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倒是觉得有一点害怕她。”千帆小声地说道,“她太热情了,让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千帆,我要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一定要仔细回答。”我说,“今天上午,你突然病倒了,那时候风沐送你回房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我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呀。”见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千帆十分不解,“后来就睡着了。”
“再之后呢?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是风沐叫我的。她说你在孙庆亦的房间,事情好像不太对劲,让我过去看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好很多了,就立刻赶过去了。”
“当时风沐有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的举动?”
“这我没注意。”千帆摇头。
“在现场的时候你跟我说过,感觉房间不太对劲,”我说,“那现在你回想一下,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有的?是刚进房间的时候吗?”
千帆想了很久,最后告诉我:“也不是一进房间就觉得不对,而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就感觉到房间里不太对劲。不过我真的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更像是一种模糊的直觉。”
“没关系。”我说,“不过,你能想起来这个瞬间是什么时候吗?更靠近你进入房间的时候,还是更靠近我们一起侦查现场的时候?”
“我想更接近于进入房间的时候。”
听到答案之后,我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真的是这样。”我嘟囔着。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想通答案时的喜悦,反而觉得很沮丧。
“梁警官?”
耳边传来千帆关切的声音。
我猛地摇摇头,把负面情绪赶走。千帆还是不太放心,我只能随便说两句先应付了过去。我决定先不把我的推理告诉千帆,因为我担心她也会像我一样,沾染上糟糕的情绪。
“我们继续询问吧,”我跟千帆说,“我还有一个人想问。”
我再次给王警官发消息,请他帮忙把人带上来。
魏思远仍然穿着他那身黑得吓人的衣服。为什么他不换衣服呢?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因为我才到这里两天,不换衣服也是很正常的。不过看到魏思远的装扮我总忍不住要想,会不会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呢。
“梁警官,”魏思远说话依旧不太客气,“我想你需要做的不是不断骚扰一个需要工作的员工,而是赶紧查清案子,好让研究所恢复工作。”
“放心,魏先生,我们把你叫过来并不是怀疑你,而是想确认一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那赶快吧。”魏思远不高兴地说道。
“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再问一遍,”我说,“在凌舟案现场找到的草稿纸,你真的没有任何解释吗?”
听到这个问题,魏思远并没表现得像我意料中一般恼火。他用手捂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警官,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最后他平静地说道,“我承认那张纸很像是从我的草稿中抽出来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博物馆。博物馆里都是一些无聊的东西,我平时绝对不会在那里面浪费时间。”
“好,我相信你。”我说,“那你知不知道有谁可以进你的办公室,接触到那些草稿呢?”
“要说最有可能的,就是凌舟本人了。”魏思远说,“我平时经常和他争论一些学术问题,他最常出入我的房间。”
或许是想到了往日和凌舟争辩时的情景,魏思远又补充了几句。
“凌舟的一些观点非常新颖,如果真的能把那些创意一一实现的话,他会成为和阮宏教授一样伟大的人物。不过我觉得他有点太过激进了,他不喜欢传统的学术观点,对很多东西,甚至是受限定理都抱有否定的态度。当我试图说服他时,他会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嘲弄我。他似乎有点瞧不起我,总是拿一些事情跟我开玩笑。然而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么了不起,凌舟太过恃才傲物了,我承认他有一些天赋,但他远远没有达到可以睥睨众生的高度。”
“那么受限定理呢?凌舟的目标是突破受限定理,你觉得他有机会吗?”
“绝无可能。”魏思远脱口而出,“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受限定理是一条非常优美的定理,无论是凌舟还是其他的什么人,都没有半点可能毁掉它。”
我有点被搞糊涂了。这是一种和风沐相矛盾的说法。风沐觉得凌舟是有机会的,而魏思远坚定地认为凌舟没有机会。魏思远对受限定理的信念非常坚定。
我到底应该听谁的呢?我默默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哑然失笑。除非我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去研究人工智能,否则我根本想不出答案。
“假设,我是说假设,”我说,“假设凌舟真的研究出超越受限定理的方法,并把它应用到福尔摩斯机器中,那会怎么样?”
“福尔摩斯会复活。福尔摩斯机器会在真正意义上拥有自己的思维,而解决福学问题自然会变得非常简单,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自身的记忆而已。而且由于具有了福尔摩斯的人格和情感,他能够做出将感性和理性相结合的判断,在这一点上,福尔摩斯机器将比以往的智能推理机更为强大。”说到这里,魏思远忍不住又说道,“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魏思远没有意识到,他的回答对我启发很大。
“我还想问一下孙庆亦的事。”我又问道,“关于他,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
魏思远似乎没料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
“孙庆亦?”他摇了摇头,“我不怎么和他接触,对他了解不深。”
“如何?”或许是猜到了我会问她,千帆先问我道,“你觉得魏思远有嫌疑吗?”
“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你倒是抢先问我了。”我笑着说,“那我先回答吧,嫌疑自然是有的。从动机的角度来看,虽然魏思远本人不承认,但他会不会对凌舟抱有一种嫉妒的情绪呢?我们问过的每一个人,就连魏思远自己,都承认凌舟是一个天才。但是我们问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对魏思远表露出很敬佩的样子吧?一提到福尔摩斯机器项目的负责人,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凌舟,这会不会让魏思远滋生出一些不满呢?”
“我同意,学者之间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千帆补充道,“但是对于孙庆亦,他好像没有杀人动机。”
“嗯,但我更关注凌舟案。我想,魏思远和凌舟之间的关系,是这起案件中不可忽略的一个要素。而且,现场的那张草稿……”
我看着桌子上写满线索的纸,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一把推开了。秦欣源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门口的王警官一脸歉意地看着我,应该是他试图阻拦但没有拦住。
“梁警官,我有话想跟你说。”秦欣源说。
“看来,我们今天一定要跟每一个人都谈一遍了。”我笑着对千帆说。
我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请坐吧。”我说出这句已经说过很多次的台词。
6
“抱歉,之前我一直隐瞒了一些事。”秦欣源说。
没关系,大家都这样。我在心里暗想。
秦欣源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虽然还有些憔悴,但至少不再那么颓丧了。她换了一身浅色的衣服,看起来更像年轻人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从凌舟去世的悲伤中走出,心态发生了某种变化,因此才来见我。我想她要跟我说的事情十分重要。然而,我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不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把我惊讶到了。
“我知道凌舟是怎么死的。”她说。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静静地继续听她讲。
“梁警官,你已经知道了,福尔摩斯博物馆是我和凌舟一起设计的。他很喜欢福尔摩斯,给我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可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无法理解,那就是拿破仑像、玻璃瓶、电动平台一起构成的机械装置。凌舟向我提出了这种设计方案,但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告诉我一定要这么实现。也许他猜到了我会按照他说的做。我对他一直无条件地信任。
“装置的功能并不复杂,只要通过电子设备向装置发送启动命令,平台的一侧就会升高,拿破仑像重心不稳,会掉落下来砸破玻璃瓶。我想不明白这个装置的用处,为什么要让雕像砸破瓶子呢?可是凌舟一直不告诉我答案,他只是笑着敷衍过去,只留下我自己为这件事情苦恼。
“命案发生后我当然想明白了,那是一个杀人装置。杀死凌舟的正是他自己。
“梁警官,我知道这么说你可能会不相信,但其实你对凌舟不够了解。包括我在内,这个研究所的人都对凌舟有一些误解,这件事我是今天才想清楚的。
“我还是说昨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吧。上一次梁警官你问我,案发前凌舟为什么把我叫了过去,我说是在讨论学术问题,那不是实话。昨天上午,凌舟突然把我叫过去,没有任何征兆,我完全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事实上,他说的话的确把我吓住了。
“他说他马上就要全明白了。他说福尔摩斯机器即将诞生,他的研究成果将改变人类的历史,往昔的人工智能理论会像过时的衣物一样被遗弃,所有人都将知道凌舟的定理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我追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神秘地笑了笑,对我说了四个字,受限定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找到了答案。受限定理是强人工智能的最后一道枷锁,而在多年的努力之后,凌舟终于解开了这道锁。他找到了突破受限定理的方法,往后的机器将不再受到这条定理的束缚,释放出全部的力量。
“凌舟说他构建了一整套新的理论,旧的受限定理只是新理论的一部分,而在满足某种特定条件的情况下,机器可以不受其影响。他会把新的定理命名为凌舟定理。
“凌舟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了。想象一下吧,这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在教科书上学习过,智能机器无法解决和智能机器有关的问题,正因如此,智能机器的应用才有所缺憾。由受限定理衍生出的其他定理同样捆住了机器的手脚,受限定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彻底限制了科技的进一步发展。而当受限定理不再是一条金科玉律时,这个社会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凌舟带来的。
“他太高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能向全世界证明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都被称作天才,可他没有能匹配天才这一称号的成果。人人都说他是天才,每个人都在夸赞他的天赋,可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东西,都没能令学术界感到震惊。他的声名远远低于他的老师阮宏,因为阮教授的受限定理为人工智能的科学研究定好了框架,后世之人只能在框架内缝缝补补。无论是凌舟还是其他人,都不能享有和阮教授一样的盛名。
“可是这一次,他能够颠覆整个学界,从此凌舟的名字将和阮宏一起永远地留在史册上。这怎能不令他喜悦若狂呢?
“遗憾的是,所有的这些都是我事后才想到的,当时的我只是单纯地为凌舟感到高兴。后来凌舟让我先回自己的房间,他还有任务要做,要把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应用到福尔摩斯机器的研制上,完成刘老板的梦想。
“我并没多想,听了他的话回了办公室。而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凌舟就死了。”
秦欣源的表情十分平静,但是,泪水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有些情感不是意志所能控制的。
“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自杀的。他最终也没有突破受限定理,他发现研究出了错,原来这么多年的辛苦换来的只是一无所获。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于是利用了那个杀人装置,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都忽略了。凌舟一直被当作天才来看待,却没有人看到他内心脆弱的一面。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不配享有天才的名号,因为他没有与之相配的科研成果。他把所有时间、整个生命都投入科研工作中,渴望有一天会超过阮教授,突破受限定理。而这种情感越强烈,理想破灭时就会越绝望。
“我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凌舟已经变得很偏执了。他认为受限定理一定能突破,而突破它的人只能是自己。这几乎变成了他内心强烈的信念。如果他发现自己用尽力气取得的东西只是空想,他一定会崩溃。我现在甚至怀疑,凌舟把我叫过去,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他并没有突破受限定理,那只是假想中的情景。那时他开始发痴了,他幻想着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并把我叫过去当作见证人。可是当美梦醒来,他才恍然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便结束了生命。”
我仔细地听着秦欣源的讲述。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我,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最能打动人心了。可是,办案不能靠情感,如果凌舟是自杀,那很多问题没法解释。
“秦小姐,假设一切如你所说,那凌舟死前为什么要到机房里面去呢?”我问道。
“他去删掉福尔摩斯机器中的数据。”秦欣源回答道,显然这个问题她想过了,“凌舟不愿让人知道他最终也没能成功地突破受限定理。另外一个证据就是凌舟计算机中的数据。凌舟曾经说过,福尔摩斯机器的项目有了重大进展,大概就是有关受限定理的部分。可他自己删掉了那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其中的错误。”
“我要纠正一点,福尔摩斯机器中的数据并没有被删除,被删掉的只是福尔摩斯的运行记录而已。”
“都一样。”秦欣源说,“凌舟只可能是自杀的。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电动装置的事情。除了自杀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秦小姐,你也知道电动装置的事情。”
“可是我不会……”
“当然,我不是在指认你为凶手,”我说,“我只是在说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凌舟自杀的说法解释不了所有的疑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个电动装置?他总不能预料到自己会自杀吧?他说的‘他们会是凶手’是什么意思?之后的孙庆亦案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需要你去解决。”秦欣源说,“我能做的是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呢?”我追问道,“之前你一直向我隐瞒这些事,可突然之间你就把一切全都告诉我了。”
“我之前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是今天上午我才想清楚的,所以昨天我不想把凌舟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你。”秦欣源坦诚地看着我,“而在我想明白之后,我意识到凌舟一定不想让人知道他死亡的真相,所以才采取这种方式自杀。我应该顺从他的意愿,隐瞒这一切。其实,是梁警官你的话改变了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