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并不热。她脱了拖鞋,蜷起双腿坐在车座上,肩膀轻轻依着靠背,背挺得笔直,微笑着看我。
“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封信是我寄的。”她的眼角堆起歉意的细纹,嘴角却藏不住得意。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完全猜错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或者佳萌阿姨提个醒。”
“提醒什么?”
“如果是你看到,就是提醒你看好自己的未婚妻。”
“你知道她会失踪?”
“当然不是。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我没懂。”
我真的糊涂了。
“我直接说,你受得了吗?我不太会委婉的说法。”
“说吧,不管什么事儿,我都能接受。”
“真能?”
“你尽管说。”
“你自己就没感觉吗?”
“你指什么?”
“我爸和佳萌阿姨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他们曾经……”
“很相爱。”她抢先说道。
我猜的也并非全错。她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恋情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前一段时间他们又见面啦。”
“不是偶遇吗?”
“我认为不是。佳萌阿姨又来我家啦。”她同情地望着我。我以为是因为佳萌失踪了,她才这样看我,原来是另有含义。“其实,也没什么。”她换了一种暧昧的语气,“她以前经常住在我家的。”
她来他家里小坐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友诚隐瞒这一点也许是顾及他们之前是恋人,怕我多想。可是,佳萌之前住在他们家是怎么回事儿?
“你妈妈呢?”
“去世了。佳萌阿姨住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妈还活着,住在医院。后来,她跳楼自杀了。”她故意用一种徘徊在冷漠和轻佻之间的语气说。
“对不起。”她的语气越是不严肃,越让人难过。
“没关系。对于我妈来说,也算是解脱。”
“为什么这么说?”
“她精神不太好。”她抿紧嘴唇,摆出一副拒绝同情的神态。
“你恨佳萌吗?”
她摇摇头。
“我小的时候见过我妈妈发病的样子,骂人,打人,砸东西,很吓人。所以我曾经很不负责地想,如果佳萌阿姨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想法也在变,而且,我和我爸,还有外公一起生活得很好,我希望一直这样,不希望再有变动。”
“我明白,你放心吧,佳萌和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那样最好。如果这封信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没有困扰。”
现在唯一困扰我的事儿是佳萌到底去了哪里。
“你还有问题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这个啊,说起来话就长了。首先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在初中部。今年初三。开学就升高中了。我在学校里见过佳萌阿姨去找你,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其次呢,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认识你,包括初中部的学生。还有,我同桌就住在你家的前一幢楼。想不知道你的地址都难。”
她所说的所谓学校里的名人对我是莫大的讽刺。我的学生顾淑淑自杀后,学校里流言四起,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便是我在学校出名的原因,也是我选择离开学校的原因。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位好老师。我和顾淑淑从小就认识,我了解她。你不可能喜欢那种女孩儿。”
“谢谢你的信任。”至于她对顾淑淑的评价,我不想多说。我不喜欢议论死者。
“你会把这封信的事告诉佳萌阿姨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还是告诉她吧。我挺喜欢她的,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觉得她应该珍惜你,珍惜眼前的幸福。另外,如果我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原谅他。他最大的问题是多情、优柔寡断,不懂得拒绝。天秤座,没办法。”
后面的两句话别有深意,我权当没听懂。
“我替佳萌谢谢你。”
“你真是好人。佳萌阿姨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无论如何,我希望她能早点回来。”
“谢谢。”
“还有,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信是我寄的。害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半天时间,他知道了,肯定生我的气。”
“他总会猜到吧?”
“等他猜到再说。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没带手机。如果我知道了有关佳萌阿姨的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
她告诉我手机号码,我给她打过去,又让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我得上楼去了,我爸还等着我拿菜上去做晚饭呢。刚才忘了拿了。”
她先下车,向楼上看了看,确定她爸没在阳台,我才下车。
我躲到树下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心里觉得滑稽,感觉自己躲躲藏藏的样子就像是她的高中生男朋友。
她从汽车后备厢取出一个装菜的环保袋。
虽然她说是忘了,但我却觉得她是故意落下的。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站在楼下,她就想好了要下楼和我说信的事儿,下来取菜是个很好的借口。
下午的那个怪女孩儿拎了一个塑料袋从对面楼里走出来。
江若茗向她挥了挥手:“喂猫啊?”
怪女孩儿冷漠地点点头,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你同学?”我小声问江若茗。
“算是吧,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和我同级,但不同班,叫张君雅,是顾淑淑的表妹。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难怪中午她会那么粗鲁地对我。也算情有可原。
“我上楼了,再见。”
“再见。”
我站在小区门前的树荫里等出租车。已经24小时了,佳萌到底去哪了呢?本以为这封信是找到她的线索,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又忍不住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关机。
“你来这就是为了找她?”有人在我身边气势汹汹地问了一句,吓了我一跳。我“啊”了一声,把说话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张君雅。
“你有病啊,叫什么叫。”她一脸厌恶地呵斥我。
“我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我试图解释。
“别废话,你找江若茗干什么?”
她的无礼让我感到厌烦。我的女朋友失踪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既然她不想听我解释,我也无须理她。只盼着出租车快点出现,或者她自己知趣地走开。
“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们什么关系?”
“你们说了什么?”
“她是你另一个秘密小情人儿?”她用了儿化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刚刚认识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小情人儿。我在找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失踪24小时了。你满意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喜悦,随即被轻蔑取代。
为了摆脱她,我开始沿着马路向东走。她紧紧跟在我身后。
“你女朋友失踪了,你来这干什么?”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之前见过吗?”与其让她问个不停,不如我也问她几个问题。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我们班找过顾淑淑?”
“在你决定做什么事儿之前,要先动动脑子,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特别,黑眼珠又大又黑,几乎与瞳仁一个颜色,雾蒙蒙的。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你最好小心点。”她停住了脚步。
“小心什么?”我也停下来。
“总之小心点就对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小心点。是威胁,还是提醒?小心什么?和佳萌有关吗?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小心什么?你知道什么?”
“松手。”她停下,侧身,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我松开手。
“到底小心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赶紧滚吧,这里不欢迎你。”她歪着头瞪我。
看着她蛮横骄纵的眼神,我断定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受和难堪,才顺口说了一句狠话。
坐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前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上楼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没有信,拿上水费账单。到家,洗澡。烧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觉恶心,赶紧倒掉。给董佳世打电话,讲了讲在江友诚家的经历。
“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我讲完,他感叹说。
“是啊。”我无意义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没和你说过江友诚吧?”
“没有。”
“想知道吗?他的事。”
“你想说我就听听。”
“那我就给你讲讲。”
原来在江友诚和佳萌认识之前,他妻子已经病了两年多,情况时好时坏,进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诚深受其苦。就连他的岳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他和自己的女儿离婚,但江友诚始终没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诚才开始考虑他岳父的建议。后来,趁着他妻子病情好转,他岳父把道理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时候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离婚。可是,就在他们计划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他妻子跳楼自杀了。江友诚和佳萌都特别内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开了。
他讲完之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三秒钟,算是对死者的哀悼。
“哦,对了,那个怪女孩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烦的原因了,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说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现。”
我擦了地,洗了换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淑淑的影子开始在我意识的角落里徘徊。她幽幽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顾淑淑是我的学生。那是我执教的第二个年头,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开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长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扫除时她干活最卖力。这在漂亮的女学生中实属罕见。我的感觉是,她在竭尽全力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扫除结束,她主动找到我,自我介绍说:“老师你好,我叫顾淑淑,顾客的顾,淑女的淑。”她的头发染过,在阳光下泛着葡萄红。眼睛很亮,画了眼线——我以为是画的。我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更积极主动才行,不然的话,老师可能会很少叫到你。”
“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认真地回答。
她没有什么幽默感,我后来才了解。
“老师,我的眼线不是画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动找我可能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她是我认识的唯一天生有眼线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画的也没关系,女孩儿多少要学学化妆。不过,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化妆的,所以,最好还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画的,”她闭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还在吧,一点也没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吗?”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里,我会一直是你的班主任,只有彼此信任我们才能友好相处。”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说“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假设句呢?简直就是诅咒。
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去。这些往事的片段随着夜色聚拢而来。我朝空中挥挥手,它们就散去一点。当我收回手时,它们就继续聚拢,直至把我团团围住。我坐起来,信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网,玩小游戏,我几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只是利用手上的机械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而驱赶在脑海中飞来舞去的伤感旧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图标,才明确了目标。也许能从她的QQ上找到一点关于她一天未归的线索。
她设置了自动登录,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的QQ有两个分组,一个是亲人组,里面是我和董佳世;一个是好友组,里面有123个联系人。加入了一个QQ群,群的名字是神游人精英会议群,属性是资料分享。群里一共有5个人,管理员叫开奔驰的穷人,另外三名成员分别叫手术菜刀、小老百姓和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留言。查看群内聊天记录,空白。群里也没人说话。没有线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发里,任凭往事和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顾淑淑很勤奋,加之直觉敏锐,成绩一直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她在班级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干部调查情况,他们全部跟我打马虎眼:“没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后来,恶毒的流言才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她人品有问题,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时就堕过胎,等等。不知道这些谣言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每一条都传得有模有样。它们就像漫天的臭气,无孔不入,难以阻挡。我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谣言四下传播。如果强行辟谣,情况可能会更糟,可是,作为她的班主任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找她谈话,给她讲了我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学四年级时,我因为嫉妒一位女同学成绩好,编造了一条愚蠢的谎言,说她们家爱吃癞蛤蟆肉,结果一家人都长了癞,她的腿上都是癞疙瘩。这条谣言很快传播开来,很多同学信以为真,再也不愿意接近她。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成年之后,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羞愧难当。
顾淑淑说:“老师,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学,早就原谅你了。”
“再见到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我觉得该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只要一路认真快乐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种说法吗,经历皆财富。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会随口说,大概可以。然而,对于她,联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我说,是的,只要勇敢乐观,人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