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之日
作者:辛酉

内容简介
我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喝茶、听故事,所以退休后就开了个茶庄,专门喝茶听故事。
有一天,茶庄来了三个客人。茶香袅袅中,我们轮流讲了9个故事。
你玩过九连环吗?这9个故事,就像九连环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另外一个故事的线索,每一个线索都牵涉着一个惊人秘案。把9个故事拆完拼在一起,又成了另一个完整的、跨越41年时光的大故事。
以罪孽洗清罪孽,用死亡救赎死亡。在这个故事里,有人痛失所爱,有人悄然丧命,有人则举起双手期待最后解脱。
设局者期待最终赦免,设局者真能被赦免吗……

作者简介
辛酉,1981年出生于大连。
他是讲故事的高手,深受推理迷们的喜爱,擅长将文字以立体的、环环相扣的方式讲述出来,包袱层出不穷,让读者产生真情实感,在虚实之间演绎一个个令人回味无穷的故事。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悬疑推理,加之含而不露的思想表达,总能引发读者的无限思考。
著有长篇小说《一张可怕的照片》。
短篇小说《闻烟》即将被改编成电影,由第8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入殓师》导演泷田洋二郎编剧、执导。


楔子
记分牌上显示1126:7,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场乒乓球赛的最终比分。我从没输得这么惨过,我打乒乓球的运气一向很好,记忆犹新的那次决赛,在最后时刻凭借着一个运气球,我赢得了胜利获得冠军。但是在和眼前这个对手的比赛中,我的运气却不见了踪影,倒是对方打出了无数个擦网或是擦边。此刻,他正静静地站在球台的另一端,他的脸上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是谁?”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但是我却必须把这个问题压抑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只要把“你是谁”这三个字说出口,梦就醒了。
五年来,每天晚上我都在做同样一个梦,和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人进行一场乒乓球比赛,每次比赛的进程是一样的,结果是一样的,甚至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是一模一样的。梦里的我,很清楚自己置身在梦境。我想知道对方到底是谁,可每次一到问他的时候,就会从梦里醒来。
现在,我要尝试打破以前的常规。于是,我强忍着内心的冲动,嘴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一步一步朝对面球台走去。我想加快步伐,却怎么也快不起来,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总算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我迅速伸手揭开了他的面具,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竟然就是我自己。


第1章 迷雾中的村庄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异类,讨厌吞云吐雾,不爱走马斗鸡,一辈子孑然一身,身居高位多年却从未有过一次灯红酒绿的经历。我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业余爱好:喝茶和讲故事。
退休后,我开了一家茶庄,和茶客们一起品着茶、聊着天、讲着故事,一天就过去了。不知道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
说实话,当初开茶庄的时候,我没想到喝茶和讲故事这两大爱好能通过我的茶庄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更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讲故事竟然成了茶庄的一道招牌,越来越多的客人来茶庄喝茶的主要目的是听我讲故事。
2014年是从漫天的阴霾开始的,不过,外面的天气绝对不会影响到茶庄里的人气。今天早上一开门,茶庄里就来了三个客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钟浩权,是我在公安局时的老部下,也是我的老伙计。前年从局里退了下来,闲暇时也会来找我喝喝茶,有时也会带着朋友来到茶庄,专门听我讲故事。
这次,钟浩权又带来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高个子的那位长得虎背熊腰,五官在一脸赘肉的挤压下显得格外紧凑。矮个子的则完全相反,瘦得像一根竹竿儿似的,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长相倒是斯文儒雅。
“老领导,给你带两个人来,别看他俩年轻,可都是讲故事的高手,今天专门来听您老讲故事,向您老学习来啦。”钟浩权笑盈盈地说道,头上不多的头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中海”上。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老领导,马老。”钟浩权指着我介绍道。
“这位是小杜。”
“马老,您好。”矮个子的年轻人赶忙上前向我问候,同时伸出了右手。我微微颔首,轻轻握了一下。
“这位是小高。”
“马老,您好。”高个子的年轻人也同时伸出手,与我轻轻相握。
“欢迎你们,请坐吧。”
大家落座后,我从桌子侧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安溪铁观音,同时打开了电茶壶,身旁的小杜开口道:“马老,我和小高都不好茶,今天来主要是听您老讲故事的,您老就不用麻烦了。”
我笑了笑没有看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年轻人,别着急,到我的茶庄里来岂有不喝茶的道理。你放心,我的故事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我缓缓说道。
小杜还想说什么,钟浩权在一旁向他使了个眼色,也便不再作声了。
我继续道:“想当年乾隆爷禅位给嘉庆时,一位老臣向乾隆跪地痛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爷答曰:‘君不可一日无茶。’年轻人喝点茶还是好的,我喝了将近五十年茶,最爱喝的就是这安溪铁观音,‘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很快,水烧开了,钟浩权主动伸手过来:“我来弄吧。”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自己来,钟浩权只好又把手缩了回去。
随后,我旁若无人地按照功夫茶所需要的十八道程序,一步一步地进行着茶艺展示。我的动作很慢,就像在进行一项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一样。“韩信点兵”[1]后4个精致的紫砂品茗杯里斟满了金黄色的液体,一股浓浓的香味也慢慢弥散开来。
我把3个品茗杯分别送到钟浩权他们三个人跟前,然后拿起剩下的那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我没有把茶水喝下去,而是含在舌尖上,让茶水和舌尖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品过茶后,我微笑着对小高和小杜说:“刚才老钟一进门就介绍说你们二位也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还是先听听你们俩的精彩故事吧。”
钟浩权附和着说:“对对对,你们先讲吧。”
小高和小杜对视了一下后,小杜先开了口:“那好吧,马老是讲惊悚类故事的高手,今天我班门弄斧,也讲一个恐怖故事………”
我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朝一日离开这,狠跺三脚不回头!”这是京巴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
1975年2月3日,京巴总算实现了这个心愿。他终于被抽调回城了,同时和他一起回城的还有二毛和解方远。下乡快七年了,当初一起来的知青一共有十七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一大早儿,三人就到队部办完了回城的最后一道手续,随后告别了老乡,坐上了大队安排的拖拉机,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县城火车站进发。
一路上,拖拉机刺耳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三个人的好心情拖拉机开动时刺耳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三个人的好心情。二毛甚至引吭高歌起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命运把我抛向远方,一个窝头一碗菜汤,生活就是这样……”
二毛这个名字是绰号,源于二毛那深鼻阔目的长相和头顶上微微发黄的卷卷毛。旧时在东北的俄国人很多,大家都把俄国人叫老毛子,把老毛子和中国人生的后代叫二毛子。二毛的父母都是正宗的汉族人,再往上追溯几代都没有和异族通婚的历史,至于二毛为什么长成了那副样子,恐怕只能用基因突变来解释了。
京巴自然也是一个根据相貌得来的绰号,他和二毛还有解方远都是街坊,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走了没有一里地,拖拉机忽然媳火了,驾驶的老赵头试了几次都没发动起来,下车检查发现发动机出故障了,至少一个多小时才能修好。
京巴他们可是一刻都不能等,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徒步两三个小时,到镇上后再搭汽车去火车站,差不多在天黑前能赶上回大连的火车。虽然速度可能不及坐拖拉机快,但他们要的是一种状态,一种一直朝家的方向迈进的状态,只有这样他们心里才踏实。
老赵头本来就不太愿意跑这趟小长途,象征性地推让了一番后,就势任由三个人而去。三个人就这样徒步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李包,但脚下却不慢,走了半个小时就来到了三公里外的方青屯。二毛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东北的二月依然十分寒冷,二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嘴里呼出来的哈气像雾一样弥漫在空气里。
京巴见状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不走啦?”
二毛说:“要不,咱们去丰阳看看家述吧?”
家述全名邹家述,当年和解方远、二毛他们一起从大连下乡,1972年娶了丰阳大队周会计的二丫头满枝,在丰阳落了户。说起邹家述和满枝的结合还有一段小插曲。那是1971年夏天的一天,解方远、邹家述、二毛等几个大连知青在丰阳大队和当地的十几个鞍山知青打群架,鞍山知青人多势众,还是主场作战。打着打着,邹家述就落了单,被几个鞍山知青追着打,慌乱中,邹家述躲到满枝家的猪圈里藏了起来。可那儿哪是藏人的地方,很快,邹家述就被几头猪给拱了出来。眼见鞍山知青已经追到眼前,就在这时,满枝出现了。她把邹家述推进屋里,转身把鞍山知青挡在门外,任凭那几个鞍山知青如何叫喊就是横在门前不让进门。
从那以后,邹家述和满枝就对上眼了,也可以用一见钟情来定义他俩的关系。后来只要一有空,邹家述就往丰阳跑,一来二去,两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起初,他俩的婚事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坚决反对,邹家述虽说是从大城市来的,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颇不受待见。满枝就不一样了,她根红苗正,老爹还是大队会计,在当地很有背景,所以满枝家坚决反对她和邹家述的婚事。而邹家述家里也有反对的理由,那时已经陆续开始抽调知青回城,一辈子留在农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只要不在当地结婚落户,一切都还有希望。可是,深陷爱河的两个人哪顾得上这些,既然双方父母不同意,那就先把该办的事给办了。等知道满枝怀孕的时候,周家老爹是气也好恼也好,都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以往每到冬闲的时候,京巴他们就会到丰阳大队邹家述家住上几天,只是渐渐地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因为大家都被抽回城。到了1974年冬闲,就只剩下解方远、二毛和京巴三个人了。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穷山沟,而好兄弟邹家述却要永远留在这里。一阵酸楚涌上京巴的心头,也觉得二毛说得有道理。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再相见,就算绕路去看望一下兄弟也不为过。
于是,三个人当即临时决定改道去丰阳大队。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丰阳之行会是那样跌宕起伏,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丰阳和方青屯隔了一座棒子山,山不高也算不上陡峭,只是山路崎岖不平,尤其是冬天,路更难走。到了晌午的时候,三个人才爬到山顶。二毛和解方远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扔,直接坐在上面休息,京巴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堆上向丰阳远眺。
京巴的眉头轻皱:“奇怪,现在正是饭点儿,丰阳怎么没有一点炊烟?”
“我看你是饿了,赶紧过来也吃点东西吧。”解方远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窝头啃了起来。
三个人每人啃了一个窝头后,就接着赶路。下午一点半刚过就下了棒子山直奔丰阳村而去。随着丰阳村离大家越来越近,三个人心里却莫名地忐忑起来。
今天的丰阳村有些反常,具体反常在哪里?两个字:安静。丰阳村的当地社员一共有五十九户,加上二十多个知青,全村将近两百人,虽说算不上大村子,但规模也不算小,即使是冬天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冷清。三人来到村口,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这时,从村里一前一后跑出一条黄色的土狗和一条小黑狗。
“啧啧啧。”
招猫逗狗是二毛的强项,下乡这些年,没少偷社员家的鸡狗。但这次二毛却失手了,那条黄狗跑过二毛身边时根本没搭理他,直接跑远了。二毛一时有些栽面儿,眼看那条小黑狗也要跑远,二毛伸出一脚拦住了小黑狗的去路。小黑狗想择路而逃,却不是二毛的对手,直接被二毛迅速蹲下身子抱在了怀里。
孰料,小黑狗却转身冲村里的方向狂吠,眼晴里还透着惊恐。大家都觉察到了异常,二毛也没了逗狗的心情,随手放了那条小黑狗。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一起蹑手蹑脚地走进丰阳村。
丰阳村呈东西走向,清一色的土坯房。正如外表看到的那样,村里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真他妈的怪了,这人都哪儿去了?”解方远一边四处扫视一边说。
三个人来到了丰阳大队的队部外,队部算是整个丰阳村最好的房子,外墙是用青砖垒的,上面规整地写着一行标语:坚决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行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哪有什么阶级敌人,什么狗屁革命。”解方远边说边狠狠地朝墙上的标语啐了一口吐沫,正好啐在“万”字上。
京巴见状朝解方远吼了一嗓子:“哎!忘了1971年挨批的事啦?”
京巴说的是1971年秋天的时候,解方远在割高粱时和当地社员赵宝库起了争执,几欲动手厮打,幸好被大家拉开。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拉架打架的双方就越来劲。互相叫骂不过瘾,动手又够不着,解方远张口就朝赵宝库啐了一口痰,正中赵宝库的胸口。巧的是赵宝库的胸兜里装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这下不得了了,经过一番无限的上纲上线,解方远被定性为“反对最高指示,反对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被大队、公社多次开大会批斗,解方远经过反复检讨和家人的四处活动,才最终没被定罪,但回城却被耽误了,要不然凭解方远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也不会和京巴、二毛他们一起最后一批回城。
“你就是嘴欠,记吃不记打。”二毛在一旁插了一嘴。
解方远自知理亏,吐了一下舌头没吱声。
发现队部也没人,三人又来到位于村东头的邹家述家,只见邹家述家也是铁将军把门,三个人趴在石头墙上朝院子里张望,没发现有人活动的迹象。
看来丰阳已是一座空城,京巴和二毛、解方远茫然地站到邹家述家门前,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这时,京巴看到不远处的丰阳大队青年点的大门没上锁,急忙跑了过去,二毛和解方远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