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闻道:“又来了,你不用拍马屁,莫说录奕,我也是担不起的。”
薛放一笑,却看了眼身旁的杨仪,见她仿佛听得出神,他继续说道:“这大和尚招人恨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敛财不仁,又或者私下有什么别的咱们不知道的龌龊,只是……”
“怎么?”
薛放敛笑:“今日我跟戚峰都在场,并不曾看到有凶手公然杀人,假如真凶只恨录奕和尚一人,一击得手再不犯案,这案子莫说是两天,只怕两年也未必告破。”
“绕了一圈,原来又是找借口。”狄将军先说了这一句,突然又一惊:“你说‘假如真凶只恨录奕一人’,难道……”
薛放摸了摸下颌:“将军,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这浴佛节可还有两天啊,难道真的只掉一颗脑袋?”
“呸!”狄闻呵斥:“你这乌鸦嘴还不打住呢!”
虽然有了巡检司兵力坐镇,但羁縻州的情形还是极其复杂,尤其是在泸江三寨这里,之前巡检司未到之前,几个寨子之间便冲突不断,所以才有人头谷一说。
巡检司到后,也经过了一段血腥战乱的时候,才总算有了如今的靖平局面。
这太平来之不易,但也要小心维持,尤其是在浴佛节这样的重大节日里出了佛爷被杀的骇人之事,趁早压下才是正理,万一再由此引发别的……或者导致百姓惊扰乃至局势冲突,那这干系可就大了,只怕连狄将军也要被问责。
韩青跟邹永彦留下,杨仪跟着薛放出了精舍。
薛放没言语,自顾自负手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杨仪望着一步之遥的薛放,回想方才在内面见狄将军时候的情形。
大概是她的步子太轻,薛放停了停,回头张望。
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对上,各自一愣。
杨仪垂眸,薛放想说点什么,却还是转开头继续往前走。
“旅帅。”身后杨仪开了口。
薛放没站住:“嗯?”
“这次您来,怎么没带着隋队正。”
“哦……他留着看家。”薛放回答了这句,补充:“他心细稳重,比戚峰妥当。”
“曹家的事……”杨仪斟酌着用词:“隋队正都对您禀明了?”
虽然杨仪的铺垫已经够自然,薛放还是感觉到一点突兀。
“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他倒是没认真多想,觉着大概是杨仪不太懂为何如此处理曹家的案子,他解释:“嬷嬷很少跟我要什么,这次他一反常态,再加上那一窝贼确实可恨,就交给他料理了。”
“我本来以为按照旅帅的性子,不会隐瞒曹方回的真实身份。”
薛放道:“这不是我的意思。也是嬷嬷提议的。”
杨仪怔住。
薛放道:“他说什么……若公开小曹是女子的身份,必然会引来无数非议之类的,随便吧,人死都死了,在乎这些做什么。他又说若被人指指点点,或者知道小曹已死,会影响到曹墨,呵。”
“旅帅为何发笑。”
薛放道:“曹墨年纪再小,到底也是个男儿,他要连什么非议挫折都经不住,那小曹也是白养他了。”
杨仪沉默。
薛放问:“怎么了?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我……是在想,隋队正必是很在意曹姑娘,才会这样为她着想,甚至爱屋及乌。”
薛放叹道:“要是嬷嬷能早点看出小曹是个姑娘,也许她还不至于死,可惜……”
杨仪把薛放看了又看,他问:“又看我做什么?”
“要早知道曹姑娘是女儿身,旅帅将如何。”
“你问我?”薛放惊讶地,又笑道:“你这人,总爱问些‘假如’‘要是’‘倘若’,我真不喜欢弄这些,你叫我想,我很难跟你说明白。不过,如果早知道曹方回是个女的,我兴许立刻叫嬷嬷娶了她。”
杨仪盯着他:“那如果曹姑娘喜欢的不是隋队正呢?”
“这还有什么挑拣的?子云人品相貌都不差,而且嫁给他才算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最好的……”
“就像是嬷嬷说的,世人多爱非议,虽然小曹不错,但她一直以男子身份行事,也未必会是所有人都赞成且接受的,看嬷嬷那样倒是不在乎,他们两又认得,素来也对脾气,这简直是夫复何求。”薛放说到这里,重又意兴阑珊:“罢了,说这些做什么,谋划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什么用?”
豆子叫着向这边奔来,斧头跟屠竹跟在身后,却不见戚峰。
薛放问起来,斧头往后一指,说道:“戚队正在那呢。”
十七郎定睛一瞧,才发现戚峰被几个摆夷女孩儿围在中间,他的鬓边还插着两朵新鲜采摘的艳色山茶,笑容满脸地跟那些女孩不知说着什么。
“好家伙,”薛放吃了一惊:“这还左右逢源,左拥右抱呢。”
戚峰人生得高,体格壮硕,脸膛微黑,浓眉大眼,正是本地女孩子最喜欢的男子类型,方才他们在江边等待薛放杨仪,便有几个女孩子围上来搭讪。
虽然言语交流有些艰难,但这些女孩儿个个容貌秀丽,笑容灿烂,热切而自然,连一向不解风情的戚峰都不由被感染了。
等戚峰发现他们在此处等候,告别了那些女子奔来后,薛放道:“你还知道回来?看看你刚才那样,活脱脱进了妖精洞的猪八戒。”
戚峰笑道:“我是猪八戒,谁是唐僧肉?”他打量着,笑对杨仪道:“我看必然是你。要不十七怎么百般叮嘱叫我好生照看着,生恐有妖怪把你抓了去。”
杨仪一愣。薛放斥道:“显你有嘴了?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留在这儿。”
戚峰问:“留我干吗?这泸江巡检司又不缺人。”
“狄将军正愁地方不宁呢,把你留在这里,就当和亲了。”
戚峰想不到自己堂堂八尺男儿还有这种意外之效用。
邹永彦快步走过来招呼,给他们准备了下榻之处。
中午吃过饭,杨仪喝了药,又歇了半个时辰,精神显见好多了。
黄昏将至,泸江边上沿岸点起了一根根的火把,另一侧却是一串串灯笼,中间排布着些花环宝伞之类。
幽幽的乐声不时从各处传来,泸江三寨不乏优秀的乐手,他们这儿的乐奏也跟中原不同,多用的是芦笙,骨笛之类,曲调别具风情。
月从东出,晃晃悠悠地倒影在江面上。月光跟灯火光交相辉映,搭配着乐声,笑声,这一刻,完全没有了白日的惊怖恐慌,透出一股悠然的闲适。
杨仪缓步走到江边,抬头看看天上天色月色,江面水光火光,眼眶不由潮润起来。
她为何会来羁縻州?这曾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以为避祸的世外之地,也曾是她后悔来的地方。
而让她心动起意的那个人,却是……
“岸边的石头最滑,别靠太近。”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杨仪往后退了半步,薛放走过来:“再说了,万一这水里有个水鬼之类的,一把抓住了你,漆黑黑的救都没法儿救。”
杨仪回头,看着他戏谑的脸色,这两句话成功地将她心里才泛出的那点惆怅打散。
“旅帅不是要去陪着狄将军么?”她又往旁边退了退,跟他隔开了些距离。
“那儿人多,我不耐烦。”薛放左顾右盼,看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到这儿,看的还能清楚些。”
杨仪打量着,她爬上去却会有点艰难:“还是别靠着石头,此处潮湿,怕有蛇虫。”
薛放借着火光看了看:“干净着呢,你胆子这样小。再说这儿火这么多,等会儿还要烧一场,哪家的蛇虫这么没眼色着急过来烤火?”
杨仪的唇角忍不住又上扬,便走到石头旁,想找个方向爬上去。
冷不防薛放抬手在她腰间一握一举,杨仪冷不防,汗毛倒竖。
她生恐他嫌弃自己爬不动,或顺手托那更不能碰到之处,于是赶紧奋力手脚并用,姿态狼狈地上了岩石。
薛放这才纵身一跃,潇洒轻快地跳了上去:“本来想今日回郦阳,这么一耽搁不知要怎么样了。”
杨仪不敢起身,便只坐着,薛放的袍摆被江风吹动,拂到她的脸上,她抿了抿鬓边的发,转开头。
“怎么不说话?”薛放垂眸:“你答应跟我回去的,可别又反悔。”
杨仪确实有点反悔,可不能跟他说:“旅帅不是要回京吗?”
薛放俯身:“怎么又说这个。”
“忽然想起来而已,”杨仪道:“白日听将军说……旅帅跟那太医杨家相识,不知是个什么渊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以前家里有病人,他家经常过去给诊看,一来二去就认得了。”薛放回答了这句,瞥着夜色中她依旧苍白的脸色:“你呢?”
“我?”杨仪猛地抬头。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目光相对,薛放道:“你从不说你的事,好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肯叫人知道。”
江风潮润,风里好像还带着花的香气。
不知哪里伴着乐声,有青年男女对唱,用的是摆夷语,虽然听不懂,但脉脉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哀怨。
“与其说秘密,不如说是不堪回首。”
薛放道:“你说?”
杨仪看着那凛凛波光的江面:“我从小……是跟娘亲相依为命,我的医术便是跟她学的,她的医术高明,可性子古怪,有一次我问她我的父亲是谁,她的脸色变得很可怕,说他已经死了。从那之后我不敢再问。”
薛放盯着她,唇一动,却没出声。
杨仪道:“原本我是不想学医的,实在是……太苦。但只要我做对了,我娘就会很高兴,所以我也逐渐地习惯。我娘……时不时地拿些、拿些尸首回家,大部分都是些飞禽走兽,但……”
薛放意思到那些“飞禽走兽”绝不是用来吃那么简单,他的心突然揪起。
杨仪把没说完的咽下,抬头:“你不是问我为何像是冷血屠夫么?因为我娘跟我说,剖开尸首的时候,手一定要稳。”她举起双手仔细打量:“那次她弄了一只活的兔子给我,我不忍心,她就握着我的手,逼我去切开它。我现在还记得那兔子挣扎时候,心砰砰地跃动……我娘说,因为我的缘故,这兔子死的很痛苦。”
薛放再也忍不住了:“这是什么女人!”
杨仪轻声道:“不要这样说我娘亲,她只是想让我成为最出色的大夫而已,但她知道我做不成,我这辈子,总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会让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她喃喃说着,思绪却已经沉淀在那令人黯然的一生遭遇之中。
“杨易!”薛放俯身,一把将她从岩石上扯了起来:“不许这样说!”
月色灯影中,他的眼睛内好似有烈焰灼然。
杨仪镇定地望着薛十七郎明显愤怒的表情:“迟早有一天,旅帅你……”
“哞……嗡……”巨大的牛号角声响起,这是传火礼将开始的预告。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问仪姐是怎么跑出来的,其实她从小根本没进京过~
十七:只有我能安慰可怜滴姐姐
豆子:是吗~


第37章
◎郎情妾意+第二颗头◎
江岸上,用四十八根大紫竹扎出的宽阔竹排,足够几十个人稳稳当当站在上面。
此刻竹排上所堆放的,却是耸立的金银山,前头陈列佛龛,经箱,香炉,贡瓶,金鼓,梵钟等物,金银山上却挂着宝幡,斗帐,以香花点缀,花笼花环围绕。
上下左右,一应都是佛家的法器跟贡品等物,极其壮观。
这竹排正是今夜传火礼的重头戏,由岸上的火焰一路引燃到此,如果火焰中途熄灭,不能顺利点燃竹排上的贡物,那就寓意不妙,只有顺利点燃,才表示百姓所贡献的祭品顺利入了佛界,神佛才会赐福。
今夜,狄将军受泸江本地几位要人邀请,在泸江边的一艘大船上饮宴。
白天的那一场骇人血案,被刻意地抹淡了,不管是狄闻还是泸江三寨的头目,都想要保持现在太平无事的局面。
那掉了头的佛爷本该出现在今夜的宴席上,但显然已经不成出席,而众人的表现更妙,就仿佛他本来就不会出现似的。
毕竟大佛爷已成定局,或者说已经出局,又何必在此时此刻说来扫兴呢。
芦笙在外吹响,不多时,又响起摆夷男女的对歌声,伴随着连绵的欢呼。
江边上宽阔的空地上,生着很大的一堆火,身着节日服饰的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围着火堆歌舞。
有人不住地往火堆上扔些香柳,香茅草,薄荷叶,乃至莳萝、九层塔等香草制成的香包等物,这火焰中便时不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草气味。
木料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伴随着歌声,姑娘们的花帽上的坠饰,胸前的项链,手腕脚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如同天然的乐声。
透过大船的窗户,望着外头这一幕,狄闻的心情好多了些。
他稍微喝了一杯酒,而对于面前桌上稀罕的山珍海味毫无兴趣,只在龙勒波等人的劝请下,吃了两块松口蘑,倒还觉着鲜嫩清甜。
他本来并没在泸江停留的打算,可如今经过白天之事,显然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得过了浴佛节,查明真相。
可虽然已经命令薛放他们尽快查明,狄将军自己心里清楚,薛放说的对,此案未必有那么简单。
不过,虽然嘴上命令限期破案,但那主要是当着龙勒波桑普洛他们的面儿做做样子,主要是顺利过了浴佛节。
案子还可以继续查,他可不想一直在泸江呆着。
方才薛放那小子进来探了一头,很快就走了,邹永彦因为案子发生在自己地界,不敢久坐,也跟着退了。
原本韩青还在,可下人来说狄小玉嚷着要出去逛,于是狄闻便叫韩青去看看,别叫那丫头再有什么意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心事,狄闻觉着心里总是有些涨堵,仿佛还没吃东西就已经饱了,连酒也不想再喝了,就只频频地向着窗外空地上的那热闹处打量。
正有一个妙龄少女,身着摆夷的短裙,在那里跳舞,火光照着她窈窕活泼的身影,也照出她极美貌的脸。
周围围绕的少年们,有的用爱慕的眼神看着她,也有不乏嫉妒的。
狄将军看着,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坐上的桑普洛跟卓英顺着将军的眼神看去,也瞧见了那正舞蹈的少女。
两人对视了一眼,桑普洛道:“那是你们小弥寨的吧?”
卓英低声道:“你没看出来?那是木亚家的佩佩。”
桑普洛皱了眉:“木亚……那老东西他还没死?”
“当年他离开了寨子不知去了哪儿流浪,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了,谁知三个月前带了佩佩回来,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看他也变了样,应该不至于……放心,我一直叫人暗中盯着,这老东西翻不了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