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发出声音的是真寻。声音里带有与当下的场面不相称的毅然。站在野上身边的她,眼神像是要说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野上,伸出一只手。
“袋子给我。”
“想干什么!快把钱给我!”
贯太郎又逼近一步,像是要从胁迫中逃走一般,野上飞快把纸袋递到真寻手里。
“喂、喂、喂!为什么你拿着!给我!”
这一回贯太郎向真寻逼去。
“给我!不然打你!不管什么人,敢反抗的就杀!真的杀!杀!杀!”
颤抖的枪口朝向真寻。
就在这时,真寻飞快转身,用力蹬地跑了出去。啊,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贯太郎喊了一声什么,同时扣动了扳机。房间里再度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挨着飞跑出去的真寻边上,椅子旋转着飞了出去。真寻没有转身,她奔向客厅。贯太郎噔噔噔地在后面追。身体撞在玄关门上的声音。只穿着袜子跑上走廊的声音。短短的声音。真寻的声音。然后——
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是冲击声。像是铆足力气把哑铃砸到混凝土上的声音。那声音在远处回荡。那远处,不是在远远的前方,也不是在远远的后方,而是在远远的——下方。
“小子!”
武泽跑了出去,其他人紧跟在后面。武泽飞奔出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出了玄关。贯太郎站在外廊的边缘,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贯太郎的脸向下望着,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什么。武泽简直像撞上去一样,紧挨住外廊的栏杆,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去。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那红色慢慢扩展开来,接着武泽眼中分辨出灰色,是工作服的灰色,然后是肌肤的颜色,摊开的头发的栗色,装现金的纸袋的白色。就在旁边的二层建筑的屋顶,硬硬的混凝土屋顶。
“不是我……”像是做梦一样毫无起伏的声音。
“不是我……她……她自己要逃……她自己……”
“浑蛋,你干了什么!”
伴随着怒吼,武泽再度跑了出去。势头猛烈地冲下楼梯,冲下去、冲下去、冲下去,一直冲到二楼走廊上。旁边屋顶就在近旁。从走廊栏杆到旁边屋顶虽然有近两米的距离,但武泽还是毫不犹豫地飞跃过去。冰冷的混凝土棱角咕咚一声撞到肚子上,武泽一边呻吟一边纵身跳上屋顶。
“喂!”武泽喊了一声,但躺在地上的人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装了现金的袋子一直很小心地抱在胸口。
武泽双膝跪地,触摸她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她的嘴巴半张着,眼睑也微微睁开,缝隙间露出白眼珠。嗒嗒嗒嗒,背后的走廊里传来许多脚步声。第一个跳过来的是老铁。
“救护车!快!”
武泽向老铁喊了一句,然后把倒在地上的身子抱起来,用手臂撑住无力垂下的头。工作服被染得鲜红。武泽转身朝向大楼走廊。贯太郎逃向紧急楼梯,惊惶地跑下去,从武泽的视野里消失了。
“喂,那个——”野上想要说什么。
武泽把装了现金的纸袋拿起来,朝房顶粗暴地扔了过去。
“钱什么的给你!你们也帮帮忙,今天的事就当没看见。赶快回去,不然你们也麻烦,有个人——”
咽下后半句话,武泽嘴里低低骂了一句。
“救护车叫了!马上就来!不要晃头,把她抬到下面去。”
武泽和老铁两个人把不再动弹的身体小心抬起来,从天台进入大楼,下了昏暗的楼梯。虽然没有忘记老铁说的“不要晃头”,但是武泽怎么也稳不住脚步,她的头晃个不停。
*
忍受不了那么剧烈的摇晃,弥寻终于发出声音:
“老武,稍微抬好点儿行不行?”
“尸体闭嘴。再有一点儿就好了。”
“跟受刑一样。行了行了我自己走。反正也没人了。”
“说得也是。”
武泽猛然站住,走在前面的老铁怪叫一声摔下去,从屁股口袋里飞出的中继探测器掉在地上。那冲击让里面的半导体收音机的频率偶然碰上了某个电台,堀内孝雄的《令人怜惜的日子》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老铁正要捡起机器,被武泽拦住了。
“行了,别捡了。反正也不用了。”
“那就扔了吧。”
“这个也扔了吧,重得要命。”
弥寻把工作服里塞的五公斤哑铃扔到地上。
把堀内孝雄的歌声抛在背后,三个人啪嗒啪嗒赶下楼梯。一边走,弥寻一边问武泽:“喂,顺利吗?按计划进行的吗?”
“哎呀,很危险。”
“哎,谁坏事了?”
“贯太郎那个浑蛋,差点儿全搞砸了。那家伙把站的位置搞错了。”
“站的位置?”
稍微想了想,弥寻明白了贯太郎的失败。
“难道贯贯背对着装火药的地方掏出枪了?”
“不愧是弥寻,没看都知道。”老铁钦佩地说。
贯太郎犯了那样的错误吗?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贯太郎装作寻找窃听器的样子,在房间的几个地方装上火药和遥控式点火装置。点火装置以贯太郎的气枪启动,也就是一扣扳机,装好的火药就会爆炸。当然气枪本身也做了改动,让它能够发出爆炸声。从武泽和老铁的话来看,贯太郎设置火药和点火装置应该没有问题。那就是之后掏出气枪的时间错了。本来贯太郎掏出气枪的时候,需要是“贯太郎——敌人——火药”这样的站立位置。原因很明显,如果不这样,面朝敌人扣动扳机的时候,就没法形成敌人后方火药爆炸的效果。但听起来贯太郎是在“敌人——贯太郎——火药”的站位上掏枪了。
武泽哼了一声。
“幸亏老铁聪明,领着野上他们转了一圈,真是莫名其妙的错误。”
“那家伙一直都干得不差,动作台词全都没错。就只有一次,那个‘猩猩’问的时候,回答的时间拖长了点儿。不过还是不错的,最终成功了。”
是吧!老铁向武泽一笑。武泽也像受了影响似的笑起来。
“是啊,接下来就是和真寻、贯太郎会合,顺利逃走。然后就结束了。”
大楼出口马上就到了。按计划在那里和真寻、贯太郎会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逃走。其实只要脱了工作服混迹在人群里,全员都和路人没有区别了。
“真寻做得也不错吗?”
“啊,她干得很好。”
“一直?”
“一直。就连知道计划的我,都以为她是真的掉下去了。”
计划是这样的:作战的最后,抱了装现金的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去的真寻,飞奔出1001室的玄关,立刻跑进隔壁房间。隔壁的门由出去查电表箱的老铁事先开好。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必须要等1002室的住户不在的时候才能进行。
其他人迟一步跑出走廊的时候,贯太郎一边说“她掉下去了!”,一边木然俯瞰隔壁大楼的房顶。在那里,弥寻事先把全身染满红色墨水,抱着同样的袋子,翻起白眼倒在那里。落地的声音只是哑铃撞击混凝土而已。另一方面,抱着真正袋子的真寻,飞跑进1002室,把钱换到仿冒的LV包里。脱下工作服,穿着里面的少女风格的衣服,趁其他人聚集在二楼走廊的工夫,悠然自得地坐电梯下楼。贯太郎用气枪和火药牵制敌人,是防止他们当中有人追在真寻后面跑出房间,看到她跑进隔壁,就会露馅儿了。整个计划就会功亏一篑。贯太郎开枪,是为了让敌人的行动迟缓混乱,准备两枪是觉得这样更真实。那是武泽的主意。
弥寻这边,当武泽、老铁、贯太郎、真寻四个人在1001室开展作战的过程中,一直守在902室,竖起耳朵收听接收机里的声音。一边听1001室的动静,一边等待躺到隔壁楼顶上的时机。太早染上红墨水躺过去的话,说不定会被别的房客看到,弄假成真叫救护车过来就糟了。相比之下弥寻的工作虽然最简单,不过要把粘在头发上的这些墨水洗干净,也不是件容易事。
下了楼梯,弥寻他们来到大楼的大厅。
“姐姐,你还这么红啊。”
真寻站在那里。前襟敞开的针织衫、超短百褶裙、金光闪烁的粗腰带、仿冒LV包,太配了。她要是真去夜店工作的话,能招来很多客人吧,弥寻想。
真寻旁边站着贯太郎。
“大家都辛苦了。”
“贯贯,看看这个,很红吗?”弥寻把自己的工作成果给他看。
“不辛苦啊,贯太郎!”武泽挖苦道,“你知道自己差点儿捅娄子吗?”
“哎,捅娄子?”
“掏出气枪的时机啊。装火药的沙发和椅子都在背后,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啊,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在那时候掏出气枪真的好吗?我是有点儿犹豫,不过老武给了我信号啊。”
“我?”武泽反问了一声,突然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他立刻恢复了正常,催促大家说:“行了行了,这事回头再说。赶紧先逃。”
哈哈,弥寻想贯太郎犯错是因为武泽。贯太郎掏出气枪的信号是事先决定好的,那就是武泽伸出一只手抚摩自己的后脑勺。武泽和老铁两个人做生意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当信号。一定是武泽在事务所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吧。
“那,大家走吧。”贯太郎满面堆笑。弥寻在902室送他出门的时候,他还紧张得瑟瑟发抖。两个表情相比起来判若云泥。
“贯贯,不紧张了真好呀。”
“哎,我没紧张啊。”
“还说没有,别嘴硬啦。”老铁一边向大楼出口走,一边说,“汗把衣服都湿透了,脸上都滴下来了。我和老武老早就在担心你这么紧张行不行什么的。”
“啊,那不是紧张,是我害怕火药。”
“火药?”
“嗯,以前不是说过吗?我小的时候,被大家扔炮仗欺负过,吓得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我是真的害怕火药。所以听说这次作战的时候,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一起干。”
难怪贯太郎的样子那么奇怪。
“不过,不是很好吗?回过头去看,火药这东西也没什么可怕的。弥寻,到了夏天,一起去看花火吧。”
啪的一声,老铁一巴掌拍上贯太郎的屁股。
“你小子,这种事情倒是早说啊。我们换个办法就是了,不必这么战战兢兢用火药也行。”
“我想克服害怕的东西啊。有了胆量,阳痿说不定也能治好。”
“这两个有关系吗?”
“嗯。”
正在开怀大笑的时候,哐的一声,老铁和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是某个人的身体。老铁走在最前面,五个人正要出大楼门厅的刹那,外面的人突然站在门口,拦住了去路。
“哎呀……啊,对不起,走得有点儿急了。”
捂住鼻子,老铁道歉道。但是对方毫无反应。弥寻抬头看那张脸,是这幢楼的房客吗?个头很高,面无表情。
与此同时,咚的一声,钝钝的声音响起,老铁的身体弯曲着向后面飞去,脸朝下摔在玄关门厅的地上,手脚晚一步才落到地上。啊的一声,老铁的鼻子溢出许多血。鲜红的血滴到嘴唇上,流过面颊,滴滴答答浸湿了地上的瓷砖。
“果然是很有趣啊!”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发出低低的声音。“是”这个字的齿擦音特别刺耳。
“做了一场大生意,你们辛苦了。”另一个声音响起。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男人。
整理人向旁边的男人抬起头问:“火口先生,这些人怎么处理?”
(八)
从来没想过会再次来到这个房间,而且不是作为窃听巡检的馆山太,而是作为武泽竹夫。
他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被迫坐在地上,火口、整理人、野上、老蚕豆、三白眼的瘦子、无表情的胖子把他们围在当中。武泽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从刚才开始,武泽的头脑中便有两个疑问挥之不去。其中一个疑问很简单:为什么己方的计划被看破了。明明应该天衣无缝。明明应该彻底骗过他们了。
站在面前俯视武泽的火口,主动把答案告诉了他。要点在于,武泽他们的计划,不是被看破了,而是一直就没有瞒过他们。
“这些人全都知道你,都在等着你。我把你的长相告诉了他们,说只要这个人来了,虽然不知道会设什么圈套,总之先装成被骗的样子。”
最糟的,武泽在心中暗想。对骗子来说,这是最糟的失败。
“我的这些人,演技也不错吧?不比你的同伴差吧?”
老铁给这次作战起的“信天翁”的名字,也许确实很合适。不过武泽他们这边才是真正的笨鸟。
“喏,武泽,”薄薄的嘴唇上渗出怜悯的模样,火口弯下高高的身子,盯住武泽的脸,“你——没觉得太顺利了吗?”
实际上武泽是这么想过的,只是并没有因此产生怀疑。可惜的是,人生的失败,多数都是从放过了这种小小的疑问开始的。
“听野上他们说买了一千日元一部的手机,我就觉得奇怪了。再怎么样的处理品,这个价格未免太便宜了。”
火口没有放过小小的疑问。
“接下来仔细一想,我就明白了。说不定这是为了窃听。所以我从事务所拿了一部出去拆开一看,果然找到了一个写着“窃No.007”的黑色部件。虽然不知道是委托哪边做的,不过这个窃听器也太容易识别了吧?”
赤裸裸的嘲讽。
在拆开的电话中找到窃听器的火口,开始推测这东西到底是谁设的陷阱。不,想都不用想,一下子就有答案了。
“我立刻想到的,就是武泽这个名字。”火口低声笑了,带着刺耳的齿擦音继续说,“是对我们的还击,是为小猫的报仇,是吧?”
简单来说,确实如此。但是武泽不想点头。这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武泽绝对不想点头。你怎么能懂?你这种人从来都踩着弱小的人生活。这样的话溢满了武泽的胸口,但也只是溢满胸口而已,武泽嘴里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当然的,武泽也爱惜性命。虽然并非闭口不答就能保住性命。
“既然要窃听我的事务所,接下来大概就是要玩什么花样了吧。哎,这也是当然的。光是偷听我们的工作,并没什么意义。那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什么时候干呢?我稍微想了想。真的只是稍微想了一小会儿哦。首先,你的目标只能是钱,因为你们总不会想要对我们这样的对手动武吧。其次,你弄钱的时机,只能是这个事务所里存有大量现金,并且认识你的人都不在的时候。你肯定是这么打算的。具体来说,就是今天的傍晚。”
火口一一言中。
“在列出我们银行账户的信寄过来的时候,我就想这个肯定是你计划的一环。不过哪,世上到底还有万一。我也担心这信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安全起见,我把账户里的钱全都集中到事务所来了。因为不能被冻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