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我说道,“刘老板、王警官,你们去把其他几个人都叫来吧。我想在这里把两起案件所有的事情都讲清楚。而且我觉得,这个研究所里的人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刘百箴似乎想说些什么。见到他犹豫的样子,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做出有损研究所声誉的事情。再说,如果凶手是研究所里的成员,对其他人来说也是瞒不住的。”
听到我这么说,刘百箴只好离开了。王警官纳闷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现在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千帆了。
“你似乎有一点不舒服。”千帆再一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心理变化,“没事吧?”
“没事。”我对着千帆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闭上眼睛。
我想到一个深奥的问题。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是否存在一个被认可的神灵呢?如果人工智能感受到无助和悲伤,会不会求助于神灵以得安慰?
如果真的存在人工智能的神灵,那么它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它在动用自己的神力令我精神紧张,以致无法清晰地思考,而我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与坚强的意志才能稍微与之抗衡。
这是一段焦虑而又痛苦的时间。一个残忍的凶手已经出现,就在这个研究所中。
我要找到凶手。
我能不能找到凶手……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我忽然意识到,倘若终有一天机器将人类完全取代,他们所诞生的硅基文明也不过是我们碳基文明的延续,就像在这个研究所内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人类社会中某种争执的延续。
我睁开眼睛。
“千帆,”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呀。”
“如果侦破这起案件会给一个人造成巨大的痛苦,那我还要不要破案?”
“当然要啊。”千帆奇怪地望着我,“不是你说的吗,掩耳盗铃没有任何意义。”
我再次站起身。这次我走到了千帆的旁边。
“千帆,你注没注意到一件事。”我故作严肃地问。
“什么事?”千帆不解道。
“你已经好久没有戳我了。”
“咦?莫非你还有这种癖好?”
“戳我一下。”我说,“这能让我保持神志清醒。”
“这可是你说的。”
千帆用力地戳了我一下。有点疼。她还真下得去手。
“好了,万事俱备。”我说,“我们去抓凶手吧。”
8
阮教授的表情中混杂着困惑与惊讶。
“我的问题?”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没错。”我说。
听到我坚定的语气,阮教授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问题?”
“阮教授,这些天来您对我的照顾非常周到,这一点我一直是心怀感激的。”我说,“我并非想惹您生气,但我下面要说的这些话会涉及您的私事,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但说无妨。”
“那么我就敞开说了。阮教授,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您为什么会到我们这个城市来呢?我们这里并非多么发达的一线城市,如果要做科学研究,怎么也不应该选择这里吧。”
“我说过,这里是一个充满科技感的,拥有活力的城市。”阮教授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这里的人们乐于接受新事物,与人工智能接触最多,所以我想在这里开展我的研究。”
“然而您并不打算大规模地开展研究。您研究需要足够多的病例,可您所采取的宣传方式是只在报纸上报道,我很怀疑这样是否真的有效果。”
“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打算大规模开展研究。对我来说,只要能和病人聊聊天,帮助他们解决一些问题就足够了,顺便还可以丰富一下我对人工智能心理学的认知。”阮教授笑着说,“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对于研究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我摇头道,“阮教授,您是一名很伟大的科学家。提出受限定理让您功成名就,可您并没有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科研工作,而是另辟蹊径,转而提出了人工智能社会学、人工智能心理学等学科,并渴望在这一领域上做出开创性的成果。很难想象这样的您会甘于只与病人聊天。
“另一件我觉得奇怪的事情是,您没有带助手或者学生来。我已经拜访过您很多次了,却一次也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其他人。而您的言论之中也从未提到过和自己的同事或学生一起工作。我怀疑,您完全是一个人来的。”
“没错,我确实是一个人来的。”
“这很奇怪。您最初来到本市的时候参加了一系列的学术交流活动,那个时候您是带了团队里的其他人一起来的。现在却只剩下您一个人。我只能认为您让其他人先回去了,而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的。那又怎样呢?他们还有其他任务,就先回去了。”
“既然决定在本市开展研究,那肯定是事先计划好的,怎么反而让团队的其他成员先回去了?以您的身份地位,不太可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进行小规模的研究。而且在报纸上发声明的时间,距离您参加学术交流活动足足有一个多月了,如果早就计划好了要开展研究,就算是很小的规模,也应该早早做出声明,而不是等到一个月之后。我认为最初的时候您没有想开展研究,而是有其他的事情想做。”
“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其他的工作。这一段时间你经常来找我,你也看到了,我一直在单纯地研究病例。”
“我个人的理解是,您在这里是有其他事情想做,这是一件私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所以把其他人先调回去了。而在做这件私事的过程中,由于接触到一些问题,您身为科学家的科研兴趣被唤起,决定在本市进行一些研究,所以才在报纸上刊登声明。”
“梁警官果然目光如炬。”阮教授平静地说道,“好,我承认你说得对,最初我是因为私事停留在这座城市。然而你也说了这是私事,那完全没有必要对此过度关心。”
“是啊,也许真的没有必要。”我说,“可我还是想说,这对那位病人不公平。”
也许是触动了心中所想,阮教授默然地看着我,没有说什么。
“阮教授,最先引起我怀疑的是您的打扮。”我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您打扮得很年轻,一点也不像中年人,那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过去我也曾多次在新闻和电视节目中见到您,您完全是一副人们印象中的学者做派,不修边幅也不善打扮。而我在现实中见到的人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和过去看到的差别很大。
“注不注重外表与职业无关,与个人的性格有关。学者中也有一些人颇为注重外貌打扮,可是这种注重一般都是年轻时保留下来的习惯。阮教授您在过去并不是一个注重外表的人,现在却变得十分讲究了,这不得不引起我的怀疑。我们在第一次见面时,您甚至戴着棒球帽,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头发有些稀疏,所以您用棒球帽来掩盖,可那时候您不知道我会来拜访,一般人待在自己房间里时也会戴棒球帽吗?可见您对外表的追求已经到了一个很严重的程度。
“能让一个不注重外表的人开始注重外表的理由,我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恋爱。阮教授,您爱上了一个人,她是您的病人,也是您停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
“她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士。在与我闲聊的时候,您表露出对年轻人的羡慕,那是您想到了这位年轻女士时所说的话。您恨不得自己能年轻三十岁,这样就与这位女士的年龄相匹配了。
“我来这里的时候,您时不时地会请我吃一些精致的糕点,可您本人从来没吃过这些东西。我对甜点有一定了解,阮教授准备的东西都不一般,舒芙蕾松饼、杧果慕斯、马卡龙,都是颇受女性欢迎的甜点。我认为这些是您给那位女士准备的。
“我还注意到另外一件事。阮教授您的无名指上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痕迹,这是戒指戴久了产生的压痕。我想到的是结婚戒指,既然产生了压痕,说明戴过很长时间,而压痕已经不明显了,说明摘下也有了一段时间,但时间也不太长,否则压痕会完全消去。阮教授很多年前就已结婚,但是最近您和您的妻子分开了,甚至到了要摘去结婚戒指的程度。婚姻生活的破灭让您不由自主地投入另一段感情中,爱上了一位年轻女士。
“我认为这位女士是您的病人。您在介绍那起病例时跟我说过,这位病人和我是您最重视的两个病例,您在我们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那时您的语气非常真诚,不似作伪。我来这里的次数很频繁,能与我这个病例相提并论的应该不是一般人。我想,另一个病例大概就是这位女士了。
“阮教授,我的推测是这样的。您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意外地与这位年轻女士相遇。她由于自身心理疾病的缘故向您求助,您热情地接待了她。然而,很快您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情不自禁地想在这座城市多停留一会儿。由于年龄的差距,您担心有流言蜚语,于是就让跟您一起来的团队其他成员先行返回,自己一人独自待在这里,继续与她相会。而在不断接触她的过程中,您身为学者的那一面被唤起,您对这种特殊的心理状态产生了兴趣,就在报纸上刊登公告,看能否发现其他病例,如果发现的话就顺便开展一些研究工作,当作恋爱生活之余的点缀,而我就是那个点缀。阮教授,我说得对吗?”
阮教授注视了我很长时间,就像要把我整个人都看穿似的。他深邃的目光简直能将一切可名状的不可名状的事物全都吸进去,倘若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快就会被他的这双眼睛震慑住。我这才想起,坐在我面前,刚刚听完了我长篇大论的,是一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当世最聪明最杰出的人才。
“梁警官,”良久之后他开口说道,“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你的才华。我敢断言,如果你把自己那敏锐的思维用在科研工作中,如果你去学习人工智能这门学科,一定会取得很大的成就。”
“您谬赞了。”我说,“再说我也不喜欢人工智能。”
“可你为什么要说出这一切呢?即使你洞察了一切,也可以对此保持沉默。”
“是啊,也许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我说,“但我还是想对阮教授您说几句,因为我很尊敬您,所以才想对您说这些话。爱上自己的病人是不道德的。在治疗的过程中,您与她的地位不对等,她向您求助,渴望您能治疗她的心理疾病,可您却没有克制自己的感情爱上了她。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很轻松地使她爱上您,因为对自己的心理咨询师产生好感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心理咨询的基础就是咨询双方建立一个良好关系,而且身为心理咨询师的人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是否能诞生真正的爱情,这一点我不敢妄自断言,但是您不应该乘人之危。她正处于脆弱的时候,而您却在利用这一点,您的打扮和准备的物品都说明了您不正当的居心。”
阮教授几次想说话,却欲言又止。他站了起来,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看我了。他望向窗外,不知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他回过头,再次看着我,这次他的目光不那么吓人了,而是恢复了他固有的那种柔和。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他说,“我向你说了两个病例。一位恐惧人工智能,一位崇拜人工智能,其实这两位是一个人。很不可思议对吧?她是我见到的最复杂最奇妙的病例了,对人工智能抱有的种种正面和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她的头脑。我用尽全力去帮助她,不料竟爱上了她。你说得对,这是不正常的,无论是我对她的感情还是她对我的感情都掺入了杂质。我爱她,缘于她是一个复杂的病例,她所表露出的种种症状令我着迷。而她对我更多的是一种信任,我想那不是爱。再怎么说,我们相差的年龄也太多了。”
阮教授换了一种语气,又变回了那位气质非凡的学者,笑着对我说:
“梁警官,是时候告别了。你已恢复得差不多,不再需要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也能做,放松自我,端正心态,迟早有一天你能以一种客观又冷静的态度看待人工智能。”
“那她……”
“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理好的。”阮教授向我承诺道。
我和阮教授告别。我其实很不舍,这个地方给了我很多难忘的回忆,而我今天对阮教授说了太多过分的话,虽然他没有计较,但是这打破了我们之间原本的那种关系。我想,我很难再回到这里来了。
“梁铭,”临走的时候阮教授叫住了我,“我想再嘱托你几句。”“您说。”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能战胜自己过去的心魔,到那时,恐怕你对人工智能的认识要比其他大多数人都要深刻。”阮教授说,“然而,人工智能也不过是运行着固定公式的程序而已,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远比它复杂,比如人类自身的情感。我对你的期盼很大,我希望你今后不只是一个能够冷静对待人工智能技术的人,还是一位能够冷静地看待人类感情的智者。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我谨记在心。”我说。
9
他们都来了。刘百箴、魏思远、李岸、秦欣源、风沐、沃森,还有千帆、王警官和其他几位警察,所有人都待在会议室里,等待我揭晓真相。
夜幕已经降临。纵使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与外面无穷无尽的黑暗相比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夜色即将吞没整座研究所。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执行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
“研究所里有两位员工遇害了。经过这两天的调查,我已基本查明案件的真相。很不幸地告诉大家,他们都是被谋杀的。
“让我先来说明凌舟案。关于这起案件,我和我的同事千帆警官有过一番探讨。我们总结出了凌舟案所有的疑点,或者说关键问题,一共有十五个之多。这些疑点有的和案情有关,有的和案情无关,但不管怎样,如果能够解释所有的疑点,那自然能得到案件的真相。
“这些问题的解答对案情并不是全有帮助的。比如我曾经非常关注的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的事情,以及新智能科技公司的事情,事实上和凌舟案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然而,有的问题却直接指向了案件的核心。
“让我们先从一个容易解答的问题入手吧。凌舟之死是不是由现场的电动装置造成的?是。
“这之所以能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凌舟的死因是中毒,而现场并没有毒气。如果玻璃瓶中存放的是毒气,那么问题就很容易得到解答了。
“这就涉及另外一个问题,是谁把气体带了进来?很幸运地,我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毒气是由沃森博士带进来的,他想让博物馆中的展品尽善尽美,于是用了十分贴合《魔鬼之足》中毒气的魔气来替换掉瓶子中原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