消息来了,你说巧不巧。”
杨仪才要问,又赶忙住嘴,只道:“若是将军忙,我可以……”
狄闻道:“这会儿确实不适合再说。你先去吧,回头得闲、再跟你说话。”
杨仪正欲后退,狄闻抬手摁着腹部,轻轻地吸了口气,面上流露忍痛之色,仿佛自言自语般:“虽说是旧症,可这两个月来,腹痛一次比一次厉害。叫人实在难熬。”
杨仪道:“将军……”
狄闻复又一笑:“好了,你且先去吧,回头必要再劳烦的。”
杨仪从内退出来,正好那胡大夫还站在门口,虽然相貌平平无奇,但却透出“曲高和寡”的傲然之气。
杨仪瞥了他几眼,那边薛放跟狄小玉迎上来:“怎样?”
“这会儿将军有事,稍后再说。”
狄小玉便忙先进内了。薛放道:“刚才有人进去,什么事比治病还要紧?”
杨仪拉着他往外走:“据说是京内有消息,不知是何消息。”
“又是京内,”薛放嘀咕了声:“让狄老头这么紧张的,指定不是好的。”
杨仪回头看了一眼那胡大夫,只见他也正目送自己,她赶紧跟薛放又走开几步,一直到出了门。
薛放看出她有些反常:“怎么了?”
杨仪想起狄将军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稍微犹豫:“狄将军跟我说了些我不懂的话,我实在不明白。”
薛放笑道:“老头子跟你打哑谜了?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弄这些没用的,不懂不要紧,你告诉我,我给你解开,我最擅长对付老头子了。”
杨仪哭笑不得:“旅帅。”
薛放看看天色,这雨似乎有越来越大的架势,侍从把伞递过来,薛放拉了杨仪一把,让她靠近了些,慢慢下台阶。
杨仪就把狄闻告诉她的那些话转述给薛放,道:“我看狄将军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胡先生没用心给他治病,可还是重金留他在身边,难道是因为胡先生是京内来的,只为博一个风光名头而不顾身体?还是说……”
“如何?”
“他总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薛放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笑:“孺子可教,先生总算悟了些。”
杨仪止步:“什么?你是说狄将军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放拉了拉她的手腕,示意她继续走:“我本来也不懂,听了你的话,才明白过来。”
这会儿雨点打在伞上,发出急促的啪啦啦地响声,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模糊起来。远处的群山也被笼罩在雨幕之中,翠绿雨润,氤氲曼妙,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薛放道:“狄老头子坐镇西南,羁縻州对朝廷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在他掌中,却治理的井井有条。”
“狄将军确实能耐。”
“你觉着是好事么?”
“百姓免除战乱流离之苦,自然是好事。”
“可是对于朝廷来说,确实喜忧参半。”
杨仪不解,忍不住又站住:“忧从何来?”
薛放索性也止步:“你没听说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仪窒息。
薛放回头看了眼精舍的方向:“狄老头子也是一样的。这胡大夫是什么京内名医,照我看,是朝廷派来的密探。专门监视着狄将军的一举一动。”
“密探?!”杨仪脱口而出,十分震惊。
不过,假如胡先生真是有目的而来,狄将军明知他不肯为自己尽心诊治,却还留他在身边,就能说得通了。且再回想,方才狄将军跟她说的那些话,似乎也能理解了。
狄将军身体不好,这对担心他功高盖主的朝廷而言,自然是“有利”的。
伞下光线阴暗,杨仪的脸色却跟冬初之雪,似乎吹一口气都会融化。
“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未必就……”薛放把目光移开,看向前方。
那里,在泸江边上,本来架着好些木柴堆,看着像是要生火,又不知到底如何。
但如今没有人管那个了,一队士兵排着队不知在做什么。好像抬着……
正在此时,一声哭喊穿透雨幕,两个人都循声看去,却见雨中跑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踉跄往江边而去,她身后是木亚老爷爷,孤零零地跟了上去。
杨仪叫道:“是佩佩姑娘!”
两人不知何意,正在打量,却又听一人道:“戚队正!”
杨仪转头,原来是戚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跟病,冒着雨往佩佩的方向奔去。
“这又是在唱哪一处?”薛放喃喃。
杨仪却推了他一把:“旅帅快去,戚队正身上的伤还没好,禁不得这般大雨!”
“那也他自找……”薛放悻悻,嘴里这么说着,去把伞往杨仪手中一塞:“拿好了,站着别动。”
他自己冲出雨幕向着戚峰方向奔去。
杨仪举着伞,追了两步又停下。
只见薛放赶得很快,不多时已经到了戚峰身旁,他猛地一拽戚峰,动作粗鲁几乎将戚队正扯翻在地,两个人激烈地争执了几句,杨仪只隐约听见:“没天理……眼睁睁地……”以及“你忍心”之类的话。
最后薛放抛下戚峰,自己大步往前赶去,看他的方向,是正冲着那一队不知抬着什么的士兵。
雨点遮住了目光,杨仪往前紧走了两步,突然看见士兵所抬的担架上,垂落了一只惨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