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怎么?”韩青望着远处从门口进来的人,那身形矮瘦干练的,正是桑冉。
戚峰道:“说实话我也不晓得,不过可想而知,那场面一定不会好看。”
“你是说,薛十七会因为这个人跟我生死相拼?”
戚峰认真考虑了一下:“还真说不准。”
桑冉被人带着去验房,韩青犹豫着要跟过去看看,却见薛放走过来:“韩旅帅,你说的那人证在哪儿?”
韩青道:“你真要亲自审问?”
“来都来了,”薛放小心拈下袖子上的一根草,想来是先前抱杨仪出来的时候沾上的:“韩旅帅你别恼,要真查不出什么我跟您赔罪,狄将军那里也任由您告状,要怎么处罚我都领。”
“那要证实是‘你的人’杀人呢?”韩青话中带刺的。
“你也说是‘我的人’,我这人最护犊子了,”薛放的唇角往下撇了撇,双手举高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望着韩青:“你知道我护犊子什么样儿?”
韩青气的咽了口唾液,喉结滚动:“莫非薛旅帅会咬人?”
“怎么你们津口这里时兴咬人么?”薛放啧啧称奇:“韩旅帅放心,在我们郦阳,能用刀解决的,一般不动口。”
戚峰先听了韩青嘲讽薛放咬人,便忍不住在那窃窃地笑。
忽然听到薛放的回答,顿时从偷笑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
薛放第一个提审的是为杨仪赶车的夏老头。
老夏把路上见闻、乃至投宿牛马栈的经过一一禀明。
他对杨仪的观感其实很好,末了愁眉苦脸地道:“本来卓瑞已经没救,是杨先生将人治好了,同屋的大家也都说杨先生医术高明,谁知道睡了一宿,不知怎么就、就又死了!我们委实是没有地方住,早知道就不带杨先生去住那大通铺,也不至于惹上这官司了,又或者我不叫杨先生伸手,也不至于给他招祸。”
薛放问韩青:“一屋子的人都在?”
韩青道:“那些都是些干苦力行脚的人,也没有靠近过死者,问过口供记录在案后,已经都放走了。”
薛放双眼微睁:“好家伙,合着这满屋子的人你只盯上了杨易是不是?”
韩青淡淡道:“毕竟无数双眼睛看着,只有他对死者动过手。”
“什么叫动过手,那是在救人,你没听明白么?若不是杨易,那人早死定了!”
“薛旅帅说死定了,未必吧,至少在杨易救人之前那卓瑞还是有一口气在的。你怎会未卜先知觉着他死定了?”
这分明是诡辩,任何当时在场见过那情形的,都知道若杨仪不出手,卓瑞的下场必是死路无疑。
可偏偏韩青的话自有蛮横的道理。
薛放回头对戚峰道:“我以为只有我会强词夺理。原来巡检司的旅帅都这样出色,不敢说青出于蓝,至少是不遑多让吧。”
韩青淡定地:“多谢薛旅帅夸赞。”
薛放白了他一眼,想了想:“等等,还有一个最可疑之人。”
韩青道:“您指的莫非是跟死者动过手的那人?此人虽然可疑,但是死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而且现场的人说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打斗起来,而只是互相辱骂。”
薛放眉头微蹙,问老夏头:“你再仔细想想,那天晚上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夏头满心想帮杨仪,绞尽脑汁,总是想不到,被逼无奈他随口说:“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不过……那天晚上的情形确实有点诡异,不知道跟那个人头谷的传说有没有关系。”
薛放一怔:“人头谷?为何跟此相关?”
韩青在旁道:“这只是他们闲暇磨牙聊起的无稽之谈而已,跟案子不相干。”
薛放横他一眼:“谁说的?证人开了口我便要问清楚。”他对老夏道:“你把这经过再仔细说说。”
老夏便道:“其实那天晚上之所以打架,也是为了这个。卓瑞本是泸江小弥寨的,十多年前,罗刹鬼出没,把宅子里许多人的精气都吸干了,卓瑞的家人也都死在那场大祸里……昨晚上,卓瑞同行的那些人又说起这件事,还说近来在人头谷中看见了勾魂幡……”
“勾魂幡?”薛放疑惑,“什么东西?”
人头谷的传说薛放并不陌生,但勾魂幡这物,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夏道:“就是、就是……人头谷里出现的一种奇异的雾气,形状就像是……佛塔前挂着的长长的经幡,而且也是各种颜色的!有人说,一旦看见了这种颜色艳丽的雾气,就是罗刹鬼又要出世害人了,所以泸江那边的人都叫这东西为勾魂幡。”
薛放看看左右,戚峰也正听得入神,韩青却垂着眼皮,脸色淡淡冷冷。
十七郎忖度:“真是奇了,连罗刹鬼勾魂幡都出来了,这卓瑞又偏偏是当年幸存之人,难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老夏呆了呆,脸上突然浮现恐惧之色:“官爷,您说,这卓瑞突然暴毙,这会不会……也是罗刹鬼作祟呢?”
韩青喝道:“休要胡说!”
薛放摸了摸下颌:“这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韩青怒视他:“薛旅帅,你莫非是想为了杨易脱罪,无所不用其极,想把罪名推到罗刹鬼身上吗?”
薛放道:“不然你怎么解释那十多年前罗刹鬼祸世?还有那勾魂幡,万一是真的呢?毕竟卓瑞昨儿病的就奇,而且以杨易的医术,明明已经将他治好,可一夜之间还是死了,这莫非就叫做‘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韩青眉头紧锁:“荒唐!”
老夏却打了个哆嗦,显然是把薛放的话当真了。
薛放道:“好吧,你既然不信鬼神之说,那我再给你说另一个可能。”
韩青等他开口:“薛旅帅还有什么借口。”
“不敢不敢,”薛放起身:“我只是想请教韩旅帅,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啊,您今儿病了,有个大夫来给你治好了病。可是又过了半个月,你突然无疾而终,按照韩旅帅的意思,是不是这大夫谋害?”
韩青皱眉:“你……想说什么?”
薛放道:“很简单,大夫救死扶伤,但谁也不能保证那被救之人从此便长命百岁了,你总不能把那死者遇到的‘意外’,都归咎于大夫头上。不然恐怕全天下的大夫都要改行了。”
韩青道:“又在强词夺理。”
薛放道:“咦,强词夺理这不是咱们当旅帅的拿手好戏吗?总之这案子,要么是罗刹鬼作祟,要么是卓瑞无疾而终,你选一个吧。”
韩青冷笑。
薛放一摆手:“要不然便一视同仁,把那天晚上在屋内的所有人都拿下,挨个审问!”
“人就不可能,但口供都在,”韩青决定堵住十七郎的嘴,他回头吩咐副将:“把那些都拿来。”
哗啦啦,许多份供状厚厚地叠在跟前,薛十七郎揉着额头,后悔自己居然没把隋子云带来。
他生平最烦看这些文字东西,没想到今日竟自讨苦吃。
正硬着头皮乱啃,外间桑冉来到。
薛放忙抬头:“快请进来,老爷子可发现如何了?”
桑冉身后跟着津口的那仵作,脸色忐忑。
薛放跟韩青几乎一眼就看出事情必然有了变数。
果然,桑冉呈上尸格,道:“死者身上确实并没有其他可疑痕迹,但,在将他翻身之后,我发现他的后背心俞穴有一处极小血点。”
他身后那仵作根本没发现这点异常,甚至在桑冉仔细观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以为是蚊虫叮咬或者是挠痒痒的时候抓伤的。
薛放问:“那是何意?”
桑冉道:“我将尸首剖开,终于发现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心被刺而死,显然是有人从心俞穴的位置用长针刺破心房导致他身亡。”
薛放的眼睛极亮,他特意看了眼韩青。
韩青双眼微微眯了眯:“就算真的如此,那也不排除是杨易下手。”
桑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韩旅帅,从心俞刺破心房,必定要有极大的力道跟准头,另外……”他看向旁边老夏,“卓瑞可会把背对着人?”
老夏正在听他们说话,闻言忙道:“通铺里的人睡觉都是背朝下脸朝上。”他极力回想:“而且屋内都是人,杨先生绝不可能动手的。”
桑冉道:“还有一点,刺中心房的话,伤者多半会立刻倒毙,但如果手法精妙,伤者一时未曾察觉……兴许会在半刻钟之后气绝身亡。”
他身后那仵作道:“确实如此,小人亲眼所见,死者心室出血导致身亡,只是从体外看绝对看不出异样。”
韩青的脸色有点难看。
薛放听到这里,忙把堆在面前那一叠纸乱翻一气,戚峰问道:“旅帅找什么?”
“刚才我看到……”薛放猛地抓了会儿,终于扯出一张:“就是这个!那客栈店小二说过半夜曾看见过卓瑞去茅厕。”
刚才他发现这张口供,这自然能证明卓瑞被施针后无事,可这仍是无法改变韩青的固执己见,毕竟韩青连他方才打的那个比方都当作强词夺理,而韩青也知道这口供而没当回事。
没想到终究派上用场。
薛放目光炯炯:“假如是这样,不在拥挤的屋内,又不是躺着,要刺中心俞,倒不算是难事!”
韩青一言不发。
桑冉望着老夏头:“卓瑞所睡之处跟杨易挨着?”
老夏头到底有些经验,立刻会意:“不不,隔着四五个人,而且杨先生就在我旁边儿,他若是有动作,我立刻就会知道。”
薛放看向韩青:“卓瑞能出门上茅厕,说明杨易昨夜诊治之法并无不妥。而他背上另有针刺痕迹,加上针刺后身亡时间很短,便是说有人趁着他起夜的功夫下了毒手。而那时杨仪根本不可能跟他有所碰触,他背上的针刺也绝不可能是杨仪所致。”
这次他有理有据,脸上也无任何戏谑之色:“韩旅帅你猜对了,卓瑞确实是被人所害,但真凶并非杨仪。”
韩青慢慢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不愧是桑老爷子。”
微微欠身向着桑冉行礼,韩青却没有搭理薛放,也没再看十七郎一眼,只淡漠地:“人归你了。”
薛放望着他傲然离开的身影,笑道:“这厮……还挺横,居然也不道歉不认错?不过本帅大度,不跟他计较。”
杨仪总算平安脱身,这是最好的局面,本来薛放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证明不了杨仪的清白,他就要在这津口大闹天宫了。
桑冉把尸格给了津口的仵作,那仵作双手接过,鞠了个躬,面带愧色地去了。
“旅帅,”桑冉看薛放扬眉吐气的,便道:“此处无事,我即刻要返回郦阳,以后再有差事,劳烦不要再去寻我。”
薛放正欢喜的兴头受了点挫:“老爷子……”
桑冉道:“眼前自有良人,旅帅又何必只盯着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呢。”
薛放微怔:“你指的是杨易?当时我也想留他,可他不肯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捆住他。”
桑冉道:“杨先生乃是最通情达理,见微知著之人,只看用什么法子留人而已。”
“怎么老爷子的语气,好像我能留他?”
桑冉一笑:“昔日刘备三顾茅庐,旅帅觉着自己如何?”
老爷子说完后,迈步出门而去。身后薛放咂摸了会儿:“要命,怎么杨易一个大夫,又成了诸葛亮了呢?”
戚峰听了半天稀奇,此刻小声地道:“那你岂不是成了那爱哭的大耳贼?这可不是个好比方。”
那边桑冉出了门,正见狄小玉跟杨仪站在一起,杨仪俯身摸豆子的头,狄小玉则跟韩青在说话。
桑冉走了几步,咳嗽了声,杨仪闻声,便带了豆子走了过来。
“老爷子,”杨仪躬身行礼:“为我的事,又让您老颠沛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桑冉道:“这一趟没有白走便好。”
刚才狄小玉拦着韩青问长道短,韩青也没隐瞒,毕竟他们迟早会知道。
杨仪假做逗狗,其实也听见了。
此时她道:“若不是老爷子,只怕无人发现那么微小的痕迹。”
桑冉沉默了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也许发现的比我更快。”
杨仪怔忪,桑冉道:“倘若给你时间,细查卓瑞死状,以你的医术,必会发现他的死因为何,而不是如我一样,先检看尸身发现痕迹,而后推算死因。”
杨仪欲言又止。
桑冉道:“羁縻州景色虽佳,可也是暗藏杀机之处……还记得那夜我同你说的话么?人生苦短,选一条对的路,只管向前走,莫要回头。”
泸江,大弥镇。
宽阔的江面,碧蓝的水上,缓缓飞过一群白鹭。
岸边上,身着色彩斑斓各种颜色款式衣裳的百姓们,依次走来,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精致的纸扎,多数是花朵,也有金银山,宝伞宝塔等物,金碧辉煌,好看的紧。
大弥镇的佛堂就在江边上,每当四月浴佛节,佛堂里外都被百姓们进献的香贡等物包围,当了夜间,佛堂的佛爷们便主持烧化仪式,江边火光冲天,百姓们载歌载舞,向大佛祈求恩典。
狄小玉乐不可支,率先向着人群跑去,她仿佛忘记了自己坚持了两日的淑女之态,把裙摆提的高高的,回头笑着招呼:“十七哥,杨先生快来!”
斧头先撒欢追了过去,屠竹负责牵着豆子,免得走丢难找。
薛放对戚峰道:“这儿人多,你给我仔细看紧了她,这丫头原形毕露,又疯了!”
“干吗让我看着?”戚峰道:“她声声叫的可没我。”
薛放麻利的一声“滚”,戚峰赶忙追了狄小玉去了。
十七郎满意地望着戚峰追上了狄小玉,转头看向身边人。
杨仪正伸手撩额前的散发,苍白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一点晕红。
解决了津口的事,狄小玉便嚷着要来泸江看浴佛礼。
杨仪心中有结,索性也借着这个机会见识见识。
薛放说道:“你看那姓韩的,他跟狄将军的关系可比我亲密的多,他是狄将军收留的孤儿……有人说他将来会成为将军府的女婿,我就觉着这人讨厌,要是戚峰给我争气点儿……”
杨仪听出他的意思,惊讶:“旅帅想撮合戚队正跟狄姑娘?”
薛放道:“韩青太阴险没人味儿,狄小玉跟着戚峰比跟他强多了。”
他不是不知道狄小玉的心思,居然背地里把姑娘的归宿都打算妥当了。
杨仪一笑摇头,觉着他在乱点鸳鸯谱。
薛放道:“怎么,你觉着不成?要不然……也不要戚峰,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