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小满像是为了镇定情绪似的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扭头看着我。
我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后来在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猫,土灰色的小猫咪,它看起来脏极了,其实我之前看过它好几次,它跟我一样都是独自一个。有一天我看到它蜷缩在角落里,我就走到它身边蹲下来,跟它说话,它怎么可能懂我说什么呢,但奇妙的是到后来,它也喵喵喵地叫了。我本来想待更久,可天都快黑了,我不能不回家,它就一边叫一边跟着我走,一直跟到了我家门口。我想它肯定是渴了,就拿来水给它喝,就在这当口它跑进了家里,把我家当成是自己的家似的,一边走一边闻。最后你猜怎么着,它就躺到我家沙发上去了。我爸回家后一直说要把这只小猫咪扔出家门,我当然不肯,又哭又闹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爸留下它。我爸可能不懂为什么我非要养它,其实我是太需要陪伴了,这只小猫咪就可以陪伴我。从此,它就成了我们家的家庭成员,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水。很土的名字吧?”
小满停了下来,看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眼神开始闪烁。
“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阿水最喜欢在我睡觉的时候躺到我的枕头上,像是在宣告主权似的,我就摸摸它的头。它睡觉的时候可爱打呼了,那呼噜声像人似的。你别说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它像一个人,好像它能懂我的情绪一样。一旦我难过或者觉得寂寞的时候,它就跑过来用身子蹭蹭我的腿,让我去陪它玩儿,还冷不丁地跳到我身上来。当我有事情要做的时候,它又安安静静地跑开了。阿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晒太阳,就跟现在那只猫似的。”
我顺着小满的眼神看过去,有一只黄色的猫咪正躺在阳光里,双眼微眯,看着很享受。
“我也最喜欢跟它一起晒太阳,这种时候就好像时间也变得缓慢了,我从来没觉得晒太阳是这么温暖的一件事。那时候我总爱默默地看着它,觉得它虽然也是孤身一人,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我想很多吧?你可别笑我,我真的从它身上看到了这点。”
我赶忙摇摇头:“我能理解这种感受。”
“真的?”
“嗯。”我用力点头。
“猫是柔软又安静的小动物,柔软得像水一样,既没有翅膀可以飞走,也没有像乌龟那样的壳,安静得有时让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它们不会像狗整天撒娇。它选择安安静静地陪伴。当它睡午觉的时候,我就跟它一起睡觉,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会想。阿水脾气也特别好,虽然更多时候我都搞不懂它在想什么,但不管我怎么跟它玩,它都没有不耐烦过,从来没有挠过我。就这样,我慢慢地情绪好了起来。那天看着它睡着,肚皮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幸福吧。我以前觉得幸福是别人给的,是一种宏大的东西,但或许幸福是一种细微、平和同时又源于自身的东西。我之前总是在想自己的缺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拥有什么。你看,这世界不是挺好的吗?我想象着自己是阿水,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可以晒太阳,可以在午后打盹儿,就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幸福的。”
我听她说着,又不时地看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几只小猫咪。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小满有这样的故事。我想小满能从猫身上看到这些,一定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有温柔的人才能从猫身上看到这么多。
“因为有了阿水,我才能安稳地度过童年哦。”小满接着说道,“这世上的每一只猫我都喜欢,哪怕只是在路上偶遇一只可爱的小猫,我也会觉得幸福。因为有了一个小生命的存在,我也决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这只小猫咪,虽然很多时候它都不需要我照顾。后来有一天,是五月份的事儿,它突然不理我了,一连好几天都趴在门口,那样子就像是想离家出走一样。”
“它怎么了?”我问道。
“在一天夜里,它静悄悄地去世了。”小满轻轻干咳一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它是不想让我看到它快要去世的样子吧,想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一定是这样。”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没有办法动弹,只是微张着嘴看着小满。
“别担心,我不难过,”小满看着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给了我一个笑容,接着说,“我知道,它用它的一生陪伴了我,让我觉得不那么难熬。我会记住跟它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开心的。只是有一段时间很不习惯呢,我回到家第一反应还是叫它的名字,以为还可以在沙发上、在床上、在凳子上看到它。故事讲完啦。”
说完故事,小满又站起身来,蹲到一只小猫边跟猫玩闹起来。她伸出手在空中转圈,小猫的眼睛一直盯着小满的手,伸出爪子想要抓住小满的手。玩了一会儿好像是累了,小猫翻了个身,开始舔着自己的爪子,清洁起自己的脑袋来。
“猫咪还有一个特质,就是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儿。”小满回过头看着我说道,“在它们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时间漫长这个概念,它们是一种活在当下的生物。它们会着眼于自己拥有的东西,从来不会对生活不满。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奇怪吧?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有时候会想,或许只有人类才会不满足,明明拥有很多了,还想拥有更多。你看它们,只要有吃的、有喝的、有阳光,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了。我们啊,就是做不到这点,所以才会有难过和孤单的情绪吧。其实有时候想想自己拥有的东西,或许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想到自己还拥有很多东西,至少我们还拥有时间,至少我们还拥有阳光,至少我们还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至少这个世界还有猫嘛。”
说到这里,有只猫咪突然蹦到了我的腿上,在我腿上转了个身,像是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躺下。这是一只土灰色的加菲猫,说实话,它有点重,肉嘟嘟的。我吓得动都不敢动,生怕让它不舒服了。大概是我的样子太滑稽,董小满笑出声来。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它的毛,小猫咪抬头看了我一眼,打了一个哈欠,接着把自己蜷成一团。
“看样子你也很招猫咪喜欢呢。”董小满说,“你可以用手轻轻地挠它的脑袋,它会很舒服的。”
我按照董小满的说法挠着它的脑袋,不一会儿,我听到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正当我觉得双腿有点累的时候,它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从我身上跳了下去。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阳光和猫咪温柔地包围着我们,我看着小满一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小猫咪,觉得午后的时间过得如此短暂又柔软。
到了快五点的时候,董小满站起身来,打趣似的对我说:“今天晚上还喝酒吗?”
“已经好几天没有喝啦。”我说。
“嗯,”小满露出很甜的笑容,阳光一直洒在她身上,聚成一种特别的颜色,那颜色也照亮了我。我感觉到自己内心正在逐渐地复苏,她接着说:“那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吧。”
我点了点头,脑袋已经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我本以为小满要带我回大学城周边找一家店吃饭,没想到她告诉我,要去她高中时常去的小吃一条街。那条街离我们所在的宠物店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们先是坐公交车,又转了七站地铁,最后还得坐四站公交车。
坐上公交车后,困意袭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走这么一整天路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小满也睡着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只好扭头看窗外倒退的街景。
不一会儿小满醒了过来,我满脸通红,她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下车后我跟小满沿着斜坡一路往上走,我看着路边的小卖部,看着路边堆满的电瓶车,看着不远处的天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但我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种熟悉感我不知道从何而来,我看着身旁的小满,突然意识到她也给我带来了一种熟悉感。我开始觉得,一个人给你带来的熟悉感,并不是通过时间长短来判定的。有时你可能遇到一个陌生人,但就是觉得熟悉;有时你可能跟身边的人生活在一起许久,可还是觉得他像一个陌生人。
我没有多想,因为很快就走到了她所说的小吃街。
这条小吃街不算太繁华,或许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小满一脸兴奋地告诉我:“我上高中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吃饭。”接着她带我走到了一家面馆。
我们一边吃面一边聊天。
“怎么样?”她问我。
“很好吃。”
“是吧,”她眉毛一挑,说,“可能下午提到了小时候,就突然很想来吃高中时候吃过的拉面,还好,还是那时候的味道。我好久没回来啦。”
“的确挺远的。”我说。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小满说,“我是初二才搬到北京的哦,所以在北京一直跟着我爸租房子住,经常搬家,在来北京之前,我一直在四川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我说道。
“才不是,”小满说,“是因为我爸工作的变动,我们才搬来北京的,对了,阿水也跟我们一起搬到北京了。说起来我真的太讨厌搬家了,好不容易习惯一个地方,就要搬到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到现在都觉得北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呢。”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吧?真的,怎么就不能慢下来呢?就拿学校来说吧,明明是要生活四年的地方,可很多人一门心思想着的都是毕业后的事,再不就是也不怎么来学校,最爱去校外的地方,要我说以后能去那些地方的机会多的是,倒是往后想再体验上学的生活就难了。为什么要提前体验人生呢?活在当下就好。”小满用很大人的语气说道,她远比我成熟,想得更多更远。
“小满,你的高中生活是怎么样的?”我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小满想了想,接着说道,“我算不上很起眼的女生,成绩不拔尖,体育也一般,又没有什么特长。”
“是吗?”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情书收到手软的女生。
“怎么?”小满问,“看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嗯,”我说,“……我觉得你是那种很受低年级学弟喜欢的女生。”
“啊哈,你这么觉得啊,不过不是这样的哦,有生以来也只收过两封类似于情书的信。”小满笑着摇摇头,说,“说实在话,我算不上受欢迎,也不热衷于出风头。我小时候就这样,同学们都特别爱参加什么文艺表演,我偏不喜欢,合唱啦,集体朗诵啦,我都不喜欢,可也无可奈何。其实我特别喜欢唱歌,就是不想唱自己不喜欢的歌。还有就是几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吧,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自己才能的一部分来展示,有人会背唐诗,有人会跳舞,有人会说好听的话。我爸总叫我去唱歌来着,我偏不唱,有好几次都惹得他生气呢。”
“我也受不了,会浑身别扭。”
“对对对,就是这感觉,另一点是我为什么要唱歌给根本不懂这首歌的人听呢?他们听完也就是说几句恭维话啦,仿佛功劳都是我父亲的,我才不要呢。就算要表演,也要给那些会真诚给你鼓掌的人看,我总觉得在学校的氛围里,很少有人会真正地注意到你所想要表达的东西。大家都在争相让自己引人注目,就说那些文艺表演吧,千篇一律都是那些歌,但有多少人真的喜欢那些歌呢,我想得打一个问号吧。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任性?”
“不会,我觉得这反倒是应该坚持的品质。”我正经地回答。
“应该坚持的品质,”她又重复了一遍,拍了下手说,“举双手赞成。”
“所以我的高中时代就是这样,说起来受欢迎的是安家宁啦,她是那种不需要刻意表现自己也能抓住别人眼球的人。我呢,就是在她身边的普通人。”
“这样啊。”我说。你有一种不加修饰而打动人心的气质,一点都不普通,我在心里这么说。
“但是她就死心塌地地喜欢夏诚,你不知道,她那时候对夏诚以外的男孩子可没有好脸色呢。不管追她的男孩子有多优秀,她都不会多看上一眼,她眼里和心里只有夏诚,像是被夏诚施了魔法似的。但当我们问她为什么喜欢夏诚的时候,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能是因为夏诚很引人注目吧?”我说。
“绝对不是这种理由,”董小满坚定地说,随即又无奈地摊手,“不过感情可能就是没有原因的事情吧,天时、地利与人和,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嘣,就被丘比特的箭给射中了。不过有时候丘比特可不都是安着好心眼呢。”
“什么?”我惊讶地说,意识到小满话里有话。
“没事,”小满没有就这句话继续说下去,“我就是这么一说。反正我是不理解丘比特的想法,迄今为止也没有被丘比特射中过。”
“一直都没有谈恋爱?”
“没有,”小满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差一点呢。安家宁也问过我选男友的标准,我说没有标准,我追求的是心灵上的契合。”
“可能没有标准才是最高的标准。”我说。
“是吗?”
“嗯,”我正色道,“因为按照条件去找一个人,总能找到的,可如果没有标准的话,那就很难了。”
“有一阵子我常常跟自己赌气。”她说。
“跟自己赌气?”
“嗯。”她笑容满面地说,“气自己为什么非要找心灵契合的恋爱不可,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那些谈恋爱的朋友。陈奕洋,你有没有那种时刻啊?就是那种特别想找人说话的时刻,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那个人就行。”
我几乎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就用力点头。
“可是我发现,一旦真的有人站在我面前了,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说什么对象无所谓,其实只是跟自己赌气而已,到头来还得是对的人才行哪。”
“说不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
董小满愉快地笑了,“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陈奕洋,你信不信磁场啊?”
“磁场?”我第一反应是物理课上学的那种。
“我不是说那种物理课本上学的磁场,”她笑着说,“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每个人都自带着磁场,所谓的朋友就是磁场相吸的人,有时候你只要看对方一眼,就能知道他跟你能不能成为朋友。”
“像是电台?”我想象着电台,只有调准频道,才能接收到正确的信号,一旦频道不准确,那信号所留下的只有“滋滋滋”让人烦躁的声音。这跟董小满所说的大概是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