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模型为什么是那么个姿势,而不是其他姿势?因为她长得漂亮?漂亮就得搞成那个姿势?仅仅为了吸引眼球,增加展览效果吗?
孙劲说到这里,几乎跟秦向阳同时打开了手机,手机页面上正是艾丽那个极尽诱惑的模型图片。艾丽的身后,还有好几个模型,一个个筋骨外露,张牙舞爪,牙齿森白,肌肉像风干的腊肉,跟艾丽的模型,形成了强烈反差,这种反差加上艾丽本身的姿态,让人看一眼就血脉偾张,久久难以忘怀。
秦向阳先关掉了手机,习惯性用拳头擦了擦鼻头,说:“我同意你的分析。这样,你带两个人去趟归零公司,跟那个欧佩里·德洛克接触一下。他要是不在,你就不用回来汇报了,直接跟去展览会,算是给你个机会,跟艾丽近距离接触。我想,你的大部分疑问,那个德洛克都能给你解决。但是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那是个外资企业,很可能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工作政绩,千万别给我惹事!”
孙劲嬉皮笑脸地说:“秦头,你还怕惹事?你后台多硬啊,丁副局长和丁厅长可都拿你当宝贝呢!”
秦向阳说:“少扯!宝贝都是用来卖的!”
孙劲走后,市局的原法医副主任、现法医主任苏曼宁来到了秦向阳办公室。这个警花自从两年前,跟秦向阳密切配合,帮着秦向阳破了赵楚策划的多米诺骨牌连环案,也升了职,早就成了秦向阳的老熟人。
因多米诺骨牌案,原市局局长丁奉武升到了省厅,郑毅被判刑处理。市局局长和刑侦支队长的位子,就都空了出来。上级部门空降了一个邓局长,一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兼支队长,叫丁诚。
丁诚三十来岁,年轻有为,听说很有背景,最重要的是单身,而且跟丁奉武是本家。后来在丁奉武大力撮合下,丁诚跟苏曼宁走到了一起,最终步入婚姻殿堂。
自从结了婚,苏曼宁看起来更是秀丽动人,摇曳多姿。
秦向阳就任栖凤区刑侦大队长后,想方设法把苏曼宁从市局“借”到了分局。这种借法有些不靠谱,分局比市局低一级,苏曼宁一个市局法医主任,到分局上班,怎么说都不合适。
但秦向阳也有自己的理由,他说多米诺骨牌案,亏了苏曼宁能力出众,跟自己配合默契,才侥幸破案。然后他突然从一个刑警队的兵升到了刑侦大队长,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违逆不得,但自己实在是能力不足,怕在那个位置上干不好,到时候丢领导的脸。秦向阳把苏曼宁临时调来分局工作一段时间,既是帮助,也是监督,可以更方便他跟市局丁诚汇报自己的工作状况,有助于进步。
市局副局长丁诚也被他这番说辞弄得实在没办法,同时丁诚也确实爱才心切,还深知,新任厅长丁奉武对秦向阳很是欣赏有加,加上这也就是个内部的临时借调,也不怕别的系统有什么说法,就勉为其难同意了。可是他也没想到,秦向阳这一“借”就是两年,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丁诚为官多年,哪会不明白秦向阳那是借故抢人才,又是调孙劲,又是借苏曼宁,无非也是为了工作上大展拳脚。丁诚考虑到秦向阳一线经验有余,领导经验不足,也就听之任之,没往回要苏曼宁。
苏曼宁级别高,一般的活,下面的法医、痕检人员就办了,这两年里倒也还算清闲,加上最近正在备孕,倒也乐得清闲,也不再提回市局的事。
秦向阳见是苏曼宁,站起来笑道:“也就是你,进我办公室直来直去,不敲门不关门!”
苏曼宁揶揄道:“秦大队长可真是越来越有官样了!”
秦向阳嘿嘿一笑,说:“专门来找我的?”
“想得美!顺路来你办公室瞅瞅。”
“顺路就算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办公室它不长腿,你慢慢瞅吧,替我问候丁局长。”秦向阳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你这家伙!从老丁那给你顺了条烟,扔这了!”苏曼宁扔下烟也抬脚往外走。这时,走在她前头的秦向阳突然停步转身,差点跟她撞个满怀。
苏曼宁无语,退了两步,道:“听到烟就来劲了。还这么毛躁。”
秦向阳没接她的话,掏出手机打开个页面,递给她,说:“帮我看看这个图片,然后说说你想到了什么?第一感觉。”
苏曼宁明白过来,刚才秦向阳急停、转身是因为想到了案子,表情很是欣慰,接过手机的同时,嘴上却说:“我在备孕,不无偿给你打工!”
秦向阳也不说话,走到门口点了根烟,想起苏曼宁在备孕,又把烟扔了,等着苏曼宁的反应。
他叫苏曼宁看的,正是艾丽那张模型图片,图片下面配着展览的一些相关说明。苏曼宁毕竟“久经尸场”,进入工作状态,向来是面无表情。秦向阳见对方面无表情,只顾细看,也不发问,就把艾丽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苏曼宁听完,想了一会,说:“单就这个模型,第一反应,男人。”
秦向阳不插话,苏曼宁接着说:“这个模型效果,是个男人,都能留下深刻印象。”
“没了?”
“没了!那就是第一感觉。”
“再说点别的。”
“别的?这种展览,对它感兴趣的,我想大多数都是男人吧。很少有女人对尸体感兴趣。这个模型,能大大增加它的受众眼球。”
秦向阳一边听一边想,没有说话。
“行了!它里头要真牵扯案子,等你们立了案,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说就是了!我还有事,先回了!”苏曼宁说完径自离去。
归零人体塑化有限公司设在郊区,孙劲带着两个刑警在中午之前才赶到那里。想象中,那应该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实际上它更像是医院解剖室跟塑料手工业作坊的混合体。公司办公楼倒是窗明几净,孙劲等人亮明身份后,有人接待了他们。
孙劲说明来意,要了解一些情况,结果欧佩里·德洛克不在,去了外地的展览会。孙劲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想参观工作车间,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
换上防菌服后,穿过一扇厚重的大门,孙俊终于得以窥见这个神秘工厂的全貌。
车间很大,充满刺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四周全是透明玻璃,车间内光线很足,或者说阳气很足。车间最外面有个巨大的水池,一格一格的,被分成许多小格。格子里充满了不知名的黑色液体,里面泡着各种各样的尸体,有的安详,有的恐怖,有的是车祸死亡,有的是难产而死,有的自然死亡……死者的脸上,凝固着他们对生命最后一刻的感知。车间再往里,像课桌一样,摆着一排排整齐的工作台。工作台旁边放着停尸车,工人们把缠着塑料布的尸体从停尸车上搬下来,放到工作台上,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工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像庖丁解牛一样,分解尸体,取出该取出的,留下该留下的。该切片的切片,该切条的切条,一具尸体经过千刀万剐,才能成就一具完美的模型。再往里,有很多固定的铁架子,一些半成品被固定在架子上进行后续工作。另外,还有很多独立单间,孙劲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捣鼓些什么。
孙劲看了几眼就待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怕,而是活人待在那里,有种严重的不适感。毕竟在普通人的印象里,人即使死了,也不应该像动物一样被加工。待在这里,孙劲觉得死亡的庄严感和神圣感被彻底剥夺了。
走出车间后,孙劲问公司的陪同人员,制造一个完整的塑化模型用多长时间。
陪同人员说:“简单说吧,按一天八个工时算,一个完整模型最起码得消耗一千六百个工时,再算上局部切片模型,那就更多了。”
“这么麻烦!”孙劲又问,“那你们的尸体来源是?”
“哦,全部是进口,全部是外国人生前自愿无偿捐献或有偿捐献。这么说吧,以前我们的展览会都在国外搞,每次展览完都有人留言捐献。尸体经过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和地方检验检疫局重重检验后,才能入关。”
从工厂离开后的第一顿饭,谁也没什么兴趣,一行人迅速赶往展览会所在城市,终于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见到了欧佩里·德洛克。
德洛克大概六十多岁,中文讲得不错,见警察上门,略有惊讶,知道对方来意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点上雪茄,德洛克用厚重的声音说:“那是艾丽小姐,那确实是我一生当中,最为特殊的作品。尸体本身没有科学性,经过复杂、科学处理的尸体,就具有了价值,具有了科学性,她是女神,具有了另一种生命!”
孙劲打断德洛克:“德洛克先生?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不!孙警官!”德洛克说,“艾丽是我的作品,是女神,刚才是我对她的敬意!我没有谋杀她,她是自己找上门的!”
孙劲认真做着笔录,示意对方说下去。
德洛克说:“严格来说,她的做法不符合我们企业的规定,我们一直用进口尸体,因为在中国,还没有人愿意死后让我加工,重塑价值,我尊重你们的文化!艾丽小姐是第一个找上门的!这件事,好像要到有关部门备案,毕竟,我干的这一行太特殊了。为此,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的合同,艾丽小姐的自愿捐助书,还有她的一份视频说明。我最近太忙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处理。”
“那些文件呢?有没有带在身上?”
“怎么可能?都在公司。”
“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详细说说?哦!大概三个月前的一天,有个漂亮的小姐找到我,你知道,那是艾丽,她说愿意无偿向我捐献遗体。”
“等等!第一,据我了解,一个完整的人体塑形,至少需要一千六百个工时,一天工作八小时的话,就得两百天。你确定是三个月前?第二,她为什么向你捐献遗体?她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第三,她的模型为什么是那个奇怪的姿势?”孙劲又打断德洛克,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德洛克吸了口烟,才缓缓说道:“小伙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知道吗?在我们法国,打断人讲话,是对人极大的不尊重!哪怕你是警察,我都没法立刻原谅你!”
德洛克慢慢说完,见这次没被打断,才接着说:“看来你对我的工作做过最简单的了解,这很好,不过你了解得很不全面。我进口的尸体,在进厂上工作台之前,在国外就得提前浸泡福尔马林四个月左右。为什么提前泡那么久?为了消毒,防腐,固定。不然,尸体漂洋过海,在路上会坏掉的!你以为尸体塑化,是很简单的工作吗?我希望你更多了解我的工作,到我的工厂去,那么不久以后,你一定也会喜欢上人体塑化。好吧,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说的没错,一天工作八小时,的确最少要用两百天,可我让工人三班倒,就只需要六十多天,再加上我亲自上阵,那就更快了!上帝啊!那是我遇到的最完美的人体标本,我必须亲自上阵!第二,她得了重病,是子宫癌。她说她死后,会有人把她的尸体送过来。第三,那个奇怪的姿势,以及她身体外面包裹的特殊塑料,尽量去恢复她的真容,都是她的要求,那是遗嘱,我必须尊重并履行!那加大了我不少工作量,改变了我的作品风格,不过不可否认,那是件完美的作品,与众不同,充满创意,我的辛苦是值得的!”
孙劲见德洛克说完了,才问:“尸体是谁送去的?”
德洛克摇摇头说:“不知道,有天早晨,我的工人在工厂门口附近发现了尸体,包裹得很好,没有腐烂。我认出来那是艾丽,就接收了。”
孙劲皱着眉记好笔录,又问:“她为什么那样做?那个奇怪的姿势……你不觉得她的要求很奇怪吗?”
“奇怪?我不觉得,那是她的事。每个人都有留下遗嘱的权利,我见过比她更加奇怪的遗嘱。另外,她的模型是非卖品,只能用作展览。这也是她的要求。”
“非卖品?只能展览?”这条要求同样奇怪,孙劲认真在笔录上记好。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的尸体送来的时候,五脏已经被掏空了。”
“五脏被掏空?”
“是的,心肝脾胃肾,都被摘除了,而且,手法看起来很专业。”
“为什么?”
“我哪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这个砂锅,已经被你们打破问到底了!”
“你为什么按她的要求做?你考虑过她家人的感受吗?”
“天哪!孙先生!每个人都首先属于他自己!她有她的要求,那是她的权利!我只是忠于她的要求!我实在不明白,孙先生你这么年轻,却这么保守!你的问题太愚蠢了!请原谅我这么直接。”
孙劲不想和他抬杠,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好在了解到不少有价值的情况,至少,他那个逻辑悖论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就目前的情形看,德洛克的确跟艾丽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只好告辞回滨海。
临出门前,德洛克叫住孙劲,说:“小伙子,有时间常去我的企业参观,我相信,你会成为我的粉丝的!”
孙劲一路无语,回到滨海,第一时间把相关情况向秦向阳做了汇报。简单地说,有两个关键点:一、艾丽的尸体是谁送过去的,或者说,五脏是被谁掏空的?二、她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
对于孙劲了解到的情况,秦向阳并未表现过多惊讶。他斟酌着,要查清楚这两点不难,既然五脏被掏空,那极大概率牵扯到脏器移植,那么,只要查查本市三个月前,各大医院的脏器移植手术记录,多半会有收获。至于艾丽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得首先摸清她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状况,也就是说,得先弄清楚,那个艾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包括学历、性格、情感、收入来源、爱好、宗教信仰,甚至价值观等,事无巨细,了解得越多越好。
秦向阳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孙劲提了自己的疑问:“要是涉及艾丽的脏器手术不是在本市医院做的,那排查起来难度就大了,这事还没立案,程序上没法请外地警方协查。”
秦向阳笑笑说:“一般来说,脏器移植是就近原则,毕竟脏器是越新鲜越好,再说脏器本身要保持活性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就先从本市查。”
“那怎么去确定查到的脏器来源就是艾丽呢?”
“你傻了?器官移植,必须得近亲属关系,得公证。非法脏器移植,那个近亲属关系能造假,但是器官供体和受体的本人身份信息,谁也不敢,也没法造假,医院跟公证处登记的信息是一致的。”
“嘿嘿,我没碰过这方面的案子,以为给了钱怎么都行。”
孙劲一溜烟出了办公室。他自己清楚,主要是查的这件事还没法立案,他的心态有些随意。但他深知一点,不管立不立案,作为警察,都有义务弄清事情真相。
实际上,孙劲的办事效率很高,他立即再次联系德洛克,进一步确认了艾丽三个月前找到德洛克的时间,以及德洛克接收艾丽尸体的时间,这样就确定了一个有效的时间段。此后他又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把滨海市大大小小的医院在那个时间段内所做的脏器移植手术摸了个门清。严格地说,当他查到华春晓所在的省医学院附属医院时,就已经找到了有价值的情报。
调查结果很清楚,艾丽的肾、心脏,在华春晓所在医院做了器官移植,主刀医生都是华春晓,肾脏移植给了叫孙桂珍的病人,也就是程功的母亲,心脏移植给了一个叫王大力的人;肝脏在另一个医院做了移植,主刀医生叫刘秀贞,移植对象叫王文吉。艾丽的脾和胃没有移植记录,不知道原因,有可能是配型不成功,也可能是没找到相应的移植病人,还可能被送到了外地。不管怎么说,这里面显然牵扯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秦向阳正式立案,接下来的调查,也就理直气壮了。
出于案情需要,秦向阳没把这些情况通知艾文章,只告诉对方立了案,正在全力调查,会还死者一个公道。他派人分别对孙桂珍、王大力、王文吉展开问讯。孙桂珍对相关情况一无所知,孙桂珍的儿子程功出面接受了警方的调查,王大力和王文吉对相关情况倒是很清楚。
面对警方的调查,这三个人都很配合,如实述说了当时的情况,三名患者都是因病情需要,迫于无奈,主动求医生帮忙联系器官,同时,他们都提到了一个叫黑子的人,医生算是他们和黑子的中间介绍人。三名患者,分别向黑子支付了三十五万、五十五万、二十五万。说到这一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程功略过了一个细节:华春晓曾以肾源供体加价的名义,讹了他十万块。也许是他明白一个事实:他是偷听才得知真相,如今时过境迁,他手里既无录音,也没证据,说出来也不一定有用。
对医生华春晓和刘秀贞的初步问询,都是在医院办公室里进行的。孙劲先找的刘秀贞,他的问询很有技巧:“刘医生,你认得黑子吧?你是现在和我谈,还是等见到他,再和我谈?”
刘秀贞四十来岁,看起来挺沉稳,但一听这句话立马慌了,在她听来,孙劲的意思分明是黑子已经在警方手里了。
她脸色发白地说:“我不认识他,他以前来找过我,叫我提供器官移植病患者信息,我一时财迷心窍,从他那联系了一个肝脏,收了他五万元提成。”
“不止五万元吧?”
一听这话,刘秀贞像吃了秤砣,果断、坚硬地说:“就五万元!三个月前有个病患叫王文吉,苦苦央求我帮他找个肝脏,我一时心软,就帮他介绍了黑子,完事他给了我五万块钱,就这。警察同志,我、我这不犯法吧?顶多算个不当交易,跟收红包的医生性质一个样吧?”
“你这是参与非法组织贩卖人体器官!黑子叫什么名字?”
“叫……好像是张小白,对,张小白。”说完,刘秀贞找到张小白的联系方式给了孙劲。
“今天在这找你谈这事,算是客气了,好好配合,等候处理吧。”孙劲甩下一句话,带人去找华春晓。
孙劲想,华春晓做了肾脏和心脏两个手术,牵涉数额较大,按道理能拿不少提成,肯定是块硬骨头,不会轻易承认。没承想,他见到华春晓刚亮出身份,对方交代得比刘秀贞更快。
“黑子私下里找过我多次,都没搭理他,犯法的事,咱肯定不干!后来,经不住那两个病患的苦苦哀求,心一软,就帮忙联系了黑子。”
“完事收了提成?”
“对!肾十五万元,心脏十五万元,一共提成三十万元。”
“你能做两个脏器手术?”
华春晓没理会孙劲的话,继续道:“那个肾脏,本来定的是二十五万,后来我跟程功多要了十万元。”
“为什么?”
“因为当时黑子拟的那份合同有漏洞,他忘了注明一个肾二十五万元,还是一对肾二十五万元。”
“这个空子你怎么钻?”
“我给程功的母亲换了一对肾。当时取来的肾就是一对,既然合同有漏洞,为什么不换?”
“你意思是说,手术当天,运来的是器官,而不是供体本人?”
“是的。”
“程功母亲一个肾尿毒症,你他妈换两个?”
华春晓笑了笑:“你以为她另一个肾就很好?”
“这么说你还做了好事?”
“对!”
“那你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不多收那十万元?”
“警官,你这就不懂了。合同虽然确实有漏洞,但你敢拿那种合同打官司吗?万一事后黑子觉得吃了亏,来找我麻烦,我还能再去人家身上把肾掏出来还他?所以,我就提前跟程功多要了十万,防备黑子以后找麻烦时用。”
“你这是典型的‘两头吃’!”
“话可不能这么说!”
“程功知道他母亲换了两个肾吗?”
“我不说他就不知道。”
“那他知道你讹了他十万元的事吗?”
“孙警官,请注意用词,我话还没说完,那不叫讹。至于程功,我想,他应该是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了?”
“手术当天,我在办公室跟朋友说起过这件事,他在门口应该听到了。当时有个同事恰好看到他在门口偷听,后来跟我说了。”
“你为什么不跟程功解释?”
“公道自在人心。”
“华春晓,你倒是很坦白。不过,你已经犯法了。”
“犯法?我早把钱交给医院了,让医院帮我处理。这事,从头到尾,我压根就没想过收黑钱,我这么做,既帮患者解决了生死攸关的问题,又把钱上交,成全了自己。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
华春晓一上来知无不言,孙劲颇觉轻松,但他实在没想到,华春晓最后来了这么一出,说把收的黑钱上交给了医院。
“钱具体交给了谁?”
“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蒋斌。”
话说到这个份上,华春晓的气质形象只剩“伟光正”了,自无必要继续问询,孙劲只能起身告辞。
华春晓忙说:“孙警官,你们要是还没抓到黑子,我也可以帮你们出头联系他。警民共建和谐社会嘛,我也尽尽义务。”
华春晓当真是口若悬河,自始至终笑容沉静,面不改色。
孙劲离开后,一边走一边想,也不能光听华春晓一面之词,除了要找那个副院长蒋斌核对情况,最关键的是立刻回局里申请拘留证,抓到黑子,免得夜长梦多。
此时天色已黑,再去申请拘留证也来不及了,他找地方吃了晚饭,回家整理好调查材料,又上了会儿网,正打算洗刷休息时,收到一条短信。
“还记得你父亲吗?凌晨一点,华晨公寓502,谜底揭晓,不见不散。”
看完短信,孙劲心里顿时波澜骤起,两眼一黑,手机摔落在地。
他使劲甩了甩头,找到烟点上深吸几口,猛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身坐下。来回坐立不安反复几次,才又捡起手机,把短信重新看了一遍。
看完短信,他转身推开窗户,深吸了几口吹进来的冷风,头脑这才逐渐清晰起来。
谁发的短信?
他怎么知道我父亲的事?
到华晨公寓干什么?
孙劲眉头紧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段痛苦的记忆就此揭开。记忆是痛苦的,但事情说来却也简单。
1998年,那时孙劲才九岁。那年夏天我国南部发了大洪水,北方更是酷暑难当,得热感冒的特别多。孙劲那天感冒发烧,被父亲孙成茂送到郊区一家社区私人诊所打针。然后父亲有事离开,完事再来接孙劲回家。
诊所在二楼,有个挂式空调,这在当时,算是稀罕物。夏天,周边居民有个头疼脑热,都爱去那挂吊瓶,不为别的,就为吹空调。诊所有个下拉门,吹空调时就把门拉下来。怎料那天诊所突然起了火,火急势大,下拉门被火势和热气冲得骤然膨胀弯曲,从里面一时打不开。诊所还有两个窗户,有老式插销开关的那种,当时都关得紧紧的。起火后,诊所里很快就黑烟弥漫,一屋子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很快,连熏带烤,十几个人只活了两个。一个男人憋着最后一口气,好不容易摸到窗户插销,浑身带着火跳了下去,另一个活下来的,就是幼年的孙劲。
现在的孙劲记忆里只剩下一片通红,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出去的,只记得当时呼吸困难,两眼一抹黑地往前冲,后来“当”的一声,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头上剧痛,然后就不记得怎么回事了。
醒来后,人们告诉他,他肯定是狠狠撞到了门上,慌乱挣扎中稀里糊涂,借着头部的撞击力,把门拉起来一小段,钻了出去。当时年幼的孙劲无心感叹命大,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眼里看着赶来救火的人狼狈逃命,心里盼着父亲赶紧来接他回家,他好告诉父亲:以后再也不挂吊瓶了!不,以后挂吊瓶,再也不吵着要吹空调了!
可是,孙劲怎么也料不到,父亲自从那个中午跟他在诊所分别,从此就人间蒸发,杳无踪迹。此后孙劲在母亲拉扯下慢慢长大,直到后来参军。
至于诊所起火的原因,是源于诊所正下方一楼的爆炸。当时,诊所下方一楼是个便民煤气罐加气站。说是加气站,其实很小,主要做存储用,平时那个小老板把加气设备装上三轮车,到处上门给人加气。那天午后,小老板夫妇都在店里睡午觉,没人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煤气罐爆炸,小老板夫妇当场殒命。
同样是那个夏天的滨海,还发生了一件事。多米诺骨牌案的策划者,赵楚刚满十八岁。那年夏天他考取了大学,到娱乐场所玩乐,认识了个漂亮的女孩,叫张素娟,后来关系深入,导致张素娟怀上了孩子。之后一天晚上,赵楚跟张素娟小聚,酒后骑摩托车回家,路上出了车祸,撞死了行人李文志。李文志的妹妹叫李文璧,是秦向阳的女友。这才有后来,赵楚撞死李文志后车祸逃逸,为脱罪入伍十年,退伍后认了李文璧做干妹妹,一心帮助李家,为自己赎罪。赵楚入伍后,张素娟因吸毒被关进戒毒所,加上值班实习警员金一鸣的失误,导致孩子没吃没喝惨死家中——一切皆有因果。退伍后的赵楚,由此伙同张素娟,策划了完美惊天的多米诺骨牌案,这才有了那一系列的故事,此处不再赘述。孙劲参军后,新兵连三个月的带队班长就是赵楚。赵楚看孙劲小伙不错,私下里在擒拿格斗和射击方面,给了孙劲很大帮助。孙劲和赵楚的师徒之谊,就是那时确立的。
孙劲突然收到这样一条短信,自是激动万分,同时又疑惑重重。十八年了,在他的意识里,父亲早就死了。这世上,每一位父亲,只要活着,不管经历怎样的磨难,都会回到孩子和妻子身边,除非他已不在人世。