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盖穹先前跳下戏台之时,眼里只有易希川,八个日本武士突然杀出,他根本来不及分辨敌人是谁,便被迫挥刀迎敌。此时火光渐明,又有皮无肉、皮无骨和众罗家弟子对付八个日本武士,罗盖穹这才抽出空来,看清了八个日本武士的穿着打扮,看清了八个日本武士身后站立的一男一女,也看清了擒住易希川的荒川隼人和黑忍。他急忙大声喝道:“全都住手!”
皮无肉、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当即罢斗,后退了数步,护在罗盖穹的左右。
与此同时,荒川隼人也冲黑忍使了个眼色,黑忍当即一声令下,八个日本武士收拢刀锋,退至他的身旁。
荒川隼人用日语说道:“斋藤骏大人,请您暂且停手。”
斋藤骏便是那白衣男人,只见他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扫向两团碧绿色火焰,两团火焰顿时熄灭,化作两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斋藤骏负手而立,不说一语,尽显气度森严。
那闺阁小姐打扮的日本女子走上两步,站在斋藤骏的身边,关切地叫了一声:“师父。”
斋藤骏扭头看了日本女子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意思是他没什么事,让日本女子不必担心。
隔了三四丈的距离,两拨人虽然暂且罢斗,但手不松拳,刀不还鞘,剑拔弩张之势仍在。
罗盖穹的目光扫过这群日本人,最终停留在荒川隼人的身上,说道:“荒川君,这里是公共租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地盘,可不是你们日本人随意闹事撒野的地方。你把这小子留下,带了自己的人速速退出罗家戏苑,我罗某人就当你们没有来过,不会把此事告诉租界当局。”
荒川隼人用汉语说道:“罗盖穹,做人讲究言而有信,你斗戏之前当众说了,要以命赌命,现在斗戏输了,却立马出尔反尔,要杀这小子,如此做派,实在不配中国幻戏界宗师的地位。”他的咽喉被牧章桐割伤,伤口虽已结痂,但嗓音却变得又粗又哑,听起来极为刺耳。
罗盖穹冷冷一笑,说道:“斗戏输赢与否,那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日本人来管。”
荒川隼人用阴鸷的目光盯着罗盖穹,说道:“你对中国人言而无信,我可以不管,但是你对我言而无信,我却不能不管。当初你推荐牧章桐进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时,口口声声说牧章桐是彩戏名家,愿意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出任何问题。可是牧章桐却暗藏祸心,在国术馆闯出了天大的乱子。今天我带人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这个推荐人讨要一番说法。”
罗盖穹听了这话,不由得冷冷一笑,原来当初日军方面派来找他推荐幻戏师的那名卫队长,正是荒川隼人。当时罗盖穹向荒川隼人承诺,一定会找一位闻名遐迩的彩戏名家到国术馆表演彩戏法,并保证这位彩戏名家不会有任何作乱之心,绝不会出现卢重阳等人大闹日军入城仪式的那一幕,然而他却趁此机会策划了盗图行动,并最终大闹国术馆,成功从荟萃室里盗出了龙图。入国术馆表演的幻戏师是罗盖穹推荐的,因此罗盖穹一直担心日本人会找上门来寻他的晦气,但因为身处公共租界,乃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地盘,所以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日本人未必敢到公共租界来闹事。如今这份担心到底还是应验了,荒川隼人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现身于罗家戏苑,还带来了不少人手,倒是令他有些头疼。
罗盖穹说道:“牧章桐是安徽彩戏王,彩戏法超凡绝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推荐了他。至于牧章桐暗藏二心,有别的什么图谋,我事前毫不知情。荒川君,你想讨要说法,该去找牧章桐,而不是来找我。”
“罗盖穹,我今天总算领教了你是何等的老奸巨猾。”荒川隼人不客气地说道,“那晚在国术馆闹事的幻戏师,大部分已被当场击毙,但也有几人被就地生擒。这几人被抓进军营监狱,经不住严刑拷打,早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交代了,什么生死信令、三重门、龙图等事,我全都已经知道了。你身为盗图主谋,竟然矢口否认,自称毫不知情。”他指着易希川说道,“这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当日也参与了国术馆盗图一事。我来问你,罗盖穹是不是此事的主谋?”最后一句问话,却是冲易希川说的。
易希川被黑忍的忍刀架在脖子上,却并未关注荒川隼人和罗盖穹的对峙,而是一直望着双水戏台。
双水戏台已经被大火吞噬,停放着牧章桐遗体的棺材,此时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易希川有心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遗体化为灰烬,只觉心如滴血,悲痛难抑,眼眶倏地一湿,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他忽然被荒川隼人问话,立时转过头来斜视着荒川隼人,冷冷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一个日本人的问话?”对他而言,日本人是外来的侵略者,荒川隼人和黑忍又杀死了他的众位师弟,国仇家恨一并算上,他早已把荒川隼人和黑忍视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所以即便此时性命掌控在荒川隼人的手中,他也断然不会配合荒川隼人的提问。
荒川隼人假扮成普通的观戏之人,全程观看了易希川和罗盖穹的斗戏,听到了易希川指认罗盖穹杀害了牧章桐的话,心想易希川定会当面指认杀师仇人是盗图主谋,没想到易希川竟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荒川隼人刹那间面色铁青,指着自己被白布紧紧缠裹的脖子,厉声说道:“这里的伤口,是拜你师父牧章桐所赐,我一直想寻他报仇,现在他死了,这笔仇只有算在你的头上。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易希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我易希川若是有一句话服软,就不是条汉子!”
荒川隼人面色铁青,说道:“好,我现在就抓你回军营监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手狠!”转头用日语对黑忍说道,“龙图在这小子的身上,你带上两个武忍,把这小子押回军营监狱,好生看押。这里的事,我和斋藤骏大人自会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嗨!”黑忍颔首应了,叫上两个日本武士,将易希川反拧了双手,押着易希川就要离开。
“围起来!”罗盖穹突然一声喝令,众罗家弟子迅速向两旁散开,将一群日本人团团包围了起来。
罗盖穹虽然听不懂日语,但瞧黑忍的架势,是要押易希川离开,随即思维一转,便猜到荒川隼人知道龙图一事后,十有八九是想借机抢夺这件中国幻戏界的圣物。他处心积虑谋夺龙图,眼下龙图就在易希川的身上,岂能让煮熟的鸭子被日本人吃了?他不客气地说道:“我罗家戏苑虽然不是什么重要场所,却也不是你们这些日本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荒川隼人看了一眼四面合围的罗家弟子,口吻轻蔑地说道:“罗盖穹,就凭这些人,你以为拦得住我?”
罗盖穹说道:“你要为推荐彩戏名家一事讨要说法,可以,但是你要抓走姓易的小子,却是不能。”
荒川隼人说道:“这小子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差点断喉而死,就是拜他师父所赐。我今天一定要将他带走,用尽各种酷刑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罗盖穹冷笑起来:“荒川君,你口口声声说我老奸巨猾,其实你也不遑多让。想要龙图,你就直言明说,何必找这许多借口?”
荒川隼人冷冷地发笑,说道:“你定要拦住去路不可?”
“龙图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决不能落入你们这些日本人的手里!”罗盖穹朗声说道,“你今天想带走龙图,除非杀了我,踏平我罗家戏苑!”
众罗家弟子响应罗盖穹,全都厉声呵斥,气势凶煞无比。
荒川隼人的麾下虽然有黑忍和八个日本武士,个个都是刀法绝伦的武忍,但罗家戏苑毕竟人多势众,不仅有罗盖穹和皮无肉、皮无骨这样的高手,还有十多个罗家弟子,更有数十个护院和门丁,真要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荒川隼人念及至此,说道:“如你所说,龙图是你们中国幻戏界的圣物,中国所有的幻戏师都想得到它,你们的斗戏帖中写明了以龙图为注,所以我才会带人前来,既然如此,其他幻戏师想必也会被这斗戏帖中的龙图二字吸引而来。如果有其他幻戏师潜伏在附近,你我一旦动手,势必两败俱伤,到时候反倒便宜了旁人。我倒有个主意,你我无须动手相搏,便能分出胜负。”
罗盖穹深知荒川隼人所说属实,周围还有一部分观戏人群围在一起,没有离开,倘若真有其他幻戏师暗藏于其中,那么他和荒川隼人拼个你死我活,就等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他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斗戏。”荒川隼人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罗盖穹没想到荒川隼人竟会说出这两个字,冷冷一笑,说道:“你刚才说我斗戏出尔反尔,难道现在就不怕我再出尔反尔一次?”
荒川隼人说道:“你如果真要那么做,到时候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算迟。”
罗盖穹哼了一声,说道:“你说吧,怎么个斗戏法?”他想听听荒川隼人打算怎么斗戏,再决定是否答应。
荒川隼人侧身一让,介绍站在身边的斋藤骏,说道:“这位斋藤骏大人,在我日本国内连夺十五年幻术大赛的冠军,是名震我日本全国的幻术大师。斋藤骏大人此番前来中国,是因为听闻中国有许多厉害的幻戏高手,所以想一一登门挑战,把中国所有的幻戏高手全部击败。罗盖穹,你是‘上海三魁’之一,是全上海最顶尖的幻戏师,人人都说你的幻戏水平登峰造极,你敢不敢与斋藤骏大人来一场中国幻戏和日本幻术的对决?”
罗盖穹素来老谋深算,行事精于算计,但此时听闻这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竟然如此狂妄,不由得义愤填膺,浑身热血沸涌。他瞪视了斋藤骏一眼,大声说道:“我罗盖穹有何不敢?你只管说,怎么个对决法?”
荒川隼人说道:“你们中国幻戏师斗戏,讲究同台较量,比拼幻戏技艺,我们日本的幻术师比拼起来却更为直接,叫作破术。较量之时,双方各出一种幻术,如果一方窥破了另一方的幻术秘诀,将对方的幻术原样不改地表演了出来,那就是胜了,被破术的一方即是败者。斋藤骏大人不懂你们中国的幻戏,无法同台较量,所以想以破术的方式,与你一较胜负。到时候胜的一方,便带走这小子,负的一方,自当收手,不可再纠缠对方。”
此时观戏人群尚有数百人没有离开,原本因为罗家戏苑众人和日本人动手而远远躲避,但一听闻又有对决即将上演,便又缓缓地聚拢了过来。
罗盖穹刚刚斗戏输给了易希川,一辈子的名声毁损于此,但若是能击败这个上门挑战的日本幻术师,不仅能在数百人的面前挽回颜面,还能就此声名大震。要知道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这时候以中国幻戏师的身份击败日本幻术师,势必将成为最振奋国人人心的消息,这一消息必将风传全国,到时候他便能成为全中国最为有名的幻戏师。
想到能够举国闻名,罗盖穹不禁隐隐有些心动,又想哪怕败给了斋藤骏,不过是屎上泼尿,让已经毁损的名声再臭一点,又能有什么损失?于是他看了一眼斋藤骏,大声应道:“好,破术就破术,我罗盖穹今天便奉陪到底!”
荒川隼人抚掌说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转头用日语对斋藤骏低声说道,“斋藤骏大人,姓罗的已经接受了您的挑战。待会儿破术之时,还望您不要手下留情,施展幻术之际,趁机取了罗盖穹的性命。罗盖穹一死,这帮支那人必然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就踏平罗家戏苑,抓走姓易的小子,夺走龙图。”
斋藤骏点了点头,神情和气度丝毫不变。
荒川隼人用汉话说道:“罗盖穹,我们上门挑战,客不压主,就请你先出幻戏,由斋藤骏大人来破。”
第6章 破术
罗盖穹回头看了一眼双水戏台,戏台已经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关管家带着众护院和门丁拼命救火,却无济于事。这场大火是由那团碧绿色火焰引起的,那团碧绿色火焰则是出自斋藤骏之手。罗盖穹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斋藤骏,这个能自如掌控火焰的日本幻术师,毫无疑问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劲敌。罗盖穹不敢大意,心里暗暗想道:“彩戏法的秘诀太过简单,寻常人都能识破,自然难不倒这个日本幻术师。看来我必须拿出一门最难破解的幻戏,让他难以破术,方能握有胜算。”
暗忖片刻,罗盖穹忽然眉舒目展,低声在一名罗家弟子的耳边吩咐道:“去玲珑楼,把火浣衣取来。”
那罗家弟子点头应了,飞快跑去后园的玲珑楼,不多时折返回来,将一件华美异常的火红色丝绸长衣,交到了罗盖穹的手中。
罗盖穹将火浣衣抖开,一边小心翼翼地穿上,一边说道:“宋朝时江南一带曾经出过一门厉害的幻戏,叫作‘天火焚身术’,在当年的临安百戏盛会上技压群戏,夺得‘戏魁’的称号。这门幻戏失传已有数百年之久,机缘巧合为我习得。今天我就以这门‘天火焚身术’,会一会你这位日本的幻术高手。”
说完这话,罗盖穹双手向后一挥,站在他身旁的皮无肉、皮无骨和众罗家弟子立即退开数步,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罗盖穹站在空地的正中央,仰面朝天,高举双手,长呼深吸,仿佛在吸取天地间的精华。
忽然之间,罗盖穹双臂用力一振,大喝一声:“着!”
喝声未落,只见罗盖穹所穿的火浣衣的衣摆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即“轰”的一声巨响,衣摆上顿时燃起了一团深红色的火焰。
这团火焰无端而起,仿佛从天而至,是为天火。罗盖穹又疾喝一声:“起!”只见衣摆上的火焰迅速蔓延而上,很快整件火浣衣彻底燃烧起来,罗盖穹除头部以外的身体已然全部着火。
观戏人群全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引火焚身的场景,不知道罗盖穹是在变幻戏,还是真的被大火烧着,因此有的人喝彩不迭,有的人却惊呼连连,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片哄乱的状态。
随着这门“天火焚身术”的展开,易希川的注意力逐渐从双水戏台转移到了罗盖穹的身上。
易希川一向痴迷幻戏,对各门各类的幻戏都有所了解,早就听说过这门失传数百年的“天火焚身术”,但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他一眼便看出是罗盖穹所穿的丝绸长衣在作怪,但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这丝绸长衣的机巧在何处,猜不透这丝绸长衣如何突然起火,又如何阻隔火焰以避免表演者被烧伤。他朝一旁的斋藤骏看了一眼,斋藤骏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盖穹,似乎不想错过任何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