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父亲正在凯坦星与皇帝以及一千名官员一起,处理各项外交事务,而他的这对双胞胎儿子则留在了这座地下城市,为“更重大的事情”做准备。多年以来,在他们生活在地下的童年岁月里,克泰尔和他的兄弟曾多次来到宇航公会的使馆来看望他们的母亲。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是这座大楼里的常客,但这次,这对双胞胎兄弟将要面临的考验要严峻得多。
克泰尔的未来将在几个小时后决定。银行家、审计师和商务专家都是人,都是官僚。但领航员远不止这些。
不管怎么努力给自己打气,克泰尔还是不能肯定他能顺利通过这些测试。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成为出色的宇航公会领航员呢?他那位高权重的双亲只能给他们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参加测试的机会,但并不能做出任何保证。他能成功吗?他真的有那么出众吗?他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黑发,发现连指尖上都是汗水。
“如果在测试中表现优异的话,你们两个都将成为宇航公会里的重要力量,”他的母亲脸上带着骄傲自豪的神情,微笑着告诉他们,“非常重要的中坚力量。”克泰尔心中万分感慨,甚至有些哽咽,德默尔则自信满满。
伊克斯家族的公主凯莉娅·维尔纽斯也祝福他们两人能够顺利通过测试。克泰尔怀疑这位伯爵的女儿在玩弄他们,但他和他的兄弟都喜欢跟她调情。有时,当凯莉娅不经意间提到年轻的厄崔迪家族继承人雷托时,他们甚至假装很嫉妒的样子。她挑逗这对双胞胎,让他们兄弟二人为了她而互相争风吃醋,他和德默尔为了讨她的欢心,展开了一场善意的竞争。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他们的家人不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所以他们三人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如果克泰尔加入了宇航公会,那么他就必须得远离伊克斯和他深爱的这座地下城市。如果他成了一名领航员,那么许多事情都要改变了……
他们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大使馆的接待室。德默尔在他焦虑不安的兄弟身边躲来躲去的。而克泰尔则紧张得出神,一言不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欲望之中。虽然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德默尔意志更为坚定强大,也更乐于接受挑战,而克泰尔一直在努力效仿他的兄弟。
此时,在等候区里,克泰尔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脑子里不断回想着早上他和他兄弟说过的话,它们像咒语一样挥之不去。我想成为一名领航员,我想加入公会。我想离开伊克斯,在星际航线上驾驶飞船航行,我的思维要与宇宙相连。
十七岁的年纪,他们都觉得自己太年轻,无法忍受如此紧张激烈的选拔过程。而无论他们以后会做出什么决定,这次选拔将会永远锁定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但是宇航公会希望候选人在身体足够成熟的同时,在思维上能够拥有极强适应能力和可塑性。年纪轻轻就受训的领航员往往表现更为优异,有些甚至达到了最高级别舵手的水平。然而,过早选拔候选人也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候选人有可能会变异成可怕的模样,只能从事无须太多技能的低级工作,变异更为严重的会被实施安乐死。
“你准备好了吗,兄弟?”德默尔问道。克泰尔看到他的孪生兄弟如此自信,也不禁从对方身上汲取了力量和激情。
“当然了,”他答道,“你和我,咱们从今以后就要成为领航员了。”
克泰尔打消了心中的顾虑,给自己鼓起劲儿来,他要成为领航员,这将是对他能力的极大肯定,是他家族的荣光……但是他无法消除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和忧心。在他内心深处,他真的不想离开伊克斯。他的父亲,也就是伊克斯的大使,从小给他们灌输这个星球的地下工程有多么恢宏壮观,这里的技术创新和科技发展有多么高效和迅速。所以在他们心里,伊克斯在帝国里是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这种想法已经根深蒂固,永远不会磨灭。
当然,如果他离开了伊克斯,也就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凯莉娅。
他们被叫到像迷宫一样的使馆更深处。这对孪生兄弟肩并肩地穿过入口,感到十分孤独。他们没带随行护卫,没有人为他们的胜利欢呼,也没有人为失败的他们而送来安慰。他们的父亲甚至没陪他们一起来,好给他们加油打气。因为这位大使前不久被派往凯坦星了,为下一次兰兹拉德联合会小组委员会议做准备。
当天早上,随着不祥的时刻越来越近,克泰尔和德默尔坐在大使馆官邸的早餐桌前,挑选各种精致的彩色蛋糕,而司缇娜则正在播放他们的父亲为他们录制的全息信息。他们根本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认真听着父亲卡马尔·皮尔鲁的话。克泰尔希望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些特殊的暗示或者能够用到的知识,但结果在全息影像里闪闪发光的大使,只是说了一些鼓励之辞以及冠冕堂皇的套话,就像他在外交工作中经常说的那些陈词滥调一样。
最后一次拥抱之后,母亲一一凝视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匆匆赶往宇航公会银行总部,处理日常工作。公会银行总部其实就在他们此时所处位置的前面,在公会使馆大楼里面。司缇娜本想在测试期间跟她的儿子们在一起,但是公会禁止这么做。领航员测试是非常私密的,候选人要单独进行。每个人都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进行单独测试。所以他们的母亲会待在她的办公室里,可能会心不在焉,可能会为他们担心。
当司缇娜跟他们道别时,她一直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克泰尔注意到了她闪烁其词的目光,但德默尔却并没有看到。不知道他们在准备测试的时候,母亲对他们隐瞒了什么。难道她不希望我们成功吗?
领航员是充满传奇的人物,一直被神秘的面纱所笼罩,而宇航公会的极度保密使得这种神秘的色彩更加浓厚。克泰尔听到过一些传言,说领航员持续不断地沉浸在高浓度的香料中,会对人体造成损害,使身体产生变异。外界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领航员,那么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这些有着非凡智力的人会发生身体变异的呢?并且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异呢?对于这种愚蠢的猜测,他和他的兄弟都嗤之以鼻,并嘲笑这些人的想法是多么离谱。
但这些传言真的这么离谱吗?母亲在害怕什么呢?
“克泰尔——别走神!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沮丧。”德默尔说。
克泰尔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沮丧?没错。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即将面临人生中最大的考验,却没人知道如何为这场考验做准备和学习。我担心我们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德默尔极为关切地看着他,他抓着他兄弟胳膊说:“你的紧张很可能会导致你的失败,兄弟。领航员测试不需要学习,而是要考查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拓展我们的思维潜力。我们必须安全地越过思维的真空。现在该轮到你记住老达维·罗格的话了:只有让自己的思维超越别人为自己设定的界限,才能取得成功。放开你的想象力吧,克泰尔,和我一起越过思维的边界。”
他兄弟的信心似乎是不可动摇的,克泰尔除了点头,别无选择。达维·罗格,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回忆起这个残疾而古怪的伊克斯发明家。这对双胞胎兄弟在十岁时,遇到了这位著名的发明家罗格。他们的父亲给他们做了介绍,还为他们三人拍了全息合影,并把合影放在大使馆的剪贴簿上,然后便掉头匆匆离开去见其他重要人物了。而这对兄弟则继续与发明家交谈,还受邀参观他的实验室。两年后,罗格一直把自己定位为克泰尔和德默尔的另类导师,直到他去世。如今导师已然逝去,他们唯一记住的是达维·罗格的谆谆教导,还有他对他们取得成功的信心。
罗格如果知道我疑虑重重,一定会责骂我的。克泰尔心想。
“兄弟,你应该想一想,如何在眨眼的时间里把巨大的飞船从一个星系转移到另一个星系,”德默尔眨了眨眼睛,语气轻松而自信地对他说,“你会通过测试的,我们都会成功的。准备好在充满香料的气体中遨游吧。”
他们大踏步向使馆内的接待处走去,克泰尔凝望这座地下城市韦尔尼,看着球形灯闪耀光芒,照亮另一架正在建造中的远航机施工现场。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驾驶那艘飞船在太空航行。一想到之前见到的领航员是如何迅速地把这艘体型庞大的远航机开出洞穴,飞入浩瀚无边的太空,这个年轻人的心中就充满了无限的渴望。他热爱伊克斯,想继续留在这里,想再一次见到凯莉娅——但他也想成为一名领航员。
兄弟俩表明身份,然后等待着。他们两人一起默默地站在接待处大理石台面的柜台前,各怀心事,仿佛这种凝神沉思能够增加他们成功的概率似的。我要让自己的思维保持开阔,我要做好一切准备。
一位身材匀称、穿着宽松灰色套装的女监考官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衣领上有宇航公会的无限符号标志,但除此之外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或是其他饰品。“欢迎二位,”她并没有介绍自己,而是直接向他们做了一番说明,“宇航公会招募的是最具天赋和能力的人才,因为他们要从事最至关重要的工作。没有他们便没有太空旅行,没有太空旅行,帝国的组成结构就会土崩瓦解。想想看,你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对领航员的要求有多么挑剔和苛刻。”
她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笑意,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要是在别的时候,克泰尔也许会觉得她很迷人,但现在他脑子里除了即将到来的测试以外,什么念头也没有。
监考官再次检查了他们的身份,然后护送他们分别来到各自独立且相互隔离的测试室。“这是单人独立测试,你们必须独自面对。无法作弊,也不能相互帮助。”她说。
克泰尔和德默尔被分开了,他们吃惊不已,相互望着彼此,默默地祝对方好运。
测试室的门在德默尔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声音大得令人害怕。他的耳朵因为气压差而嗡嗡作响。他现在独自一人,十分孤独——但他知道自己能够应对并战胜这次挑战。
自信是成功的一半。
他注意到装有护面的墙壁密不透风。嘶嘶作响的气体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喷嘴里喷出……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锈黄色气团,带着辛辣的姜汁味,灼烧他的鼻孔。是毒气,还是麻醉剂?突然,德默尔明白了宇航公会想要让他做什么了。
美琅脂!
他闭上眼睛,闻到了稀有香料中明显的肉桂味。高纯度的美琅脂缭绕在空气中,充满了整个房间,不断冲击他的每一次呼吸。由于母亲在宇航公会银行工作,所以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内幕,知道这种产自厄拉科斯的香料有多么的昂贵。德默尔又吸了一大口香料。这测试的成本也太高了吧!难怪宇航公会不会随便给人测试机会——因为仅一次测试的价格就足以在某个星球上建造一大片住宅区了。
宇航公会掌控着巨大的财富——银行、交通运输以及星际探索,这些财富数目惊人。公会连接宇宙各个角落,联系到宇宙中的每一个人。他想要成为公会的一员。既然他们有了如此多的美琅脂,又何必再需要那些轻浮花哨的装饰呢?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周围旋转,他好像看到了各种四通八达的线路,就像一幅精致的等高线地图,上面有波纹还有十字路口,有以点连成的轨迹,也有出入虚空的各种路径。他放开了自己的思维,放任自己通过香料被带到宇宙的任何地方。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与生俱来的事情,毫不费力。
橙黄色的烟雾笼罩着德默尔,他再也看不到测试室里平淡无奇的墙壁。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被美琅脂所浸透。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领航员,将自己的思维扩展到帝国最遥远的地方,骋怀游目,大千世界,浩瀚苍穹,尽收眼底……
德默尔虽然身在测试室,思维和意志却一直在宇宙中遨游——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次测试比克泰尔想象的还要糟糕。
没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他手足无措起来。先是被香料气体呛得喘不上气,头晕目眩,只能挣扎着尝试控制自己的感官。然后又因为过度吸食美琅脂香料,渐渐有些神志不清,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了。他努力保持清醒,却还是迷失了自己,昏了过去。
等他最终醒来,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衣服一尘不染,头发和皮肤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样能让宇航公会将美琅脂香料重新回收再利用)。那位身材玲珑有致的红发女监考官正低头看着他。她对克泰尔露出迷人的苦笑,摇了摇头。“你把自己的思维禁锢在香料气体里,从而把自己束缚在了尘世之中,”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像给他判了死刑一样,“宇航公会不能招募你。”
克泰尔坐了起来,咳嗽不止。他吸了吸鼻子,强烈的肉桂味仍然刺激着他的鼻孔。“我很抱歉,但没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啊——”
她扶着克泰尔站起来,然后急匆匆地领着他走出大使馆。
他的心就像熔化了的铅块一样,沉甸甸的。女监考官并不需要回答他,只是带领他来到了接待区。克泰尔四下观瞧,寻找他的兄弟,但等候区里空空如也。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比自己的失败更糟糕的事情。
“德默尔在哪儿?他成功了吗?”克泰尔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监考官点了点头道:“他表现得很好,令人钦佩。”她伸出手指向出口,但克泰尔侧步闪开了。他回头看着里面的走廊,看向他兄弟去的那个密封的测试室。他想去向德默尔表示一下祝贺,尽管现在看这个胜利是喜忧参半的。但至少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可以成为领航员了。
“你再也见不到你兄弟了,”监考官却冷冷地告诉他。她挡住了他回去的路,“德默尔·皮尔鲁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克泰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迅速从监考官身边冲过去,跑向那个密闭房间的门前。他对着门一通猛敲,大声喊叫,却没有人回应他。几分钟后,宇航公会的警卫将他包围起来——态度冰冷严肃,毫不温和——然后把他拖了出来。
暴露在美琅脂香料里产生了一些不适的后遗症,克泰尔仍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他眼冒金星,辨不清方向,最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斑驳的灰色使馆外一条水晶走道上。下面是其他人行道,街道上满是熙熙攘攘的车辆和行人,在高楼大厦间穿梭往来。
如今的他比以前更孤独了。
监考官站在使馆的台阶上,阻止克泰尔再次进入。尽管他的母亲在使馆里面的公会银行里工作,但克泰尔知道,使馆的大门以及通向未来的大门从这一刻起,已经永远地关上了。
“为你的兄弟而感到高兴吧,”监考官从台阶上喊道,她的声音里终于显出了一丝人情味,“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以穿越到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